最后一只狐狸
2022-02-16牟思坦
牟思坦
在同一个地方,我不止一次看到过那只狐狸。那时,我没见过狡猾的人,也不懂狐狸有多狡猾,对狐狸没什么坏印象。
第一次看到那只狐狸时,它已看了我很久。当时我在李子坳的一个水塘边钓鱼,而我的“职业”是放牛。我出去时带着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它比我先发现狐狸。它开始“汪”了一声,我没在意,甚至有点儿厌烦它影响我钓鱼——叫声很可能吓跑快上钩的鱼。
小狗又叫了几声,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只狐狸。它端坐在一块儿石板上,乍看像一只狗,但它瘦长的“脸”表明它是一只狐狸。
狐狸离我有三十多米远。它的身体像一团火,胸前有一圈儿月牙形白毛,像围着一条围巾。它眯着眼,像在笑,蓬松的尾巴不停地摇摆着。
小狗不停地冲它叫,一边叫一边后退,一直躲到我脚下。我警惕起来,连忙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想着一旦它扑过来就砸过去。那时,我天天放牛,经常扔石头赶牛,扔得越来越准。我曾用石头砸掉无数个马蜂窝,最成功的一次是砸到了一只野兔。
狐狸并没有看出我对它的警惕,尾巴摇得更快了。它似乎没有恶意,像在逗引小狗过去。
我正准备扔出石头时,小狗的叫声停止了。它用鼻子贴着地面,不停地嗅着,似乎闻到了什么。我也很快在一股狐臭中闻到了一丝奶味儿。小狗顺着那股奶味儿慢慢地向那只狐狸走过去。它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刚被我捡回家不久。它跟我一样,从来没见过狐狸。我能认出狐狸,是听祖父说过它们,还看过它们的照片。不知道小狗出生后,它的母亲——一只母狗会不会教它辨认野兽?会不会告诉它遇见兔子时要扑上去撕咬?闻到老虎、豹子的气味时要撒腿就跑?遇到狐狸和豺狼时要权衡再三……但它还太小,被抛弃得太早,很可能只记得奶味儿,认不出狐狸。
小狗跑了过去,狐狸站了起来。大尾巴摇得更快了,嘴里发出低低的呼唤声。它的声音像绒毛一般轻柔、暖和,又像一条舌头在舔舐自己的幼崽,细致而耐心。
小狗一直跑到狐狸身边,并且钻到了它的胯下。
它开始吃奶——吃一只狐狸的奶。它咬住狐狸的乳头,然后伸出爪子,按住狐狸的肚皮,用力地吮吸着,有节奏地上下拉扯。狐狸低下头,不断用舌头舔小狗。它一“笑”,“脸”就显得更窄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张开后腿,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给小狗喂奶。
我完全忘了手里的石头,忘了注视水面上的浮标。
小狗吃完奶,停了下来,不断地在狐狸身上嗅着。狐狸转过身,一口将它叼了起来,准备带走。我连忙将石头扔了过去,随后抓起柴刀,大喊着冲了过去。狐狸叼着小狗跑不快,眼看被我追上,它连忙放下小狗跑开了,但没跑多远又回过了头。我又扔了一块儿石头过去,它一闪身躲开了,还是不肯逃走。我跺了跺脚,它退了几步,始终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它一直看着我——更确切地说是看着小狗。它低声叫着,不停地呼唤小狗。小狗站在我和狐狸中间,看看狐狸,又看看我,一副很犹豫的样子。我也开始唤它。它在那一刻肯定很矛盾,面临两难选择——跟人走,还是跟狐狸走。在狐狸那里,它会得到一位母亲的照顾,从此自由自在,但也存在风险——等它长大,或许来不及长大,会被人类当作一只野狗追打;它也许不再像狗,而像一只狐狸,在村里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人们饶不了它。而跟我回去,它会成为一只看门狗,每顿都有吃不饱但也饿不死的食物。
狗可能没我想的这么复杂、这么远,它只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狗。但我不能因此就小看它,觉得它应该理所当然地选择人,也许我应该尊重它的决定——可那天我没有把它当成我的狗,而是把它当成我捡回家的一件东西。
僵持的场面最终以我的胜利而告终。我跑过去,一把抓住小狗,然后将它抱在怀里。狐狸恶狠狠地朝我发出恐吓声,还想扑上来。我扬了扬手中雪亮的柴刀。狐狸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儿后,终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小狗朝狐狸离去的方向叫了几声,然后就沉默下来。
小狗被我抱回家了。从此,我不再带它外出放牛。
后来,我也常去李子坳放牛,曾至少五六次见到那只狐狸——可能次数更多,还有可能它每天都去了,只是我没去,或者去了没看见它。
它是一只母狐狸,一位母亲,一位奶胀了却没孩子可喂的母亲。也许小狐狸被狼吃了,被老鹰叼了,被豺狗咬了,或是被猎人捉了。或许它也像人一样,总想将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它可能一开始就明白,真正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于是在寻找的过程中,将某些相似的东西当作了替代品。
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狐貍。若干年来,村里从来没人谈论过狐狸,我也再没有见过活着的狐狸。它可能是生活在山上的最后一只狐狸。我无法想象它的孤寂,唯一可以想象的是一个生命的心境。关于寂寞,它已无处诉说。
名师点评
文章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一只哺乳期的母狐狸恰好遇到一只断奶的小狗,它将小狗当作自己的孩子,在给小狗吃了一次奶后,想带走小狗;在被“我”阻止后,狐狸仍然多次在原地守候。狐狸的母爱无处表达,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读来让人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