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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童心”与“乐童心”
——丰子恺与琦君“童心书写”比较研究

2022-02-15孙良好胡新婧

世界华文文学论坛 2022年4期
关键词:丰子恺童心儿童文学

孙良好 胡新婧

内容提要 丰子恺与琦君都拥有一颗童心,但两位作家的童心因个人的成长经历与阅历、个人的性格气质和外界的影响,闪耀着不同的光芒,在照亮各自生命之旅的同时照亮一代代读者。丰子恺与琦君都明白童心可贵,前者选择守护童心,后者选择与读者一起分享童心之乐。在“童心书写”的过程中,琦君在过去的童年时光中汲取了童心的力量,较丰子恺更能用纯净的童心体验现世,积极看取人生。

五四运动的伟大之处在于,人道主义被提出,女性被关注,儿童被发现。丰子恺作为五四时期发现儿童的代表作家,高举“以儿童为本位”的旗帜为儿童代言和写作,他对孩子的喜爱可以用痴迷来形容。琦君比丰子恺小近20岁,但一样能成为儿童的朋友,这是因为两位作家都有一颗童心。但是,他们的童心又因个人的成长经历与阅历、个人的性格气质和外界的影响,闪耀着不同的光芒,在照亮各自生命之旅的同时照亮一代代读者。在“童心书写”的过程中,琦君在过去的童年时光中汲取了童心的力量,较丰子恺更能用纯净的童心体验现世,积极看取人生。丰子恺和琦君都明白童心可贵,前者选择守护童心,后者选择与读者一起分享童心之乐。

丰子恺极爱儿童,他曾直言:“近来我的心被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①而在《琦君寄小读者》的自序《给小读者写信,可以忘忧》中,作者提及自从去了美国后便非常非常想念国内的小读者,每当看报纸的儿童版时,他们天真的笑靥就会浮现心头。可见她不仅自身极富童心,也非常爱儿童,喜欢与儿童交流相处。丰子恺与琦君一样,他们都爱写自己的童年,因为他们都出生于殷实之家,有疼爱他们的长辈和知心的玩伴,可见一个爱写童年,并能将之写得生动有趣的作家必定是拥有幸福童年的。然而,他们作为成年人回首童年时的姿态却是截然不同的。丰子恺极端崇拜儿童,琦君则是能与儿童平等对话的朋友。丰子恺笔下记忆中的童年有多欢乐,现实中的成人世界就有多不堪。他在《梦痕》里写自己额上的疤如被流放的囚犯脸上的金印,“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流露出的是被时间驱逐出黄金时代的巨大苦楚与哀怨,这使得他守护童心的信念愈加坚定;琦君写童年则是为了与年老年少的朋友们一起乐享童年、乐享童心,回忆过后虽也会生出一缕亲人永逝,故土难回的轻愁,但并不能掩盖忆旧时的欢乐与温馨。丰子恺与琦君的不同归根结底在于他们对待儿童与成人的态度不同,进而直接影响他们对童心的态度与体验。

一、对儿童与成人的不同态度

在儿童被“发现”以前,其成长过程中该有的天真烂漫阶段往往被成年人残忍地压缩甚至取消,代之以成年人的附属品存在,或者就是缩小版的成人。作为五四时期“儿童崇拜”浪潮中的代表人物,丰子恺对此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成为最坚定的儿童赞颂者与代言人。他一方面继承了李贽的童心观,反对以成人的礼教系统对儿童进行规约;另一方面,他又以佛教的护心观为基石,强调完备的人必须拥有“慧心”与“善心”。不过,与五四时期主张以儿童为本位的其他作家相比,丰子恺的极端之处在于,他对待儿童与成人的态度有着云泥之别。

丰子恺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然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与普通的年轻父亲相比,他还兼任了“母亲”的角色,虽然辛苦,但他甘之如饴。那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的生活百态成了他上好的绘画素材,同时也成为他重要的写作资源。创作的过程是他加深对儿童的认识和崇拜的过程,他发现儿童是与成人截然不同的群体,他们有丰富饱满的情感,有广大自由的天地,还有天赋异禀的艺术直觉。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看到天上银钩似的月亮,便要父母摘下来给他们玩;在大人看来毫无用处的破凳子,能被他们创造成一辆自行车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是有爱的天使,看到光脚的凳子会为它们套上鞋袜,看到死去的鸟儿会认真地喊它活过来;他们坦诚率真,从不掩饰自己的“自私自利”;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愿意不计后果地投入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在丰子恺看来,儿童这些看似天真无邪的行为实际上是人类大智慧的反映。

事实上,丰子恺揭示的不仅是儿童的个体生存状态,而且以此作为成年人的参照。他认为“孩子们都有大丈夫气,大人和他们比起来,个个都虚伪卑怯”,②只有天真烂漫、人格完整的儿童,才能称之为真正的“人”,相反那些生活在虚伪骄矜的世界里的成人,早已失却本心,变得面目可憎。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在逐渐接受成人世界的法则开始长大时,内心就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如他在《谈自己的画》里写的:“他们由天真烂漫的儿童渐渐变成拘谨驯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实证地显示了人生黄金时代的幻灭,我也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③他还专门写了《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来悼念女儿阿宝逝去的童真。由此可见,丰子恺是将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尖锐地对立起来的,儿童的世界是广大自由的,成人的世界则是狭小苦闷的。当孩子们长大成人,自己也步入中年之境的时候,他就产生了“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的感叹。在回复谷崎润一郞的《读〈缘缘堂随笔〉》中,丰子恺表示自己虽然内心还是个孩子,但实际上已将自己移出黄金时代,与儿童世界分裂开来,因此他才会时时流露出损害儿女天真之气后的忏悔与仰望儿童的姿态。

与丰子恺相同的是,琦君也有意为读者展现儿童的有情世界。不过,丰子恺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时候是他的儿女,而琦君笔下天真好玩的儿童则是她自己。在回忆童年,塑造小春的形象时,琦君往往伴随着对成人的描写,这些人大多是小春的启蒙者与引导者。在她看来,儿童无疑是真、善、美的,但成人未必就如丰子恺所描述的那般假、大、空。不论是童稚时身边的长辈、亲人,或是求学过程中遇到的良师益友,还是在漫漫人生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依旧保留童稚之心,有的永远在传播善意,有的充满人生的智慧,有的虽命途不堪却仍然积极向上,即使是牢狱囚犯也各有各的闪光点。

与丰子恺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联系完全割断不同,琦君认为儿童与成人并非完全对立,很多时候是相互成全的,儿童时期可以是一个完备的“人”的准备期,成人也可以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真挚善良,儿童与成人是两个可以相互学习与对话的群体。所以她并不像丰子恺一样因自己是成年人而感到自卑,从而需要仰望儿童。她的愁与痛是来自时光已逝,而不是童真难复,她没有所谓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终其一生都保存着“赤子之心”。林海音在《谈谈琦君》里就曾写到琦君与自己女儿的交往,称琦君给她家来电时,经常是找她女儿聊天,而不是找她的,这用北平话讲叫“没大没小”,文言一点说是“忘年之交”。因为忘年,所以当她迈入中年之境时,“如访名山古刹,听鸟语松声,回首羊肠小径,不觉拈花微笑,怡然自得”④。这一份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心境,与丰子恺悲叹儿女不复天真,自己也行将老去的愤愤不平全然不同。

二、儿童文学的不同表达

知名儿童文学研究学者朱自强曾根据作家创作儿童文学的目的将儿童观分为三类:第一类以儿童为本位,尊重儿童自身的原始欲望,从而解放和发展儿童的儿童本位儿童观;第二类以居高临下的成人姿态,试图通过文学来规训儿童的教训主义儿童观;第三类将自身与儿童合二为一,渴望得到与儿童相同的生命价值的童心主义儿童观。藉此,他进一步提出儿童观是决定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优劣的关键性因素。这样的分类法对认识和研究儿童文学作家无疑是有一定成效的,但在使用这一分类法时,我们不能简单地对号入座,因为儿童本位儿童观和童心主义儿童观也未必没有教育儿童的目的。

丰子恺无疑是最为尊重儿童自身欲望的作家,他希望儿童能摆脱成人世界的礼教法则,健康自然地生存,同时也希望自己能获得与儿童一样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甚至曾极端地表示儿童们应当在失却童心之前都自然死去,从而使童心永存。然而,在《丰子恺童话》的代序《吃糕的话》中,他认为作画与作文都应像茯苓糕似的,“最好不但形式美丽,又有教育作用,能使精神健康”⑤。由此可见,三种儿童观的部分特性在丰子恺身上是融合并存的。丰子恺写了不少描写儿童的散文,如《儿女》《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华瞻的日记》等都以儿童为主人公,表现他们的纯真可爱,但其阅读对象则主要是成人。他希望向成人展示纯净美好的儿童世界,以与复杂冷漠的成人世界形成对比,进而表现对儿童世界的赞美和向往,引起成人的反思。这些作品虽然充分表现出儿童本位和童心主义的儿童观,但因为期待读者是成人所以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儿童文学。方卫平、王昆建主编的《儿童文学教程》为“儿童文学”下的定义包括:“是为儿童创作的各类文学作品的总称;是具有独特艺术个性和审美价值的语言艺术;是适合儿童接受并为他们所喜闻乐见的语言艺术;对儿童具有审美、认识、娱乐、教育等多种功能和价值”⑥。丰子恺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品应当是1936年为《新少年》杂志写的艺术故事和1947年至1949年为《儿童故事》杂志撰写并被合编为《丰子恺童话》的儿童故事,后者是最能表现其儿童观和写作目的的作品。《丰子恺童话》收录的故事按写作目的划分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其一,以教育儿童为主,希望增强儿童的慧心与善心,如《博士见鬼》《油钵》《猎熊》等;其二,以表达理想为主,为儿童构筑起没有阴谋算计,淳朴友善的乌托邦,如《大人国》《赤心国》《有情世界》等;其三,以娱乐为主,贴合儿童的审美情趣,如《夏天的一个下午》《骗子》《毛厕救命》等。综上所述,无论期待阅读对象是成人还是儿童,丰子恺最主要的创作目的都是“守童心”,他总是希望儿童永远保持天然的艺术直觉和与万物共情的能力,永远真挚热情;希望儿童即使随着岁月流逝而长大成人,也要尽可能避免变成他笔下自私冷漠,虚伪骄矜的成年人。

《新泽西新闻》琦君专访版

琦君与丰子恺的相似之处在于前期也创作了大量描写儿童生活的散文,其主要阅读对象同样是成年人,后期才逐渐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与丰子恺不同的是,琦君的儿童文学创作之路是以翻译外国儿童文学为开端的。在《新泽西新闻》的专访中,她提到自己有感于下一代教育的重要性,希望能将中国文化传给下一代,所以有心为中国的儿童文学尽点力,并期望国内能早日成立翻译中心,将文化输出。⑦可见,琦君创作儿童文学的初衷,应该是希望通过文学达到教育儿童的目的,并且期望儿童文学能够传承传统文化。

1965年,琦君翻译并出版了《傻鹅皮杜妮》;1966年和1969年分别出版了自己创作的《卖牛记》与《老鞋匠和狗》,这两本儿童故事集构筑了一个充满善意,淳朴温暖,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乌托邦;1981年和1988年又分别出版了儿童散文《琦君说童年》与《琦君寄小读者》,和小朋友分享自己童年时的趣事、小玩意儿,讲述自己可敬可亲的亲人朋友,也和小朋友讲述自己在异国他乡碰到的趣事和做过的糗事;紧接着在1988年至1997年的近十年时间里,她陆续翻译了7本外国儿童文学作品,其中在翻译《菲利的幸运符咒》时颇有感触地说:“我恍然觉得这两本书就像是我自己写的,和我是那么心灵契合。也好像我就是书中小孩,向大人倾吐心事,心中有苦有乐,亦喜亦悲。”在《小记:愈译愈年轻》里更是称自己愈译愈忘记自己的年纪了。

通过梳理琦君翻译和创作儿童文学的路程,我们能窥视琦君从最初以教育儿童为目的进行创作,到后来变成在创作中获得自身生命圆满的过程。可以说,琦君既带有教训主义儿童观,但又并非以居高临下的成人姿态教训儿童,而是尊重儿童,以平等的姿态与儿童交谈,符合儿童本位儿童观。在这个过程中,她又不断地回溯童年,再次经验儿童世界,从而得到与童心相交的独特生命体验,符合童心主义儿童观。不过与丰子恺彼得·潘式的童心主义不同,琦君并不过分地沉湎于已逝的时光和童真,产生封闭消极的心理,而是积极地把握当下,欣赏沿路的风景。

丰子恺无疑是儿童最合格的代言者,也是最真挚的儿童世界的体验者,但由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共同促成的对成人的巨大偏见,造成了他以“守童心”的方式来体验人生而带来诸多遗憾。不同于丰子恺的“守童心”,琦君一直在“乐童年”“乐童心”。从孩子到老人,最后老人又在生理和心理上变回孩子,这是人类生命的一个循环,琦君就在这样的循环中,获得了最完整的童心体验,并以乐观豁达又平易近人的态度将人生经验与孩子分享。虽然儿童文学并非是她最优秀的作品,却是她圆融处世的最好印证。

①②③丰一吟选编:《丰子恺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9、127、130页。

④琦君:《琦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58页。

⑤丰子恺:《丰子恺童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⑥方卫平、王昆建:《儿童文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⑦报刊信息来自瓯海琦君文学馆陈列琦君图片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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