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桢的“思友”探究钟嵘五言诗的“渊源”观
2022-02-13陈洋
摘要:刘桢的诗以气盛闻名,钟嵘在《诗品》中将其列于上品的同时,更区别于曹丕和刘勰等人之见,将其与曹植并称为“曹刘”。此外,在《诗品·序》中,钟嵘弃《赠从弟》而将盛气相对不足的《赠徐干》一诗与陈思赠弟诗并称为“五言之警策”。二者在“气”的表现上不同于单纯的豪迈俊逸之诗,而强调人生沉淀,给予五言诗悲壮慷慨的情志。通过探析二者诗歌渊源和诗歌表现风格可见钟嵘对五言诗表现倾向及其“渊源”思想。
关键词:刘桢;曹刘;思友诗;气;渊源
一、钟嵘“曹刘”之论及其继承
刘桢作为“建安七子”之一,南朝钟嵘在《诗品》中将其诗作列在上品,并与曹植并称。这一点引起了后世对“曹刘”与“曹王”的争辩。在刘桢和王粲地位的看法上,钟嵘在《诗品·序》中称“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1]17可见钟嵘认为陈思之下,刘桢与王粲并肩而立。但其又说“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1]38将刘桢与曹植并称为“曹刘”,二者看似矛盾,但深究曹植与刘桢诗风及钟嵘五言诗倾向可以发现,实际不然。钟嵘“曹刘”这一观点在后世,特别是唐代以后,得到了诸多学者的认可,称“曹刘”一说的更是不在少数。如殷璠“至如曹刘多直语……而逸驾终存”[2];杜甫“方驾曹刘不啻过”;唐元稹称“气夺曹、刘”;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二》:“曹、刘坐啸虎生风”;明唐时升《祭大司寇王弇州先生文》 “或如曹劉,遒壮纵横”等等。上述种种可以发现,后世将曹刘二人并称主要在于推崇二人诗中的“气”,称赞其气“壮逸”的特点,是对钟嵘评价曹植“骨气奇高”和刘桢“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的继承。“曹刘”并称,始自钟嵘《诗品》,但钟嵘这一观点并不与时人同。钟嵘对刘桢的推崇虽然在后世受到众多文人追随,但在当时看,钟嵘极力推崇“曹刘”在六朝时期实属个例,有必要对其进行探究。
二、刘桢的“思友”与悲慨之“气”
时人在谈及刘桢时多提到“气”。曹丕称“刘桢壮而不密”“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5];钟嵘《诗品》评曰:“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1]38;刘勰道“公幹气褊”[3]55。在品评刘桢作品时,时人多关注其诗中之“气”。关于“气”的概念历来有多种解释,按许慎《说文解字》,气的本义是指云气即自然之气。而《周易》《庄子》进一步将其引入哲学范畴,使之具有哲学本体论之意。孟子将气与人的生命力和精神气联系在一起,提出“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曹丕在继承孟子“养气说”后将其与文学结合,提出了自己“文以气为主”的论断,推崇刚健有力、雄壮遒劲的文学创作,欣赏“豪迈俊逸”的创作风格,在论及刘桢的“逸气”方面认为,刘桢具有超逸不群的精神气质和生命态度。南朝刘勰基本上秉承曹丕的观点。对刘桢“气”的评价,后世常以《赠从弟》为代表,认为他借萍藻、松柏、凤凰三个物象来赞美从弟,同时也以这些来自喻,从而展现慷慨之气和“真骨凌霜,高风跨俗”的品格。诗歌超逸有力,气势浩然,这实际符合当时曹丕、刘勰等人尚文学“阳刚之气”的态度。但钟嵘不同,他在《诗品·序》中认为“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咏怀》……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1]29-30。思友诗应指刘桢在受刑监禁后所作的《赠徐干》,钟嵘一反他人推崇的《赠从弟》,而是推崇豪迈俊逸之“气”相对不足的后期诗作《赠徐干》,这一点值得深思。
三、“赠弟”“思友”之生命体验
《诗品·序》中提到“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1]19,而“风力”和“丹彩”也被认为是钟嵘评诗的标准。在“曹王”与“曹刘”之争中,大家对曹植的态度是一致的,而王粲与刘桢以何与曹植并称是判断这场争辩的关键。钟嵘在《诗品》中将曹植的《赠白马王彪》、王粲的《七哀诗》、刘桢的思友诗《赠徐干》纳为佳作,而通过对比发现,这些诗作都是诗人在感受过生命磨难之后写就,相比较前期语调激昂的《白马篇》《赠从弟》等作品,健气稍弱,更多了一种悲壮慷慨之气。如果说曹丕推崇的是好男儿壮年意气风发,那钟嵘所尚的就是经历世事沉浮后,仍心中放达,诗中包含了岁月的沉淀,更具厚重感,读之使人潸然泪下又豁然开朗。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论到“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6],认为文人在经历过种种“不平”之后,其创作往往更能够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进而创造出富有力量和感染力的作品。《赠徐干》作于刘桢受刑监禁以后,诗中刘桢向好友徐幹诉说着自己的哀愁,整体氛围带有淡淡的哀怨,但全诗可以说哀而不伤,并无颓靡之气。反观其他文人多推崇的《赠从弟》三首,情感基调明显不同于刘桢受刑之后所作诗歌的风格,分别以卑贱而清洁的萍藻、傲寒而挺拔的青松、志大而勤奋的凤凰为意象,赞扬从弟这样守志而高洁的世人,整体风格壮阔浑厚,如壮年男子意欲挥斥方遒的壮志豪情。但钟嵘却将刘桢后期之作《赠徐干》称作“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那是钟嵘对刘桢经历艰难之后仍心有向往态度的肯定,这种态度融合进诗歌中,使诗歌充满时间沉淀而更具感染力,这也是钟嵘对五言诗抒情的深层认同。
考及刘桢生平家世,其祖父刘梁为“梁宗室子孙,而少孤贫,卖书于市以自资”“作讲舍,延聚生徒数百人,朝夕自往劝诫,身执经卷,试策殿最”[7],虽任小官亦能恪尽职守,谨遵教化。刘桢从小亦深受家风和祖父辈文学素养的熏陶,“少以才学知名,年八九岁能诵《论语》、诗赋数万言。警悟辩捷,所问应声而答,当其辞气锋烈,莫有折者”。[8]壮年时又举孝廉入仕。可见刘桢深受儒家文化影响,身上具有强烈的文士之气,并表现在其诗作中。早期的刘桢满腹豪情,在儒家积极报国的思想和自身才华的推动下,对未来抱有极大的乐观与期待,其诗作中也表现出强烈的风发意气和面对乱世依旧无所畏惧的桀骜之态,如《赠从弟》中写道“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9]471但与前期诗中表现出的满腔豪气不同,其后期受刑诗作《赠徐干》一诗悲壮之气更浓。“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9]478此诗写于刘桢受刑之后,面对官场的沉浮,刘桢对人生境遇上的态度已不同于刚入仕时。虽是思友,但主要是向好友诉说自己的慨叹,感叹在这建功立业的好时机里,没有能及时成就一番事业,反而虚度了光阴,悲叹自己有志不能明,有才不能用,后半段中表现出的呐喊将整首诗歌提升至哀而不伤的境界,在悲情中积聚着力量和希望,实乃“发愤”之作。这也使得整首诗的风格上升到悲而不哀、慨中有壮的高度。
四、钟嵘五言诗的“渊源”观
纵观《诗品》的评价方式可以发现,钟嵘具有明显的比较意识。虽然其在《诗品》中道“一品之中道:‘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但从具体的人物编排来看,仍旧表现出来比较意识。曹旭在《诗品集注》中对此也认为“盖亦微存优劣之意也”。[10]钟嵘的比较意识体现之一在于他对诗人诗歌风格渊源的追溯,往往第一句就点明其诗风源头,因此可以说钟嵘在评述诗人诗歌时具有一种“渊源”意识。“渊源”意识在上品中的体现非常多,如称《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曹植“其源出于《国风》”;刘桢“其源出于《古诗》”等等。上、中、下三品的诗人诗作有的直接来源于《诗经》和《楚辞》,有的则是间接,如《古诗》源于《国风》,而刘桢源于《古诗》,左思源于刘桢。总体来说,钟嵘将最终源头归到《诗经》和《楚辭》,而在上品的《古诗》和其余十一人中,最终源于《诗经》的占半数以上,由此可见钟嵘对《诗经》的重视。
钟嵘将曹植推崇到极高的地位,称其“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毛诗序》道:“雅者,正也。”[11]“情兼雅怨”即说曹植诗中的感情,兼有雅正和怨刺之情。钟嵘认为曹植诗源于《国风》,表现出对于现实人生的感叹,蕴含雅怨之气。如最为钟嵘推崇的《赠白马王彪》一诗不同于曹植早年《白马篇》,抒发一位好男儿志在四方,满怀激情的豪言壮语。整首诗的情感具有强烈的层次感,既悲述自身艰难遭际,又以豪言劝慰祝福好友,不失男儿情志,也正体现其五言诗在抒写情志上的特点,也体现出钟嵘对五言诗表现出的悲壮慷慨情志的倾向。同是思友,刘桢《赠徐干》一诗在情感表现上与曹植此诗有异曲同工之效。而李陵、王粲等《楚辞》一脉的诗人缺少这种气概。王粲《七哀诗》亦被钟嵘称之为“五言之警策”,其诗反映社会离乱,颇有《国风》特点,但在诗歌表现上更多呈现出凄怆忧怨的情绪。总之,钟嵘推崇曹刘,并将刘祯提到曹植之下,而曹植、刘桢诗歌皆归源于《诗经》,表现出《诗经》中的“雅怨”之气,特别是《赠徐干》尤为钟嵘称道。相比之下,王粲源于李陵,李陵源于《楚辞》多“凄怆之语”,缺少骨气与风力。因而钟嵘更推崇刘桢,将其与曹植并称。
五、结语
钟嵘对“曹刘”的观点与时人不同,在对思友诗的看重上也显示出其特殊性。从曹植“赠弟”看刘桢“思友”之警策,分析刘桢《赠徐干》中表现出的真挚坦率、哀而不伤,以及悲情之下蕴含骨力的特点,可以看出,钟嵘对刘桢诗中“气”的看法不仅仅局限于豪迈俊逸的一面,这也表现了钟嵘对五言诗情志的倾向性。
作者简介:陈洋(1996—),女,汉族,四川遂宁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魏晋)。
参考文献:
〔1〕钟嵘,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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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韩愈撰,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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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1〕郝敬.毛诗原解[M].北京:中华书局,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