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又潮起
2022-02-13叶嫣嫣
叶嫣嫣
潮涨潮退,乃世间习以为常的自然规律;潮起潮落,不过是大同小异的百味人生。但是,有的人随波逐流,却在跌宕起伏中迷失了方向;有的人乘风直上,终在风雨漂泊里闯出了自己的人生。
奶白的雾气缠绕山间,微亮的白光在天边扩散。在晨间的氤氲下,总能看到一个温柔有力的身影,在潺潺的溪水旁清洗粘在锄具和鞋边上的新鲜的泥土。天刚蒙蒙亮,她已经在田地里忙活完准备回家了。路上,她又哼起了熟悉的小调,歌声轻快,跳进了路边吃草的老牛耳里,老牛的嘴巴似乎都吧唧得更快了。她唱歌和妈妈一样动听,甚至更加热爱。在她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溪水调成了母女俩治愈生活的唯一力量。
小琳在妈妈的歌声里长大,也在这古典轻快的溪水调里汲取成长的营养。在她的记忆里,最动听的溪水调是外婆和姨婆们一起编织竹篓时唱的。虽然溪水调用的古话她已经听不太懂,但是她还是能过耳不忘,转头便哼了出来。每次开心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把听来的溪水调东拼西凑地哼出来。如果妈妈在旁边,她准是先怔一下,再是欣慰地拍一拍女儿的头,然后和女儿一起欢快地哼唱起来。
外婆去世那天,妈妈在床头唱了一晚的溪水调。也是从那时起小琳才知道,溪水调也能唱出悲伤的感觉。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妈妈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本子,这是外婆留下的溪水调古谱。外婆并不识字,但是她会这谱上的每一首小调。妈妈说外婆还用自己所理解的符号改编了不少曲目,不然她也无法准确地表达出溪水调的意境。
小琳在妈妈的教授、对外婆唱歌的回忆和自己的摸索下,十三岁的她已经能唱出谱子里的大部分内容。但是,她知道会溪水调的人不多,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溪水调的天赋和热爱会让妈妈如此开心。知音难觅,她和妈妈都在暗暗地珍惜。
在年轻人都开始奔赴北上广深的那个年代,小琳和大多数人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无数个思家的深夜,她的脑海里总会涌现出和妈妈一起边唱溪水调边劳作的回忆。大城市人潮汹涌,她害怕像蝼蚁被潮水吞噬般的无力感,越来越思念小镇上舒心的平淡生活。可是,她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倔强埋在心头。
直到一天晚上,她为室友送别,第一次大醉街头。迷茫、彷徨,在跃跃欲试间徘徊,种种情绪使她晕头转向,这种感受让她像失去至亲般号啕大哭。猛然间,她听到了和她一样悲伤的歌声,清脆的弦声里透着低沉,浑厚的声线里诉说着郁闷。它不似溪水调古典亲切,却依旧吸引了喜欢音乐的她。
那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若非亲眼所见,小琳也不敢相信,如此沧桑浑厚的嗓音会出自他之口。民谣、吉他、街头,如此与家乡截然不同的画面,竟然能唤起小琳的儿时记忆。她又忍不住哼唱起溪水调,醉晕的她唱不出以往的轻快,倒有几分似外婆去世那晚妈妈唱调的音味。在一刹那,她的歌声与民谣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空旷的街头飘荡着刚柔并济的嗓音,独特美妙,异常新奇。那晚的她,借着没醒酒的脑子干了一件大事,和那个初次谋面的男子开始了街头卖唱的生活。
小琳比以往更加坚定、从容。因为,她的精神世界有着从未有过的充盈。她不再害怕大城市汹涌的暗潮,不是因为她有了抵挡狂潮的能力,而是她的热爱给予了她无惧风浪的勇气。
在阴暗潮湿的出租房里,小琳干过的最多的事,就是和搭档一起改编溪水调。溪水调所用的语言是几乎失传的溪水镇古语。小琳能哼唱正确的也不过是外婆留存的谱上的一半。外婆改编过的溪水调虽然已经精简不少,但对于非古语后人来说,仍然难以理解与传唱。小琳常常思索外婆改编的曲调规律,在搭档的吉他声中反复斟酌,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外婆编竹篓时吟唱溪水调的画面。她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将搭档创作的民谣和溪水调一起改编,但副歌部分仍保留溪水调的原汁原味。但首先,她和搭档必须得让民谣和溪水调拥有协调的音调基础。所以,这两个对音乐痴爱的年轻人更加沉醉于音乐,在忘我中激发着音乐灵感,也在一个灯光璀璨的夜晚点燃了街边的人群。
他们的才华终究不会只没落于街头,但不一定被所有人认可。在一档全国闻名的音乐类节目海选时,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地冲进了决赛。直到那时,妈妈才知道,电视机前的女儿近十年来在坚持的是什么。决赛的现场,小琳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燃炸全场,而是和搭档一起,合作了一首轻柔、安静的曲子。赛场上鸦雀无声,谁也不想扰乱眼前的宁静。电视机前哭闹的孩子,也在这温柔的声音里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小琳的妈妈早已在电视机前热泪盈眶,三十年前,女儿就是在电视机旁的摇篮里听着这摇篮曲入睡的。女儿流泪唱着,观众流泪听着,泪里有爱,有安心。这是小琳永远的避风港,也是所有奔波的弄潮儿心灵的故乡。小琳没有夺冠,但是她并未觉得前途无望,而是回头追寻—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潮起潮落,成与败都只是过眼云烟,何必纠结于此。更何况唤起了溪水调在当代的生命力,小琳觉得自己并没有失败。回到溪水小学任教,是小琳想归乡,更是溪水调必须寻根。
小琳和曾经的搭档,如今的丈夫一起,在溪水小学成立了小溪流合唱团。两个老师,一把吉他,几十个可爱的小朋友,就是小溪流合唱团成立之初的全部。小琳妈妈虽然年迈,但是总喜欢独自散步到校门口,寻找这熟悉的天籁。孩子们排练的歌声常常传到在地里劳作的男女耳里。不知何时起,小琳和丈夫改编的溪水调已经传唱在溪水镇的每个角落。
借着乡村生态经济的东风,如今溪水镇的茶园果地、潺潺溪水也成了吸引城里人躲避纷扰生活的乐园。但是,与其他乡村不同的是,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溪水调又重新融入了溪水鎮的点滴生活里,迸发着令人流连的生命力。溪水镇上人来人往,前来观光游览的旅客络绎不绝。人们沉醉于溪水镇的山清水秀,更是想享受一番溪水调的轻快静谧。年过半百的人可能会忽然忆起,几十年前在电视机前,就已经听到过这熟悉的曲调。
如果有人问起,或许会有年长的人回答:“你说的就是我们这儿的琳姐,可惜没到四十就遗憾地走了。”但她的丈夫知道,她没有留下遗憾。因为,溪水调在新时代迎来了它的高潮,也见证着溪水镇崭新的未来。
他和埋葬在后山的妻子一起,仍然守护着小溪流合唱团,保存着民族的记忆,让溪水调的根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