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致广大而尽精微

2022-02-14张宗刚李美皆

当代文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本

张宗刚 李美皆

摘要: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具有浓郁的精神自传性。主人公许春明深刻的自省自审与自我忏悔,传达着托尔斯泰式的灵魂余音。作品以少年的柔软、诗性的感觉和语言,对人的精神困境予以精微的揭示,又以充满韧度的写实能力,对宏阔的乡村现实作了扎实的扫描。

关键词:罗伟章;《谁在敲门》;文本;多重内涵

艺术家马塞尔·杜尚说:艺术不在于艺术本身,而在于我们对它的关注。同理,生活本身是未经审视的,只有在进入文本之后,有了作家与读者的双重关注,高于生活的省思警示和价值意义才会生发出来。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所写的似乎就是细水长流平淡无奇的生活本身,然而,它会令我们反观自身,投射比比皆是的社会现实,产生悚然心惊的感觉:原来,那些人与事以及各自的处境是这样的!贴近现实而不迷恋故事的写作,往往就是“致广大而尽精微”,于无声处见惊雷,《谁在敲门》就是这样的一种写作。

一  悯父情结与寻父情结

《谁在敲门》中的主人公许春明,是许家唯一上了大学并留在省城的孩子,他是感念父亲的恩情和不易的。“起母亲去世过后,父亲经受的难处,吃下的苦头:为让儿女吃饱饭,他像牛一样,累得吐白沫;吃饭的时候,刨两口,就说肚子撑,是想多留一口给儿女,结果好几回,都差点饿死在山上;因为把幺女抱给了别人,他像个妇人似的,不知哭了多少场;为送三儿子读书,他穿巾巾挂绺绺,到处借钱,借不到就愁在那里,借到了又要想法还,想破了脑壳,分出两瓣脑壳还得想……”这是大姐哽咽着想到的,被送去读书的三儿子许春明也感同身受。这里有罗伟章自身的现实投射,他曾经说过:那时候农民的主要任务是保命,一般不太重视读书,但父亲硬是让我念了大学,为给我借钱,父亲神思恍惚,曾三次摔下数丈高的悬崖,虽都幸免于难,但每次都在床上呻吟一二月之久。

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回乡为老父亲过生日,本该是跟父亲充满深情且亲近有加的,可现实是,他面对父亲非常不自在,甚至害怕单独面对的尴尬。“我又跟父亲单独面对了。我说爸,你要不要睡?他说不,你呢?我不好说想睡,就说坐会儿吧。”客气,隔膜,甚至他想去看球赛都不好意思走开。所以,过完生日,许春明很快就离去了。但他又对父亲怀有很深的感情,尤其在父亲大病,他很快又从县城折返之后:我蹲到父亲床前,说:“爸爸……”这么叫一声,不知道说啥了,心里是冰消雪化的喜悦。自从出门念书,跟父亲见面,相隔半年算短的,并没觉得什么,现在不过三十来个小时,且一直在他身边,却像离别十年八年。还远远不止。我像是本来没有父亲,现在有了一个父亲。可是,即便叫声爸爸“心里是冰消雪化的喜悅”时,状况仍然是无奈:但真正跟父亲说话,那种不能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无能,又跳出来,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我有些难过,却又没有办法。很显然,许春明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但不喜欢不代表不爱,血缘之爱是一种生物性的本能,会固执地内化到血液中去的;或者说,这种爱是道德意义上的规定性,不属于纯粹的感性或理性。原因何在呢?许春明自己其实是清楚的:我有这样一个卑微的父亲。父亲的懦弱,儿子们早已在年幼时就了然于心,并因此而深深受伤。父亲之于儿子,在序位上本应是一座难以僭越的山峰,视角应该是仰视的;一旦变为俯视,会令儿子自身都感到难堪。心理学和文学上的所谓弑父,就是割断对父亲的精神依赖。可是,许春明甚至不需要精神弑父了,父亲在他心里一直是倒下的,是他在本能上要疏离的。以往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是审父情结弑父情结,很少有悯父情结,而《谁在敲门》中所贯穿的,正是一种悯父情结。悯父,是一种难以言说和正视的感情,它甚至很难被定型,所以,许春明不得不努力掩饰,并尽量避免与父亲单独面对。

许春明“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无能”,不仅是难以面对父亲,其实也是难以面对自己。父亲对儿子,本该有一种精神引领作用,尤其在儿子人格发育的过程中。不幸的是,父亲的卑微已经成为写入许春明生命的一个代码,使他难以摆脱。“而卑微的,何止是父亲。当我坐在省城百花路5号的那个编辑部里,听谁晋升了,得奖了,评职了,加薪了,就会拿自己去跟人比,觉得人家有的,我也该有,可是人家有,我没有,心里便七上八下;当我和领导同乘一趟电梯,给领导打招呼,领导却没怎么应,那整整一天,甚至几天,我都计较着这件事情,回想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领导,是不是给领导打招呼时,语气不够做小伏低。卑微的哪里只是父亲。我的诗歌,每一行都流淌着卑微的血液,便用超脱和抵抗,去装点卑微。父亲不装点,也不会装点。这是我们的区别。”——大概很多人可以从这段话中瞥见自己的内伤。父亲身上的卑微,原来一直在暗暗灼伤着许春明,并且使他照见自己的卑微。只不过父亲的卑微是毫无装点地亮在儿子面前的,使他更加难以直视而已。可悲可叹的是,父亲本身并不为自己的卑微所伤,所以,更难面对父子关系的,就是儿子了。

许春明难以面对父亲,还有一重心理因素,就是害怕面对病与老。父亲在前面,向儿子演示了他终将面对的生命末端,展示出生命本身的残酷。近乎克隆的相似生命体身上,是最能够清晰看到自身的,无可旋避。“人这一生,只要活得足够长,就终归要上次战场,战场上敌人的名字,不是叫病,就是叫老,还可能是病和老的合体。与病缠斗,尚有得胜的可能,在老面前,没有一个胜利者。老不让任何人凯旋。另一方面,病和老既然瞄准了世间所有人,也就高于所有人,人其实不配做它们的敌人,它们也不会自甘卑下,把人当成自己的敌人。它们不是敌人,却是一种脏。再体面的人,都要脏过了,才有资格死。”许春明从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后半程,对于残年的不堪有一种本能的惧怕,所以,他回避父亲,即是逃避生命的阴面。

《谁在敲门》具有很强的精神自传性,可以说是罗伟章迄今为止个人生命史的集成之作。从许春明这个人物身上,可以看到罗伟章自我剖析的手术刀在毫不手软地一次次划过。《谁在敲门》是少年敏感柔弱的心灵史,文本背后始终有一双顾城诗歌中的寻找光明的黑眼睛,充满潜龙腾渊的渴望,却又不得不低眉颔首。越柔软的内心越脆弱,越令人心疼,而文学有时候就是心疼自己的一种方式。玛格丽特·杜拉斯说,我们所有作家,或好或坏,都是内心阴影的残缺者,内心阴影的缝补者。诚然。罗伟章自己也说:“大多数走上文学道路的人,生命里都留有一块伤疤,你不得不面对它,当你把它倾吐出来形成文字,就是一种表达。……它不断提醒你去舔食初始的疼痛,不断挑战你的尊严。”如果说,童年的苦难是罗伟章用文学来舔舐的显性的伤疤,那么,对于父亲的复杂情感,则是一种隐性的疼痛。人类情感最无奈的一种,就是难以定义难以言明的类型。当我们听“我的老父亲”这样的歌词流下泪来,仅仅是因为爱吗?太复杂的情感,是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的,只能用眼泪来“一言以蔽之”了,一切尽在泪中。眼泪是一种更具包孕性的语言,甚至可以包含为自己找不到恰当的感情而哭。而文学就是一种为晦暗难明找到含蓄出口的长歌当哭。

对老父亲既怜惜悲悯,又难以面对,因而欲求摆脱,许春明近乡情怯的父子感情,相信很多人都体会过,只不过它未曾被正视并郑重地诉诸文学,因为这是一种不忍触及的痛楚。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其实隐约有着“悯父”的精神底色。许春明不单单是一个人,许春明是我们许多的儿子,而许春明的父亲,是我们许多人的父亲,罗伟章写出的是一个情感的大类,一个几乎无人触及的广大的情感类别:悯父。

悯父是一种隐忍的痛感,寻父则是超度这种痛感的有效方式。这种寻父当然是指精神上的。同样,是文学,为寻父提供了可能。父亲去世后,许春明的妻子来奔丧时,专门带来了他的诗集,要放到父亲棺材里,“让父亲也知道他三儿子在干什么,到了阴间也好放心。父亲生前,对我的职业不了然,又见我抽的烟竟没有大姐夫抽得好,为我心焦,梨静就多次对我说,你把你的书拿回家,让爸爸看看,爸爸认字不多,至少认得许春明三个字,这样他就知道你干着正事,心里也欢喜。我一次也没答应。现在更不会答应。我的那些诗歌,父亲看不懂……既然父亲看不懂,他就会怀疑,单凭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也能在世间混饭吃?如此,只会越发地为我担忧。”许春明不认为父亲与自己在精神上会相通,而文学作为许春明精神的最高载体,更不可能成为父子精神的通道。父母所希望的发达,子女所追求的自由,分处于不同的现实层面和精神境界里,彼此隔膜,如同闰土的那一声“老爷”。许春明羡慕一只翠鸟:要是我也能像它,不高兴就飞走,让人看不见,该有多好。我不如一只鸟的自由。这又是一句废话。谁又能比得上一只鸟的自由?鸟遭遇的风险,比人多出数倍,但它们吃饱喝足,就无所求,人是有所求的,且从不知足。为“吃饱”奋斗了一生的父亲,怎么可能理解儿子对于翠鸟自由的向往?他只能认为儿子是“吃饱了撑的”。 作家是宁愿到文字中去获取自由的,然而,作品不被理解,自由就不可能被看见和尊重。因此,这个肉身的父亲,不可能是许春明认定的精神上的父亲。

那些精神上没有父亲的人,本能地会为自己寻找一个精神之父,尤其这个人成为作家,注定要与精神纠缠一生时。有着罗伟章自身精神投影的许春明在小说中并未进行精神寻父,但是,许春明深刻的自省自审与自我忏悔,却传达着托尔斯泰式的伟大的灵魂余音。而现实中,罗伟章的确受到托尔斯泰精神的深邃影响,尽管他们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是贵族的儿子,但都拥有高贵、清洁、绝不苟且的人格结构和追求。罗伟章曾经坦言:当我应付完一场无聊的酒局,我会觉得自己下降了很多,回到家就读托尔斯泰,以这种方式复原。托尔斯泰教会我,艺术的出发点,不在于谴责,更不在于破坏,而是以透过云端的情怀,去帮助人们建设他们的心灵。托尔斯泰著作是罗伟章不离左右的常读书,托尔斯泰是他的精神北斗,也是他的心灵救赎。《谁在敲门》是罗伟章对托尔斯泰的呼应与致敬,虽远隔时空,但精神无界。

托尔斯泰正是罗伟章精神上的父亲、文学上的父亲,所以,尽管他明了“现在是一个经典显得不重要的时代”,却仍然以强大的自觉自律,执著地追求文学创作的经典化,《谁在敲门》即是这一追求的成果之一。罗伟章“喜欢读那些能够成为我朋友的书”,《谁在敲门》即是他为自己创造的一个朋友,尽管是一个痛苦的朋友。

罗伟章的悯父与寻父情结,因此而在文学中达到了和解。

二  近乡情怯与精神还乡

如果说,许春明跟父亲之间是“善与痛”,与其他亲情关系之间,则是“罪与罚”。

“我在省城时,任谁打电话,都三请四请,叫我回老家乘凉、看雪、呼吸新鲜空气、去树上摘果子吃,像我回去了,他们有再忙的活路,也丢下了陪我,而我真的回了,分明闲着,也是这个有事,那个有事。每当在老家待几天,起程离开时,我都想,我在慢慢地丢了故乡,哪里只是因为故乡的人少了,房子塌了,庄稼地变成荒草地了,我真正丢掉的,是再也没有先前那种缠缠绕绕的贴恋。我先前回家,见到一棵草,也觉得亲,觉得它是为我长在那里的,是知道我要回来,才在微风里轻颤,在雪尘中挺立。现在没那感觉了。有时候,我们几姊妹坐在一处,从头至尾地谈论母亲,并非真个把母亲记得那样牢,而是在谈论当中,去回想当年那种拆散不开的滋味儿。只剩下这些了。”为什么隔着省城与老家的距离去眺望和召唤,与真的回去会有这样的反差?因为,当许春明在省城时,家人对他怀着某种与“省城”有关的莫名的指望,可当他回去时,便褪去了“省城”的光环,他们会发现许春明无非如此,什么也给不了他们。

他们老爱说我是有钱人。也不止他们,老家人都这样说,我要是否认,就说我装穷,因此后来说我千万亿万,我也懒得吱声。慢慢地变成故意不吱声,故意让人家觉得你是乌龟有肉在肚里头。回龙镇这地方,肚里没肉,也撑着把肉往脸上贴,那些外出务工的,苦打苦熬,分明没挣几个,逢年过节,能买到火车票也不买,而是坐飞机回来,或者东拼西凑買辆车,天远地远开回来。当官的贪了,他们骂,不贪,坐卧行事没个齐整,也骂,说那龟儿子,没鸡X能耐,可惜了祖坟占的那脉好风水。像我这种,在大学生还很稀缺的年代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没当官,也没发财,却被尊重,自己也习惯了被尊重,谁知突然改了道儿,那道上花团锦簇,金银铺地,你这边更漏沉沉,窘声敲窗,就不尊重你了,你心里免不了难过,于是装出神秘相,让人摸不透,继续把那份尊重拽过来,也是好处。

这就是故乡亲情的现实,无数“游子”都在经历的现实。中国的传统思想是“父母在,不远游”,凡出去的多是为了求取功名,是为了更大的光宗耀祖,那么,一旦发达了,是一定要衣锦还乡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这是项羽说的,所以,他急于归乡,大肆烧杀。然而,故乡终究成了他的不归之地,因为他败了,无颜以见江东父老。项羽的思想是有深广的传统基因的,这是一种双向的认知。一方面,游子认为自己的发达需要家乡的认证,比任何的ISO认证都有效。另一方面,衣锦还乡,成了故乡亲人对游子的潜意识要求——不然,你跑那么远去干吗?然而,游子的异乡不也是他人的故乡吗?异乡和故乡,是一样的土地,并非到了异乡就是黄金铺地,就有锦绣前程。故乡亲人对于游子的要求是一个较高指标,衣锦还乡往往是难以达到的,所以,终归只能是辜负了。每一个游子,都有自己的一腔苦涩。游子在异乡,往往是没有归属感的,每每想起故乡,会有一种温暖的慰藉和疗愈。然而真实地回到故乡,他会发现,身处异乡时对于故乡的那种寄托性的情感其实是不存在的,自己只不过为一种隔着距离的想象所感动而已。游子所希望于故乡的,故乡所寄望于游子的,往往错位。

只有别了故乡去往异乡的人,才会有“故乡”的观念,如果一直在原处,它就不可能是“故乡”。“故乡”与“游子”,是一对相合相生的概念。关于知识分子的“还乡”,鲁迅的《故乡》透示出入木三分的敏锐与深刻。《故乡》中的“我”与豆腐西施杨二嫂,体现出同样的许春明情境。曾经的豆腐西施杨二嫂,代表鲁迅对于故乡的旧时印象,而今,豆腐西施却变成了“细脚伶仃的圆规”,不言而喻,这是鲁迅眼中今日故乡的模样。而杨二嫂对于鲁迅的“阔”“道台”“三房姨太太”“八抬大轿”的杜撰,正是故乡对于游子的“贵人想象”,至少是“贵人期待”。首先,因为“我”没有认出已由豆腐西施变成“圆规”的杨二嫂,而招致“圆规”的不平和鄙夷,冷笑讥讽“贵人眼高”,令“我”惶恐。對方的“贵人假定”与自身的惶恐,都使“我”不能不在对方“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的愤愤中败下阵来,看着她顺走了一副手套。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贵人眼高”,就必须给对方一点便宜赚。对方的“富贵杜撰”的最终指归,就是为自己的赚便宜找到一个合理化的口实。辩解真相是没有用的,她认定你“阔了”,你就要给她沾光,就这么简单。

游子需要一个故乡存在着,好让他们随时回去,疗异乡的伤。然而,故乡已经是回不去了,回去的已经不是游子心目中的故乡。所以,《故乡》之后,鲁迅不再回故乡。《谁在敲门》在2021年出版,正好是在《故乡》发表百年之际。为纪念《故乡》发表百年,阎晶明著文写道:它破解了中国文学传统中的一个千年母题:故乡。比起恒定不变的游子心态、思归情结,鲁迅写出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回去也索然,变与不变都让人无奈,告别了也“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的故乡。这是现代小说在起点上发生的转折,也是从未有过的高度。它也回应了“当下”的社会在变与不变中带来的悲剧与无奈。《谁在敲门》恰好隔着百年而承接了《故乡》中的思想与情感内核,而又与新的时代相结合,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比如,故乡对游子的索取,不再是杨二嫂式的一点小利了,而是有更抽象的要求,重点体现在大姐夫身上。

大姐夫身为村支书,也是承载着亲人们“富贵勿相忘”之期待的人,与许春明的处境有相似的部分。大姐夫对于亲情勒索是有体会的,他曾经说,给外人一包烟,外人对你有说不尽的好话,给亲人一包烟,亲人却在想:为啥只给一包,不给一条?而且,大姐夫比他有钱,所以,不会希图他的一包烟或一条烟的。但大姐夫有无形的更高的希图。县城有明星到场的演出,大姐夫就让许春明帮忙找票送镇领导。这几乎是不能推的。大姐夫要的不是两张票,而是自己在当地的面子,是自己“上面有人”的暗示。

大姐夫总是这样,在地方领导面前,打出我的招牌。这张招牌分明是纸糊的,也需装成铁打的样子,否则大姐夫的脸怎么下得来。去年我回老家,大姐夫便找个理由,请镇领导吃饭,席间,大姐夫故意问我:“你那回跟林省长吃饭,吃的些啥子?”林省长有次宴请文化人,通知了我参加,说是六点开席,但需提前半小时到,我五点半准时去了指定酒楼,见偌大的包间里,早聚了十五六个,都兴奋而小声地说着话……

我曾怀疑过他们的真诚,还写了首诗,叫《酒杯里的脸》;写了,并没拿出去发表,因为刚写完,我在电脑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那张脸,一点也不比酒杯里的脸真诚。包括我给大姐夫提起与省长吃饭,谁又能说清是不是一种炫耀?我是借着别人的光辉,来抹亮自己的黯淡。

借来的光辉是要还的,还的方式就是硬撑。

因此,这时候说怕大姐夫的脸下不来,不如说是怕自己的脸下不来。

这几段文字对于权力拜物教下的众生相,实在刻画得精妙绝伦。对于许春明的虚荣,文化人的虚荣,罗伟章也没有手软。照妖镜不是只对准别人,不是只榨出别人皮袍下面的“小”来。

这一次,许春明总算是捉襟见肘地完成了任务,没有折大姐夫的面子。大姐夫这个人物,是盘根错节的乡村政治生态的一个切片。身为村支书,他除了管着一个村的七七八八的事,还要跟镇领导打牌、喝酒、去县城逍遥。村支书的特权使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有人跟他合伙经营赚钱,有人自愿做他的专职司机和跟班儿,有人为他种庄稼,有人为他养特供猪,还有干儿干女给他送菜蔬水果。因此,他不让儿子考大学离开故乡,而是要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继续滋润,最好能继承他奠定的权力基业。许春明老家的朋友像《红楼梦》里门子向贾雨村传授“护官符”一样地对他揭示权力的奥秘:“……自古以来,那些屁股底下有椅子的,除极少数可以称为政治家,又有极少数可以称为实干家,绝大部分都是小人,而这些小人构成了社会的标准。小人更懂得一个道理:有了位,才有位能,有了职,才有职能,有了位能和职能,才能实现势能,啥子叫势能?势能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能,构成社会的最高标准。”大姐夫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获得了“势能”的人,但在略高一点的权力链条上,他就转不动了,终究被淘汰出局,成为囚牢中人。当大姐夫把许春明当幌子给许春明出难题的时候,许春明是不以为然的,然而,当大姐夫大厦倾倒,他又深深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大姐夫,没有在本地为他找到保护伞,反而使他心存虚假的指望而误了他。“他心里有依赖,以为内弟在省上,县里自有内弟帮忙打理,且比他本人出面好得多。后来他知道内弟靠不住,却照旧抱着幻想。人一旦有了依赖心,就很难根除,分明靠不住,也用幻想去支撑。”许春明进退失据,怎么都是错,都不得心安。

不仅大姐夫,其他亲人们的要求,许春明也常常力所不逮。比如,二姐夫要许春明帮忙办火炮厂的执照。“开始还以为是借钱呢。我已没什么钱能往外借了。但比较起来,宁愿亲人找我借钱,也别指派我去和人打交道。那些所谓交道,就是求人。谭瑞松一再提到的特权,本质上不是拥有权,是伤害权。每求一次人,就是受一次伤害。”许春明知道这个执照不可能办下来,但只能表示尽量。“这是留有余地了。做了多年滥好人,无数次吃做滥好人的亏,我深知余地留不得,你留一寸,人家就当成一尺,甚至一丈。可我就是狠不下心,砰一声把门关死。在我这里,门不只是门,还是态度……”但态度决定不了能力,也改变不了结果,这一次,许春明又注定要使亲人愤怒不满了。许春明背负着亲人无形的道德挞伐,但又不是什么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没机会辩解的他,心里便留下了持久不愈的伤口。怎样的亲情都杜绝不了龃龉,没有一种亲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尤其当亲情凸显为一种功能性实用性时。但许春明不会像张爱玲那样冷笑,他只有一腔难言的悲辛歌哭。“我发现,自己在外面混得越久,欠亲人的就越多,欠故乡的也越多。这辈子,我是永远享受不到荣归故里的感觉了。”许春明代表的是一类人的处境,他们就是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男”“凤凰女”。他们要面对身后“鸡窝”的永无休止永不满足的亲情绑架,再怎么勉为其难不胜其烦,都不能对亲人谈边界意识。

其实,在外面的世界,许春明们并非金凤凰,他们也是鸡,他们的翅膀也很沉重。“在乡间待了将近一月,回到省城,觉得城市是多么好。城市里充满可能性。不过那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形式上,除政府要地和军事重地,我可以踏入任意一条大街,钻进任何一条小巷,但那些大街小巷,并不和我发生命运联系。真正和我发生联系的,是百花路5号的画报编辑部,银沙街8号的家,凉水桥岳父母的住处,儿子维生念书的华翔中学,妻子梨静教书的东坡一中,就这些了。”许春明并不觉得自己是堂而皇之的城市的主人。罗大佑1980年代创作的歌曲《鹿港小镇》,唱一个在鹿港小镇妈祖庙后面卖香火的小杂货店主的儿子来到台北的感受:“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台北不是我想像的黄金天堂,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归不到的家园鹿港的小镇,当年离家的年轻人……”这首歌正是为无数的“许春明”而唱的。他们面临的精神困境就是:进不去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在故乡和异乡,许春明都没有归属感,处于精神上的徘徊状态。“某些时候,当我坐在省城的家里,读书写作到深夜,猛可间听见遥远处飘来一丝音乐,不管是什么乐曲,都会让我怀念故乡,怀念那些烟烟润润的日子,但想起自己没能力给故乡一丁点儿实实在在的好处,便颓然知晓,我是连乡愁的资格也没有的。我丢掉了故乡,也不敢有乡愁。”那个歌哭与共的地方是故乡,那个馈赠又剥夺你的地方是故乡,故乡终于变成了一声长叹,收走了游子归乡的冲动。不要说老年叶落归根,游子中年就已是近乡情怯了,怯的是面对故园亲情的尴尬与难堪。

乡愁这个词,在当下语境中已经变得可疑甚至不通,这是被抒情化的结果。从字面来理解,乡愁是因为思念故乡而忧伤的意思,可事实是,乡愁本身,当前成了一个被怀念的对象。愁不是一件好事情,但人们却怀念一种愁,究其原因,是这种愁本身已经失去了投射的对象。因为,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人们所怀念的,其实不是乡愁,而是沦陷前的故乡。故乡和乡愁,原本都不是用来审美的,而应当是一种客观、真实的存在。

故园亲情的联结越来越脆弱,游子却难免无尽回望。许春明渴望的,也许只是精神上的故乡,正如渴望精神上的父亲。

三  地母拯救与抗议火苗

许春明的归乡不仅没有抚平内心的失落感,反而陷入更深的焦虑。他看到故园亲人都在水里沉浮挣扎,没有人知道岸在哪里。《谁在敲门》中可以读出一种深深的忧患和焦虑,文本深处潜藏着无声的呐喊,它在呼唤救赎。罗伟章把救赎的希望放在了女性身上。

弟弟许春晌恋母一般地恋上老同学贺怡,许春明被委托去找贺怡谈谈,贺怡就使许春明进一步相信:这世上,的确有地母般的女人。大嫂和大姐,都是那样的女人,但她们是传统型地母,她们宽恕了你,接纳了你,呵护了你,你即使感觉到了,也不一定能认识到;而这个女人完全不同,她首先就让你认识到,至于能不能感觉,是无所谓的。贺怡完全是地母角色的自我代入,她是一个有大爱的女人。

许春明对于地母般的女人的确有一种原始崇拜,大姐就是一个代表。许春明给父亲过完生日准备离开老家时:大姐便给我封了一大包榨菜,一瓶子豆瓣酱,一方盒藠头,都是我妻子爱吃的;还要给我一壶菜籽油、半口袋绿豆,几只鸡,我怎么拿得走!尤其是鸡,不方便带不说,带回去又不忍杀,只能养着,家悬在半空,没有土坷垃,没有青草,鸡活着也是受罪。每次回来,临走时都像吵架似的,推掉大姐给的许多东西,就像那些有母亲的人推掉母亲给的东西。长姐如母,何况许春明是早早丧母的人,他从大姐身上感受到的,就是代偿性的母爱。他似乎在抱怨要“像吵架似的”推掉大姐给的东西,实际上,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抱怨。许春明还想到鸡若被带到城市的楼上生活是何等受罪,实在是一种超越人类性的大悲悯。是大姐的爱,给予他爱的能力,使他不仅能够悲天悯人,而且可以惠及万物。这其间,有一种润物无声的感动存在。

当许春明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到城市的家:进了家门,放了东西——东西很沉,大姐不仅给了榨菜、藠头、豆瓣酱,还给了腊肉和菜籽油。果然是家乡特产大全。大姐给予的不仅仅是物,而且是故乡亲人的拳拳之爱,大姐表达爱的形式就是这么质朴和本能。而大姐也是对许春明最无索取欲望的一个,故园亲情在大姐身上体现得最充分最纯粹。大姐的爱,许春明是无以为报的:我感觉到,成日里热闹着的大姐,其实是个孤单的人,是最需要安慰的人。只是,像我这样,即使多住十天半月,又能给她怎样的安慰?但大姐不求回报。大姐爱奚落家人,那是嗔中含爱的,所以许春明并不真正反感。或许,这反而能够体现出是来自大姐的权威的爱,更令弟弟臣服。贺怡分析许春晌对自己的恋慕:“我当时不晓得你们老早就死了妈,不然就明白道理在哪里了。爹是顶梁柱,妈是承重墙,柱没了,家还在,墙垮了,家就毁了。特别是从小没妈的人,嘿,就像从小没妈的狗……一生都在找奶吃。因为没有奶,奶就成为他们的最高权威,反过来,他们又把权威当成奶,谁管得住他们,或者说谁愿意管他们,就以为谁有奶给他们,就服从。我这里说的,也不单指像你和春晌那种情况,多数人的妈没死,可那些当妈的,也只晓得把奶喂进儿女嘴巴,不晓得喂进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儿,“所以多数人的一生,都在认权威,找服从。”贺怡不仅指出了没妈没奶的孩子一生都在找奶吃,把爱当作权威,而且进一步引申出,有妈的人是头脑中缺奶,一生同样在找权威找服从,这就是奴性之由来。没什么文化也不漂亮的贺怡说出这样醍醐灌顶的话来,令许春明折服,并警觉自身:我也是在认一种权威吗?权威都没有丑的。权威超越了美丑。人完全可能因为思想和胸襟而美丽,他理解了弟弟对这个女人的爱。

许春明自己也遇上了一度引领自己的女人——父亲住院时的程护士。

我是个没有耐性的人,父親住院期间,却耐性十足,这不是我多有孝心,是因为有个程护士。程护士帮助了我,让我不会因为没有好好陪父亲走最后一程而遗憾。我还听说,大姐常在人前夸耀,说我如何离不开父亲的病床,去她家休整一夜,心里也当猫抓。由此,在父老乡亲面前,我博得了孝道的美名。是程护士让我这个丧失了体面的人,保住了最后一张面子。

后来找不到程护士,是不是她也像贺怡,担心我生妄念,从而生后悔?

若此,她便是我的佛。

贺怡也是春晌的佛吗?有了与贺怡的那场遭遇,春晌真的“长大了”吗?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行,幼年失母的兄弟俩,便都把女性当成了超度自己的佛,他们经由她们而长大。

面对精神的荒芜,面对乡村内里的朽变,许春明心里充满无力感。罗伟章给出的救赎,就是地母一般的女人。他们渴望地母一般的女人,不仅是为了母爱补偿,更是为了弥补一切内里的朽坏。

但是,这种马缨花(张贤亮小说《绿化树》女主人公)一般的地母拯救,真是万能的吗?《谁在敲门》结尾,大姐自杀了。这等于给出了一个答案:不能。

大姐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非常泼辣,泼辣到连她的爱都是霸道的。“大姐一般不跟人骂架,但真骂起来,就活灵活现地见出她是如何继承了母亲的口恶。……可那回在街上,大姐和连娃子的母亲骂架,明显是骂输了。连娃子的母亲骂大姐夫欺男霸女,喝村民血汗,大姐气得闭口拙舌,至今提起,还耿耿于怀。”大姐不是骂输了,是心里自知有愧,果然,乡村能人大姐夫终究身陷囹圄。

大姐又是一个刚烈的女人,刚烈而不失善良。当年处于劣势的她曾遭婆婆打骂,发誓要恨婆婆一生一世,甚至后悔没有跟婆婆对打:打不过无非被打死,打死算了。人嘛,活一岁是死,活一百岁还是死。大姐颇具烈女的潜质。然而,婆婆老了,她却偷偷对婆婆好。之所以要“偷偷”,是为了自己刚烈的面子。最终,大姐原谅了所有的人,然后自杀了。匪夷所思的是她自杀的原因:悬挂于家门的红灯笼被人摘走了。连丈夫出事入狱,她都挺过来了,却不能容忍红灯笼被摘走,因为,那是她的脸面和尊严。她的骨气不允许她在脸面和尊严被剥夺之后,依然苟活下去。

罗伟章曾经说过,好作品不一定要求完美,但一定要有光彩,在某个地方突然焕发出光彩。……实际上作家对世界,对人类,包括对自己,都是持怀疑态度的,但落笔时,会相信一个东西。你相信的东西很可能叫不出名字,它是一束遥远的光,你向它靠近;它也许不能照耀到你,但你能隐约感觉到。这束光,在《谁在敲门》中就在大姐身上闪射出来,她虽为女性,却有可杀而不可辱的士气,为了尊严能以死抗争。

小说在此处结尾,是一个戛然而止的升华。虽然,地母一般的女人最终没能拯救什么,但是,她至少拯救了自己的尊严和骨气。略萨说过:“在所有小说的心脏里都燃烧着抗议的火苗。”这股火苗一直在《谁在敲门》中暗暗燃烧,抗议的是什么?是精神的下坠?还是生命的无尊严感?也许罗伟章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那股火苗确乎在燃烧着。这部小说浸透着罗伟章深深的内在痛苦,那种痛感反噬于文学机体,暗哑地抵达我们,使我们燃起同感。

“所谓作家也无非是为人的心灵找到一条通向自由的路径。”——这是罗伟章对于作家的定性和期许。《谁在敲门》处处体现出他在不自由中左右腾挪上下求索,坚韧地导向自由之路的努力。许春明在生活场景里的走神游离,灵与肉的在与不在;许春明在城与乡之间忧伤徘徊,灵魂始终处于无依之地;许春明内心的柔软与思想的敏锐联手,时不时地在屑小现实中将他的自尊收割。所有这些,都是罗伟章内心的投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文学的尊严和人的尊严,二者是一体的,然而,现实对于写作者的挤压,使尊严变成一个很奢侈的词语。罗伟章在《谁在敲门》中以少年的柔软、诗性的感觉和语言,对人的精神困境予以精微的揭示;又以充满韧度的写实能力,对宏阔的乡村现实作了扎实的扫描。优秀的写作,就是要对宏观与微观进行双重考量,并让二者达成某种平衡与和谐,《谁在敲门》做到了。

注释:

①[英]威尔·贡培兹:《像艺术家一样思考》,艾欣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86页。

②④⑤⑥⑦⑧11121617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罗伟章:《谁在敲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90页,第149页,第195页,第195页,第149页,第186-187页,第447页,第495页,第148页,第73页,第643页,第225页,第541页,第543页,第494页,第494页,第508页,第456页,第508页,第510页,第165页,第456页,第528页,第511-512页,第512页,第515-516页,第526页。

③15 李永康:《罗伟章访谈录》,小小说作家网。转引自白浩:《农村伤疤与新伤痕文学——罗伟章论》,《当代文坛》2013年第5期

⑨[法]玛格丽特·杜拉斯:《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黄荭等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86页。

⑩38傅小平:《罗伟章:为心灵找到通向自由的路径》,《文学报》2007年3月1日。

131436罗伟章:《往下走,往幽暗乃至幽冥处走(访谈)》_文化_腾讯网,https://cul.qq.com/a/20160125/038305.htm

18 阎晶明:《传统母题的现代书写——写在鲁迅〈故乡〉发表一百周年之際》,《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37[秘鲁]巴尔加斯·略萨:《谎言中的真实》,赵德明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6页。

(作者单位: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李美皆,原空军指挥学院)

责任编辑:杨青

猜你喜欢

文本
文本联读学概括 细致观察促写作
小学中段非连续性文本阅读教学初探
挖掘文本资源 有效落实语言实践
搭文本之桥 铺生活之路 引习作之流
文本与电影的照应阅读——以《〈草房子〉文本与影片的对比阅读》教学为例
“反”教语文 破解文本言语形式
基于文本互涉理论的阅读教学策略
细读文本—阅读理解的解锁姿势
基于SVM主动学习技术的PU文本分类
贫困村建档立卡工作示意图及参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