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广播“技术立台”的缘起和演进
2022-02-14申启武
王 灿,申启武
作为现代化的电子传播媒介,广播由来华的外国人于20世纪20年代初引进。同西方早期广播一样,我国广播在诞生初期也采用“技术立台”的办台模式。“技术立台”办台模式对中国早期广播①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为一种办台模式,其内涵如何?产生的历史必然性有哪些?随着广播的发展,“技术立台”办台模式经历了哪些变化?又产生了哪些影响?本文将对此进行探讨。
一、早期广播“技术立台”的缘起
20世纪20年代初,来华的外国人将广播带入中国,也带来了“技术立台”的办台模式。“技术立台”办台模式是中外广播诞生初期由于客观条件而造就的一种办台模式。这种模式在电台性质、盈利模式以及电台内部组织结构上都独具特点。
与美国一样,中国早期的广播电台大多由电器公司创办。1923年1月开播的奥斯邦电台,是由经营无线电器材的中国无线电公司创办的。同年5月开播的新孚洋行电台是由销售电器产品的新孚洋行开办的。1924年4月开播的开洛电台是由美商开洛电话材料公司创办的。1925年1月在天津开办义昌广播电台的日商义昌洋行也是一家经营无线电器材的商号。电器公司创办广播电台的目的是推销本公司的电器产品,因此,在性质上,广播电台并非独立的传媒机构,而是母公司为推销收音机等电器产品而设立的一个宣传或促销部门而已。正如学者所言:“外商电台并不是作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进入中国的,而是一种变形的商品广告,为推销其无线电设备服务的,是作为实体商品的一种从属物进入中国的。”[1]29它们的经费主要来源于母公司销售收音机等电器产品的收入。在电台的管理上,以技术人员为主,节目人员为辅;重视技术部门,忽视节目部门;重视技术设备的投入,忽视节目部门的投入。在外国人办台活动的示范下,国人所办民营广播电台如1927年开播的新新公司广播电台和1929年开播的亚美公司广播电台,都采用了“技术立台”的办台模式;国人所办国营广播电台如1927年开播的北京广播无线电台和1928年开播的南京中央广播无线电台也深受影响,部分采用了“技术立台”的办台模式。
在中外广播诞生初期,此种模式被广泛采用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依据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的理论,一种新媒介本身就是一种新的信息,而它传播的信息则是另外一种信息。面对广播这种技术性极强的新媒体,人们首先关注的是其对感知世界方式的改变,关注其能否收听得远、收听得清晰等技术问题,而暂时不太关心其传播的内容。1929年至1932年,亚美公司广播电台收到听众来信两千多封,共七千多个问题。1932年,亚美公司将部分来信与提问刊印于《无线电问答汇刊》中,总24期,520封信,1 100个问题。从这些来信可以看到,新的听觉技术改变了传统“循声索骥”的感知方式,“听者无法根据所听之声判断发声之物为何,也无法探知自己与发声之物的距离,甚至无法理解所听之声”[2]。1 100个听众提问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涉及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不够响亮,以及不够清楚的问题[2]。
其次,“技术立台”是广播发展初期的必经阶段。就广播发展规律而言,在广播诞生初期,先有电台然后才有节目,也就是说先有技术部门然后才有节目部门。节目是在电台诞生之后慢慢成熟起来的,而且在这个时期,人们往往只关注广播的声音,只要听见清晰的声音就会得到满足,至于声音所承载的内容是否精彩,则无暇顾及。因此,这个时期的节目只是读读报纸、放放唱片,技术部门的地位自然高于节目部门。“当年各地建立电台,一律派工程师做台长,工程师建厂房,装机器,竖天线,雇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买一批唱片,订几份报纸杂志,就可以开播,对工程的投资高,对节目的投资低。”[3]30
再次,广播发展初期,由于技术不成熟,广播传播的许多环节离不开技术人员。有学者如此描述当时的情景,“广播电台耗资颇巨,而又不易操纵,远非轻捷便当的营利事业”,因此电台主办者“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攻克技术难关上的”[4]25。据台湾作家王鼎钧回忆,20世纪50年代初,他在台湾“中广”(即以前的“中央广播电台”)工作时,节目制作的许多环节仍离不开技术人员:“录音机的机件复杂而笨重,用钢针把声音刻在蜡片上,一次一张。后来使用钢丝录音,必须由工程人员操作,节目人员使用录音机,必须工程部门批准。”[3]31
二、早期广播“技术立台”的演变
随着广播技术的发展,早期广播“技术立台”办台模式经历了三个不同的演变阶段:1923年至1932年为以技术产品立台阶段,1932年至1937年抗战爆发为以技术设备立台阶段,1937年至1949年为以技术人员立台阶段。
(一)以技术产品立台阶段
技术产品指广播电台所属母公司销售或生产的收音机等电器产品。以技术产品立台,即这些电器产品的质量、价格和销售数量直接决定着广播电台的生存发展。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是以开洛电台为代表的一批外商广播电台。
1923年5月开播的新孚洋行电台是一座发射功率50瓦的试验广播电台。其节目播出不定期,节目内容也不算丰富,主要功能是向顾客展示该公司销售的收音机,同时销售其他无线电产品。这种收音机远在天津也能收听得很清楚,所以很受欢迎。当时上海、江苏、浙江一带许多用户纷纷购买,尤其是在上海,购买者踊跃,许多人将用收音机听广播当成一种时尚,新孚洋行的生意也跟着大好起来[1]19,电台的运作经费也愈加充足。
如果母公司收音机等电器产品的销售受影响,势必危及电台的生存发展。民国新闻史学家胡道静分析奥斯邦电台停播的原因:“我国政府向来对于私人装用无线电是禁止的,但是广播无线电或许因为是一种新的发明之故,奥斯邦所装的电台竟没有受到限制。可是收音机用的耳机,却因为那时候海关章程列在军用品内,禁止输入……既然没有东西可卖,哪能支持?何况他本来也并非无线电专家,所以他的事业不到两个月就失败了,那位张君就此平白地损耗了数万元。”[5]在胡道静看来,因耳机进口受到限制使收音机销售不畅,是导致奥斯邦电台难以为继的主要原因。1923年11月,北洋政府发布禁止无线电机进口令,要求津沪各海关严行搜查,曾经营业兴盛的新孚洋行因进口收音机等电器产品屡被海关查扣,不仅损失巨大,且无货可卖,导致公司的巨额亏损,1924年8月,新孚电台不得不停止播音[6]。这是母公司营业受损从而危及电台生存的又一案例。
如果母公司收音机等电器产品质量差,也会影响广播电台的发展。天津义昌洋行1925年创办电台的目的是扩大该行的影响,推销纱包线、胶木板、耳机等无线电零件。但当时日商无线电零件在货源、质量等方面与美国商品相比均有差距,因此,义昌洋行广播电台没有获得理想的商业利润[7]107,发展自然也受到影响。
反过来,广播电台的存在也会促进母公司收音机等电器产品的销售。1929年10月,开洛电台停止播音,恰逢新新公司电台的节目也中断,收音机便失去销路,已初具规模的上海无线电行业顿时出现一片恐慌[4]15。直到1929年12月,亚美公司广播电台建成开播后,情况才得以好转。可见,收音机等电器产品的销售情况与广播电台息息相关。
在此阶段,广播电台以技术部门为主,节目部门既不产生任何收益也不受重视。如开洛电台在某一时期只负责播音设备和线路的正常运转,对节目部门毫不在意,甚至将播音设备免费安装在《申报》馆、《大陆报》馆、巴黎饭店、神户电器公司内,供他们自办节目并无偿播出。开洛电台经销的行情密码单获利甚微,其主要经费来源于开洛公司销售电器产品的利润。
(二)以技术设备立台阶段
技术设备指广播电台发射机、增音机等与电台发音质量密切相关的设备。以技术设备立台,即电台发射机功率的大小以及各种设备的技术性能,直接关系到电台的生存及其在竞争中的地位。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是以亚美公司广播电台为代表的一批电台。
1932年是“技术立台”办台模式发展史上的关键节点。这一年高压整流管的逐渐输入和推挽式广播机②的普遍采用,有效地解决了技术上的难题,为广播电台的普遍设立奠定了技术基础[4]16。当年“一·二八”事变中,亚美电台在新闻报道、组织募捐方面的优异表现,使得广播的影响深入民间,收音机的销售量一时大增。此后,广播电台也如雨后春笋般在上海繁荣起来。此前,上海的广播电台不过10座左右,1932年底增加到40多座[4]16。新增加的电台中,有许多是以广告为生的商业电台。商业电台普遍采用“节目立台”的办台模式,即通过节目尤其是娱乐节目吸引听众注意力,然后以在节目中播出商家广告的方式获取利润。在“节目立台”办台模式的影响下,“技术立台”办台模式开始演化,如亚美电台的办台模式即发生改变,除为亚美公司的电器产品做广告外,亚美电台开始接收客商广告[4]28, “技术立台”与“节目立台”并行。
电台数量增加、竞争加剧必然导致电台间节目信号相互干扰、节目内容低俗,尤其是一些技术设备粗糙、发射功率不大的电台成为噪声的来源,国民党当局就此进行了整顿。1932年11月,国民政府交通部公布了《民营广播无线电台暂行取缔规则》。1933年,国际电讯局开始登记上海市广播电台,同时分配频率。为限制电台数量,海关严禁无线电材料自由输入。1934年,国民政府禁止新电台设立。1935年至1937年,国民政府取缔了23个机件粗糙、节目粗俗的民营广播电台。到1937年6月,上海只剩下33家广播电台。国民政府管理电台尤其是取缔电台的主要依据是广播机器设备性能的优劣,而不是电台业务水平的高低。只要“不逾矩”,节目的质量并不重要[4]40。这客观上稳固了本已即将解体的“技术立台”办台模式。
这一阶段,广播电台技术设备性能的优劣,不仅成为政府管理的依据,而且是电台在激烈的广告竞争中制胜的法宝。国民党官办广播电台,如中央广播电台、交通部上海广播电台发射功率大,机件性能优越,音质清晰,因此往往能赢得更多的广告客户。
(三)以技术人员立台阶段
技术人员指广播电台中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人员,如工程师、工务员、机务员等。以技术人员立台,即技术人员在电台管理运作中不仅占据核心地位而且起主导作用。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是以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为主的一批官办广播电台。
抗战爆发后,随着亚美电台等一批民营电台停播,“技术立台”办台模式的第二阶段宣告结束,随即进入以技术人员立台阶段。动荡的战争强化了本已开始解体的“技术立台”办台模式。随着战局的变化,广播电台需要不断地拆卸、搬迁、重装,敌机轰炸后电台线路、机件受损,需要技术人员抢修、维修,因此,战时技术人员的作用愈加凸显。此外,战时纸张油墨等资源匮乏,交通阻隔,发行渠道不畅,报刊杂志的传播力极大削弱,广播便成为最有效的对内、对外传播利器。为了保障战时广播传播的顺利进行,更加需要广播工程技术人员发挥作用。
1937年南京沦陷后,中央广播电台迁移到重庆,各地方电台从沦陷区向后方转移,技术人员付出了巨大代价。重庆时期,抢修被敌机轰炸损坏的设备、线路,保证电台广播的继续,离不开技术人员的努力,甚至牺牲。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在抗战时期牺牲的工程师有三位:第一位是蒋德彰,在南京中山陵园灵谷寺主管短波机有关工作,1937年8月24日夜,敌机空袭南京东郊军区,蒋德彰在工地被弹片击中颈部身亡[8]74。第二位是侯悬铭,1942年,江西广播电台随江西省府迁移到泰和时,决定将电台移交中广处接办,中广处派工程师侯恩铭由重庆前往泰和负责接收筹建,8月份,日本侵略军逼近,电台不得不南迁赣县,侯恩铭押运设备时,因躲避敌机空袭失足坠落赣江身亡。第三位是福建台台长钟震之,1943年在一次敌机空袭中牺牲[8]75。
抗战时期,各地方政府纷纷开办收音员培训班,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派出技术教师协助各地训练收音人才,其中许多技术教师由技术人员担任。1940年6月,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派遣技术教师赴湖南沅陵协助训练收音员,为期三个月,结业者65人。1941年,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派技术教师分赴湖北恩施、江西泰和、四川成都三地,协助当地省政府训练收音员,结业者237人[9]。抗战结束后,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组建以工程师为首的七路接收队伍,赶赴各地接收日伪广播事业。以技术人员立台的格局因此维持到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三、“技术立台”办台模式的实际效应
作为外国人在华广播活动的产物,“技术立台”办台模式对国人的广播实践无疑具有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国人早期的广播活动起了示范作用;二是极大地推动了我国早期广播的发展。
1927年开播的新新公司广播电台、1929年开播的亚美公司广播电台等民营电台都模仿外商电台采用了“技术立台”办台模式。1928年诞生的国民党广播事业尽管在办台宗旨、经费来源等方面与开洛电台等外商电台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办台模式上也深深刻上了“技术立台”的印迹,并在“技术立台”模式演进的第三个阶段成为典型。这种印迹主要表现为技术人员在广播系统中长期占据主导地位。这种主导地位具体体现在技术人员数量长期占多数、技术人员占据核心岗位、技术人员职责范围广、技术人员素质较高四个方面。
(一)技术人员数量长期占多数
1928年至1949年,国民党广播电台中技术人员数量始终占多数。1928年中央广播电台开播时,全台共9人,分别是主任、正副技师、正副管机员、报告员、事务员、机匠、工友[8]15,其中,正副技师、正副管机员、机匠5人为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多于传音、事务等其他人员。1937年底,国民党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转移到重庆上清寺。“那时全部工作人员,共为184人,计职员134人,练习生24人,技工26人。如以工作性质而分,则为技术人员100位,节目46位,总务38位。”[8]84抗战胜利前夕的1945年6月底,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共有职员641人,其中技术人员占45%,节目人员占31%,其余为行政人员[8]122。1946年,国民党广播事业迅速膨胀,形成了包括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中央广播电台等39座电台在内的庞大的广播系统。该系统共有各类人员1 831人,其中技术人员785人,约占42.87%;播音员346人,约占18.90%;总务、人事等其他人员700人,约占38.23%③。
(二)技术人员占据核心岗位
从国民党中央广播事业指导委员会、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到国民党中央台、地方台,不仅台长等行政职务多由技术人员担任,而且很多核心业务岗位也由技术人员占据。广播技术专家吴保丰先后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广播事业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处长,广播技术专家吴道一先后担任过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副处长、处长以及中央广播电台台长。1933年,工程师王中权兼任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传音科科长,1934年,其又担任河北广播电台台长[10]25。1939年,工程师范本中任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传音科科长[10]47。1940年,工程师冯简任国际台台长[10]51。1940年1月,工程师叶桂馨任贵州台台长[10]50。1940年7月,工程师姚善辉任贵州台台长[10]52, 1947年5月,其又被任命为台湾台台长[10]80。1940年8月至1942年3月,工程师刘振清担任昆明广播电台的首任台长[11]。
(三)技术人员职责范围广
国民党广播系统各机构均设有专门的技术部门。技术人员特别是工程师等高级技术人员的职责范围是非常广的,既涉及工程技术领域又涵盖节目领域。
国民党主管广播事业的机构是1932年成立的中央广播无线电台管理处,1936年,该处改称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与中央台长期实行处、台合一体制,1946年,中央台迁回南京播音时仍实行此体制。此时,处内设有技术、传音、收音督导、总务、文书五科及会计、人事二室。国民党地方广播电台通常设有工务科或工务股、工务课、技术组。
广播技术人员中,机务员主要负责值机工作,工务员(包括助理工务员)负责技术工作[7]165。工程师则综理一切事务,工作内容最多、最广泛。1936年公布的《交通部广播无线电台组织通则》规定广播电台设工程师一人,综理一切事务。国民党所属广播电台台长因此多由工程师担任。就现有的史料记载来看,除履行台长职责外,当时的工程师还承担过这些工作:选择新闻稿件、主持播音员的招考、主持广播电台的筹建、承担电台机件的监造、负责机器设备的维修、参与广播收音员培训等。
(四)技术人员素质较高
这里所谓的素质,主要指学历和专业经历。国民党广播技术人员总体来看素质较高,高层技术人员大多拥有本科以上或海外留学的经历。电台通常通过任命或聘请的方式配备高层技术人员;通过面向社会招考的方式选拔低层技术人员。播音员是重要的节目人员,但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创办初期并没有专职播音员,“张三李四”都可以到电台播音。后来由于播音员的声音难以听清听懂,听众特别是收音员意见太大,所以1933年国民党中央台开始面向社会招考专职播音员。首批录取的播音员刘俊英、吴祥祜、张洁莲都是大学肄业学历。而技术人员吴保丰、冯简、吴道一、范本中等本科都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吴保丰、范本中后来留学美国获得电机硕士学位,冯简留学德国获得工学博士学位[8]26。可见,与技术人员相比,播音员的学历显然要低一些。
低级技术人员的招考选拔非常严格。在《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招考播音、技术补充人员简则》中,规定的报考资格为:“凡本党党员,不论性别,年在廿二岁以上,卅二岁以下”“对于技术……各有相当之历练者”[12]。1936年,国民党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面向社会招考技术人员。考试分为笔试、口试两个环节,笔试科目为党义、国文、英文、电学、无线电学,笔试及格者再进行口试。招考录用的技术人员均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内每月薪资六十元,正式任用后加至七十或八十元[12]。结合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物价指数和各行业的薪资水平,对刚入职的年轻人而言,这种薪资收入不算低。
作为中国广播早期出现最早、影响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办台模式,“技术立台”极大地推动了我国早期广播的发展。20世纪20年代,“技术立台”为开洛电台等早期电台开辟了生存之道。20世纪30年代,在“有电皆啼笑,无台不说书”的娱乐化浪潮中,“技术立台”让亚美公司电台等电台免于为获取更多的广告收入而刻意迎合部分听众的低级趣味,使其能够保持“学术为主、娱乐为辅”的办台格调。国民党广播事业诞生之初也深受“技术立台”的影响。“技术立台”不仅极大地推动了国民党广播事业的发展,也保障了其在动荡的战争年代发展不至于中断。1928年到1932年短短的几年间,国民党便创办了号称“东亚第一、世界第三”的中央广播电台。到1937年6月,国民党共建立23座广播电台。抗战时期,尽管国民党广播事业遭受较大的损失,但技术人员仍然在大后方创建了规模不小的广播事业。
但是,“技术立台”也有其不可忽视的负面效应,主要表现为广播宣传效果不佳,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解放战争时期的国民党广播宣传上。1948年9月,有人在报刊上发文批评国民党广播电台“节目无声无臭,管理腐败不堪,所以造成今日党营广播事业行将崩溃的厄运”[13]257。对中央广播电台的宣传效果,国民党高层也曾表达过不满[14]212。有学者认为造成此结果的原因有保守被动思虑迟钝、官腔官调虚假说教、广播业内部的矛盾与不和等[15]。但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窃取了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控制权,政治上背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反共反人民,逆历史潮流而动,则是国民党广播宣传无法取信于听众、效果不佳的根本原因。此外,“技术立台”的负面效应也是导致国民党广播宣传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之一。
“技术立台”要求以技术人员为主导来管理和运作广播电台,但国民党广播系统的技术人员,从高层到低层普遍政治意识不强,缺乏政治敏感性。这对于宣传工作而言是致命的缺点。吴道一被时人评价只具工程头脑、缺乏政治意识:“吴道一却是一副地道的工程头脑。既无进取心,更缺革命力,遇事保守,一直保守了十几年,造成今日党营广播事业摇摇欲坠的险象。”[13]258吴保丰政治意识也不强,在“宣传工作方面,总是不得要领”[14]145。当时中央台对新进人员,一般要求是国民党员,尤其是传音科,要求人人都是国民党员,所以重“党票”的人,往往找到吴保丰的门下,而他对要求入党者“一律应承,闭着眼睛盖章”[14]146。冯简对党派政治不感兴趣,20世纪30年代初被聘请到中央台工作时,“他被通知一定要加入国民党;要么立即参加,要么离台他去。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去东北大学当了教授”[14]11。
高层技术人员如此,低层技术人员更加缺乏政治意识。这一点从1948年中共有关新解放城市旧电台人员政策的文件中可以得到证明。文件认为,旧电台“技术人员中顽固反动者不多,进步革命者亦不多,大多为对政治认识模糊,兴趣不高,充满不正确之技术观点,故必须将这些人与顽固分子区别开来”[16]。
作为广播系统占主导地位的技术人员普遍缺乏政治意识,势必导致重视技术部门、轻视节目部门,重视事业发展投入、忽视宣传谋划,也带来了一系列的弊端:
第一,节目部门的设置长期不完善。1932年成立的中央广播无线电台管理处,下设总务、技术、传音三科,及报务、编译两室[17],没有设置独立的节目科,只有传音科部分地涉及节目工作。从排序来看,将传音科排在总务科、技术科之后,轻视节目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由于当时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与中央广播无线电台管理处实行的是处、台合一体制,因此,管理处的机构设置就是电台的机构设置。1936年,中央广播无线电台管理处更名为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后,内部机构设置也没有变化。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广播系统才开始重视节目部门的设置和完善。1947年颁布的《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组织条例》规定,本处设技术、节目、编审、事务四部,其中,节目部和编审部都涉及节目工作。节目部的职能有:征集国内外播音材料、解答听众意见事项;设计及改进所属各电台节目事项;侦察稽听所属各电台播音事项。编审部的职能有:编辑本处各种刊物、整理中西文报告、编写本处各部室各属台报告事项;草拟审核广播法规事项;编译欧美无线电名著事项[8]124。随后,一些地方台开始仿效设立节目机构。
抗战胜利后创办的台湾台设立了节目科。当时的台长是工程师姚善辉,下设工程科、总务科、节目科三科,节目科之外又设有播音科、新闻科、资料室和编撰科。其实播音、新闻、资料和编撰都与节目相关,本应是节目工作的组成部分,而对此分头设立说明节目部门的设置仍不成熟。到20世纪50年代初,台湾台撤销,业务由“中国广播公司”直营,才将播音、新闻、资料、编撰等合并到节目部,设工程部、节目部、总务部三部[3]31。至此,节目部门的组织设置才完备起来。
第二,对节目投入少。国民党败退台湾后,中央广播电台也迁移到台湾。电台资料室从南京带去一批图书,话剧剧本占很大的比例。作家王鼎钧见过这些图书,据他回忆,在书上“有人用铅笔勾点批注,哪个角色由哪个人演,哪个地方加入分场的音乐,分明是电台导播的作业,敢情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所辖的‘中央广播电台’在节目中使用了这些剧本!我仿佛看见一群播音员挤在麦克风前伸长了脖子,共同使用一本书播出节目,那时节目制作如此因陋就简”[3]32。由此可见,当时的中央广播电台对节目的投入何其吝啬,中央台如此,地方台更甚。
第三,只重视广播事业规模的扩张,忽视广播宣传的管理和效果。从吴保丰、吴道一等广播管理核心人物撰写的不同时期有关国民党广播事业回顾或总结的文章和书籍中,我们发现他们常常用很大篇幅介绍国民党中央台与地方台开办概况、广播网规划情况、广播收音网建设情况等事业发展问题,只用很小的篇幅提及节目问题,而几乎不涉及广播宣传的管理、广播宣传效果的改进等问题。
1937年6月,吴保丰撰写了《十年来中国广播事业》④一文。文章洋洋洒洒数万言,分为“广播事业发展之历史”“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与中央广播电台”“各地电台概况”“广播网之计划及电台节目之支配与审查”“广播收音员训练及各地收音情形”“广播事业今后应取之途径”六个部分,涉及节目的内容很少,广播宣传效果改进问题则根本没有提及。1929年12月,吴道一撰写了《我国之广播事业》⑤一文,全文近万字,分为“泛论”“有线电与无线电之分别”“有线电话与无线电话之比较”“广播无线电之定义及其效用”“我国广播事业之概况”“本台今后之设施”“结论”七个部分,涉及节目的内容也不多。1946年5月5日,吴道一在中央广播电台发表题为“胜利还都与我国广播事业”的演讲,回顾了抗战时期广播事业的发展,并对未来广播事业的发展规划进行了描述。在他的规划中,着重阐述了“建立广大而周密的全国广播网”“增加收音机”“增加有线电广播、设置公共演讲机和制造录音片”三项规划,而有关节目问题只用“改进节目内容,都是须与整个广播事业相辅相行,同时并进的”一句话带过。1968年,吴道一出版回忆录《中广四十年》,书中有关民国的内容,大量的篇幅涉及广播事业、广播技术的历史发展,而节目改进、广播宣传管理与效果的改善等问题甚少提及。
国民党广播宣传管理比较混乱,没有制订严格的编播发稿规章制度。据吴道一回忆,1933年7月,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因报道一则外国通讯社消息涉嫌泄露军事机密后,中央台所有新闻都采用中央通讯社稿件,且稿件必须经过中央秘书长或中宣部部长核阅签字后才能播发,如果两位审核人出差不在,则由中宣部秘书核签。抗战爆发迁都重庆后,该核稿制度便废止了[8]36。曹禺、洪琛、郭沫若、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等左翼作家的作品都曾在中央广播电台播出过[3]32。在国共内战宣传中,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林淑慧自选了一篇抨击国民党的稿件在电台播得铿锵有声。吴道一在家中听后大惊,立刻赶往电台。等他到达电台时,为时已晚,稿件已经播完[14]210。可见当时国民党的广播宣传管理何其混乱。
四、余论
“技术立台”办台模式是广播诞生初期一种行之有效的办台模式,极大地促进了我国早期广播事业的发展。作为“技术立台”模式占主导地位的国民党广播事业,也深深地打上了“技术立台”的烙印。“技术立台”一方面促使国民党广播电台的数量、发射功率不断增加,在动荡的战争年代仍能保持播音没有中断,但另一方面,与中共广播宣传相比,“技术立台”又是导致国民党广播宣传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中共广播系统中,技术人员只是配角,通常只承担电台安装、搬迁、维护等技术性工作,而新闻采编、宣传工作则由熟悉中共路线、方针、政策,熟谙新闻宣传规律,政治意识强的专门人员负责[18]。如延安新华广播电台1940年至1943年的新闻宣传工作由新华社广播科负责,并直接接受新华总社的领导。抗战胜利后的延安(陕北)新华广播电台的新闻宣传工作由新华社语言广播部负责,1948年曾一度直接由中共中央领导和指导。可以说,中共广播是由政治意识强的政治家办台,因此宣传效果好。1946年6月,国民党飞行员刘善本驾机起义,原因之一就是收听了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广播,他说:“听了广播就更坚定了我飞向延安的决心。”[19]
虽然国民党广播宣传效果差的根本原因在于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政治上背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反共反人民、违背历史潮流,但是“技术立台”的负面效应也是导致广播宣传效果差的重要原因之一。国民党广播系统中,“技术立台”使技术专家长期占据主导地位,尽管他们拥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以及硕士、博士学位,专业技术知识精湛,但由于政治意识不强,对政治兴趣不大,是技术专家而不是政治家,是“技术专家办台”而不是“政治家办台”,所以必然带来重技术轻节目、重事业发展轻宣传谋划等问题,从而极大地削弱了广播宣传的效果。
注释:
① 自1923年第一座广播电台诞生至今,中国广播已有近百年历史。1923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是我国广播发展的早期阶段,这个阶段的广播因此被称为“早期广播”。参见赵玉明、艾红红、刘书峰编写的《新修地方志·早期广播史料汇编(上下册)》,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6年出版。
② 推挽式是一种以偶数的电子管相对连接的线路形式。采用推挽式线路的广播机具有功效高、失真小的优点。
③ 这些数据来自笔者根据1946年12月编印的《中央广播事业指导委员会、管理处职员录》的统计。
④ 吴保丰的《十年来的中国广播事业》一文收录于中国文化建设协会主编、商务印书馆1937出版的《十年来的中国》一书。
⑤ 吴道一的《我国之广播事业》一文刊载于1929年12月编印的《中央广播无线电台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