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是“我”生命里的一抹亮色
2022-02-13徐思嘉
徐思嘉
李商隐作为晚唐诗歌的代表人物,以其凄美婉转、艳丽朦胧的诗歌风格成为晚唐诗坛的绝唱,而义山诗歌中最有代表性的则为《无题》。正如王蒙对李商隐《无题》的评价,其诗歌结构为“混沌的心灵场”,其往往表现出跳跃性、跨越性、纵横性、非逻辑性、不连贯性等特点,在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留下了大量的空白与供人想象的空间。因此,对李商隐的《无题》我们应当特别注重文本细读同段与段之间的微妙联系。本文试通过对诗歌文本细读与对诗歌整体结构把握的方式来重现并勾勒出在本诗的字里行间里被我们忽视的空白与空间,从而加深对本诗的理解。
一、文本细读下的多重对照关系
(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首先,“昨夜”二字在前半句的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强调,暗示着诗人仍然沉浸于昨夜宴会的经历与感受中。“昨夜”二字在音節上的反复出现使得句子具有一种悠长彷徨的生命感受及抒发诗人流连忘返的情感,同时“昨夜”二字在句首的出现表现出诗人对过去时间上最直接的一种追忆与回味的感受。其次,“星辰”与“风”两个意象都具有梦幻感与脆弱易逝的特点。前半句的“昨夜”二字表明诗人对当下时间的一种清醒的意识,后面的“星辰”与“风”则是对昨夜如同梦境般美丽而转瞬即逝的经历追忆的一种象征,在短短的一句话中交织着诗人此刻的清醒与昨夜的迷醉的复杂情感,二者成功地将一种朦胧彷徨的意境营造了起来。后半句的“画楼”指的是建筑华美的楼阁,暗示着这是一场上流阶层的聚会,而“西畔”“桂堂东”指的是诗人对邂逅伊人场景的再现与追忆。一“西”一“东”两个南辕北辙的方位词给读者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基本位置背景的同时,“东”“西”二字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文本张力,从而给人一种广阔的空间感,其暗示着男女主人公在物理空间上间隔之远。此外,一“西”一“东”也暗示着这短暂相识的两个人所萌发的爱情终将无疾而终的不幸命运。
(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首先,前半句的“身”表示肉体与身体,“彩凤”指的是具有彩色羽毛的凤凰。前半句表示彼此没有彩色凤凰一般的翅膀可以飞到彼此的身边,这暗示着二者肉体间物理上的距离感。“心”表示二者的精神与灵魂。其次,“灵犀”指的是相传古人认为犀牛具有灵性,其牛角中间有一根联通首尾的白线,这是暗示着热恋中的彼此心意相通的象征。因此,后半句则应该表示男女双方彼此心意如同灵犀的角一般一点就通,心领神会,这是二者灵魂间、心理上的靠近。诗人通过将前者肉体间的距离与后者灵魂间的融合靠近形成对比,使得二者间的感情升华为灵魂之爱,确证了二者间彼此确信的坚定情愫。最后,“点”这个带有轻盈感的动词取代了任何言语对二者爱情的理性解释,暗示着这份感情又是超越言语的非理性的,以至于这是一种只需一方做一个动作另一方便会心领神会的“无言之爱”。
(三)“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首先,整句诗是对昨夜宴会场景的描写。“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是宴会时所进行的游戏。根据《风土记》记载,游戏被分成两方进行,一方“送钩”,即藏钩,将钩藏于手中叫人猜,而一方则负责猜何人手里有钩子,这就是“隔座送钩”。“分曹射覆”则是一方用覆盖物盖着所藏之物,一方负责猜测所藏之物。猜对了对方喝酒,猜错了自己喝酒。其次,“隔座送钩”“分曹射覆”这两种游戏的共同点则都是关于“猜”的一种游戏,所有宴会的参与者都通过猜测生成出来的不确定性来获取游戏的快感,而这一点恰恰同上一联已经确证的男女双方“心有灵犀”的爱情形成对比。因为在彼此心意相通的情况下建立在“猜”这种不确定性基础上的游戏对于此时心意相通的双方来说显得毫无意义,更重要的是他人通过猜测所产生的那份快感最后变成了男女主人公的一种失落感。双方如同是两个热闹宴会里的局外人一般,已经抽离出这个喧闹的场景。双方爱的无言同宴乐时他者在“猜”的话语狂欢现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对比冲淡了游戏里“猜”的快感。再次,“暖”“红”二字烘托出一种暖色调的氛围,反映了游戏场面的热烈状况。“蜡灯红”表示宴会时间正处在进行的高潮阶段、“春酒暖”暗示着诗人参与时的情况—被罚喝酒,此刻的诗人却获得了被宴会群体成员认同与接纳而产生的暂时的满足与惬意。
(四)“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首先,前半句开头一个“嗟”字作为发语词,如同在模拟诗人第二天凌晨从昨夜宴会中如梦初醒后,因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飘忽不定的人生时而发出的一声叹息与无奈。“听鼓应官”的鼓声对诗人来说是来自世俗官场功名的桎梏与无法选择的残酷现实,表现出主人公恍惚惊醒起来后被现实理性秩序所支配的窒息感觉。其次,后半句“兰台”指秘书省,汉代将收藏图书与绝密卷宗的地方称之为秘书省,直到唐高宗时改秘书省为兰台。此诗应当写作于李商隐辗转幕府多年,在为其母守丧结束重新回到秘书省工作期间。后半句表示诗人第二天重新返回兰台,诗人在路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就如同水中的蓬草一般流转不定,其暗示着诗人由于作为一个个体面对现实人生的一种强烈无根感而发出的深深感慨。因此,诗人在马背上不断地追忆着昨夜星辰下那段美好而短暂的时光,这一点同自己终将长久处于“转蓬”一般无法改写的无奈命运与身世之感进行对比,加强了诗人面对自我人生无法把握的无奈与落寞。此外,这也同时意味着诗人将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分别,而这种对于如同蓬草般命运的自己来说分别就是永别,在那一刻诗人自己的命运又一次被抛在个体生命无法把握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只能留在文字间、记忆中不断追忆。
二、整体结构上的细读
(一)首联结构上的朦胧化处理
诗人在追忆这段短暂的爱情故事时使用的词句多具有模糊化的朦胧色彩,如首联中的“西畔”“桂堂东”这两个词语单看起来貌似精确理性,但是二者合起来则变成了模糊空间的词语,从而有意识地为读者塑造了朦胧的感性体验。对邂逅地点的模糊化处理与其说是诗人的遗忘倒不如说是诗人刻意模糊化这一场景,来涵盖更多的两个人无法言说完的情思与体验。因此,过于理性的精确描述反而会破坏这一情感的表现。又如上文分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其中也是纠缠着诗人理性与感性的丰富体验,最后都是为了实现诗人最后对“情”的朦胧追忆。
(二)颈联与尾联间结构上的张力
颈联描写宴会的热闹场面象征着诗人人生高峰的体验时刻,而尾联描写的梦醒时分则是诗人为世俗功利所左右的长久落寞的日常生命经验,两种不同的时间与生命体验形成对比。此外,上下句间强烈的对比也体现在色彩上,从“酒暖”“灯红”的暖色调到“听鼓应官”黎明时分的冷清孤寂的冷色调,在声音上从宴会上众人游戏时的“闹”到黎明时分钟鼓的“寂寥”形成对比,产生一种心理上巨大的落差感,而前后二者对比产生的强烈落差感进而又转换成了诗人对个人命运前途的一种幻灭感。诗人有意地选取了最具有张力的两个镜头,而省去了宴会的其他活动,留下了大量无法言说的空白去供人想象。从深层次来说,诗人又讨论到了自我灵魂归宿的问题。在通过与恋人的爱情、热闹宴会的参与中,诗人是快意自在的,灵魂得到了归属,但是一个“钟鼓”“兰台”之音将心有所属的诗人拉回到了“应官”之路途中后,使得诗人对自我灵魂产生一种巨大的矛盾与困惑感,于是诗人隐秘地提出了自我灵魂应该归属于何方的生命之问。
(三)整体结构上的跳跃性
正如王蒙在研究李商隐的《无题》时所说:“跳跃与空白生出的是别诗没有的一种独特的张力。这种特点尤其表现在他的律诗的颔颈二联中。”其所具有的跳跃性也体现在这首诗中。首联是诗人对昨夜的经历与发生地点的回忆,然而到了颔联则变成了男女主人公表明心意、确证爱情的场景。两句话间省略了二者是如何相识、交谈了什么内容的巨大留白与想象空间,就如同两个拼贴在一起的蒙太奇镜头,给读者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与跳跃感。同时,诗人所爱女子在颔联的突然出现,就仿佛在模拟两个年轻人在人群中邂逅并只看一眼便确认了彼此间爱的人生体验(即所谓“一见钟情”),呈现出诗人对人生的不可预见性、偶然性的直观性感受。此外,在颔联中,诗人有意识地构建了一个只属于二者可以独白的精神空间,其与颈联的众人宴乐的喧闹物理空间形成一种对立与排斥。而从颔联的二人精神空间到宴会众人欢乐高潮的场面,二者间跳跃了宴会如何进行到高潮的描写。通过省略宴会气氛逐渐升温的过程,使读者在阅读颈联宴会高潮场面描写时带来的一种具有极强视觉冲击力的阅读感受,也印证了义山诗歌风格艳丽的特点。
(四)整体结构上的时间意识
笔者发现,李商隱的《无题》呈现出一种有意无意的时间意识。首先,“昨夜星辰”所指的时间是诗人写作追忆的起始时间,也确证着这是诗人此刻开始写作的时间。其次,是在颈联的“蜡灯红”意象,正如《晚唐钟声》对红烛意象的分析说:“中国美学在色彩上偏爱红色,在空间上追求光的迷离婉约。浓浓夜色,点燃红烛,成为令人惬意销魂的时分。”红烛的点亮分成烛的“光”与“色”,读者能够感受到烛火发出的温度与其令人温馨的气氛,能够看到烛光发出的令人着迷与陶醉的红光,此刻色彩与光构成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审美空间。然而,这一切都统摄于“红烛的生命”,一旦红烛燃尽则用温暖点亮诗人的生命微光将会熄灭,同时也象征着诗人对一切美好爱情的向往都会随之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则是诗人失去红烛照亮下的那份属于自己生命悲凉的底色。因此,“蜡灯红”与其说是欢乐美好的象征,倒不如说是诗人愉悦的生命体验时间的倒计时,即使诗人在众人快乐得忘乎所以时依然保持了自己对时间的冷静思考,以及对一切美好事物终将在时间的长河中消逝的悲剧性认识与理性。此外,诗人对时间与美好事物终将消逝的悲剧性命运同其《锦瑟》的尾联产生着彼此呼应、一脉相承的时间意识与悲剧意识。尾联前半句“听鼓应官”的那声鼓音则不再是单单“应官”的时间提醒,而是诗人失去红烛微光温暖下那份由时间所激发的对生命深刻的悲凉感与无所皈依的落寞体验,而后半句的“走马兰台”与其说是他醒来后马匹前进的方向与目标,倒是不如说是诗人对自己最终在时间流中会走向如同“蓬草”般的命运的预言。
这是一曲由不期而遇的爱而吹响的追忆之歌,从诗歌叙述时间上看整首诗我们会发现,诗人是从第二天宴会结束后开始回忆昨夜的时光,其次是在宴会开始后诗人同伊人的邂逅与相爱,再次是宴会最热烈的场面,最后是宴会结束后的梦醒时分的凌晨。整个故事贯穿黑夜到黎明,在黑暗的笼罩下,诗人长久地被阳光下的理性礼法秩序所压抑的情感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得到了自由的表达,个体情感在夜晚得到了暂时的表达,自由不再为集体所压抑。因此,那一天、那一夜、那一瞬对诗人来说便成了永恒。那位女子那份不期而遇的爱情的突然出现成了义山悲凉的生命底色里一抹亮色,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位位女子的出现才为文学史留下了一首女性所独有的温馨神秘的诗作,才为一代代士大夫们提供了一个赖以栖居的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