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2022-02-13杨洋
杨洋
热,好热。
南方小城的夏天总是如此燥热,发黑发亮的柏油路被一辆又一辆汽车碾过,知了也在呐喊助威,目光所及仿佛是一条被使劲扭曲甩水的毛巾,水分一点点被蝉鸣吸干,散发出尘土味。
她坐在铁椅上,望着面前的大马路,望着驶过的车辆和快步走过的行人,涣散的眼好似一个虚焦的镜头,除了一望无边的黑便是黑。
“有点儿烫屁股。”“我打赌下一辆车里后座有人,而且会是个漂亮的阿姨。”“万一猜错了怎么惩罚你?”“这是第几辆车了?”“三十九吧,我也不记得了。”“刚刚过去的那辆车司机在一边抽烟,好烦躁。”她和自己默默地交流着,目光紧紧追随着,慢慢地竟是入了迷,好像除了目光,还有什么东西也随之远去了……
不对,她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
她在等人,她们约好了两点见面,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七分,她还没到。
“没关系,我可以等。”
当脑海里闪过这句话时,她忽然又想起了其他的事情,有些懊恼自己等人也不专心。
夏天与夏天总是很像,她猜它们一定有接受统一培训,怎么当好一个夏天。
夏天发生的事也很像,都罩在了闷热的笼子里。
十四岁的那个夏天,下午两点的车站有自己的书签,她时不时就能一下子翻到。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好像她初一时情窦初开铩羽而归,一口气在操场狂奔五圈,这五圈之后她依旧没想通,但总觉得自己已然成为长跑高手,一次极端两公里就是最好的里程碑。
现在,小小的她就站在车站,等待好友赴约,她们约好两点一起去图书馆。
时间还没到,她拿起了借的书,没读完的《呼啸山庄》。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有些焦急,“呼啸”的好像不仅仅是“山庄”了。是的,她依旧看不进去。十四岁的她还没能拥有自己的手机,不能看时间,也不能打电话,“或许只过了五分钟呢?或许我到得太早了。”
她继续“呼啸”。“应该快到了吧?或许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到底几点了呢?十分钟好像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很短暂,这不是课间,或许会漫长一些。”她望着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与人行道,企图在里面找寻朋友的身影。“她一定是走得很快的那个。”可惜她的愿望被这炽热的太阳一下子灼烧殆尽,她谁也没找到,一堆乌泱泱的人里,都没有她想看到的人。
当她心神不宁地看了十页左右的名著,而该来的人仍未到时,她不得不有些生气,现在绝对已经超过两点了,或许已经两点过十分钟、二十分钟,谁知道呢,有的时候不是课间的十分钟也过得很快。她想着包里的书,想着开着冷气的图书馆,想着图书馆里软软的沙发,如果她们能够及时赶到,一定会抢到最舒服的位置,一个下午足够她看两本小说……想着想着,内心的愤怒不小心溢了出来,蔓延到肢体,她轻轻跺了跺地面,发出不高兴的哼哼声,引得旁边的阿姨扭头望过来,她有些羞愧,这很奇怪且不礼貌。
她又端坐回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翘首以盼。
“等一下她一定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她睡过头了或者是记错时间了……”“都不可原谅!”“好吧,但是看在她诚挚道歉的份儿上,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她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很多栩栩如生的畫面,并且她坚信或许下一秒就可以变成现实,她真的等到了朋友,真的收到了朋友无比愧疚的情感,也真的原谅对方奔赴目的地。
“其实问题不大,好吧,她总会来的,我等就好了。”
她看着云,又看着树,数着车,也数着人。后来,云慢慢飘走了,车子倒是没有减少,但至少云不会离开天空,它多飘一会儿也无所谓,车子不会驶离地面,它不肯停歇也没关系。
只要等的人会来,等久一些也没关系,只要会来。
就着这个念头,她决定继续等。
等到太阳已经不那么刺眼了,等到温度也没那么高了,身边等车的叔叔阿姨换了一批又一批,她离开的念头起了一次又一次。
“万一呢,万一我前脚走,后脚她就来了呢,那也太惨了,何况我已经等了那么久。”她还在等,只是情绪就像变幻的云一样,她有些想哭。这种被放置在钢丝上进退维谷的感觉太欺负人了,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是想到大马路边抹眼泪未免有些幼稚且丢人,她只能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看着天空企图将眼泪与哭意憋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被数到七十八又从头来过,因为她看到了车里的女人而分心了。
她不抱希望地最后看向马路对面,没有,乌泱泱的人还是乌泱泱的人,全都看不清脸。她慢慢站起身,踱步回家,人行道的红灯在闪烁,但她觉得她不着急追,不差这一会儿。
到家后,墙上的指针指向了四。她坐在沙发上,有什么东西堆积到了顶点,但她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去思考,是愤怒?还是悲伤?或许就是单纯的疲惫。
母亲看到垂头丧气的女儿,才想起朋友早些时候便托家长告知今天因故无法赴约,但母亲忙到忘记和她说了。听闻此,她愣住了,好像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但由于崩太久,它剧烈地上下跳动,像暴风雨中的海。她的情绪也在这巨浪里翻腾,终于打翻了那艘船,她号啕大哭。
其实没有很难过,就是肢体解决不了的情绪交给了声带。
更多还是庆幸,庆幸没有前脚走朋友后脚来,她没有失约。
正如现在二十岁的她,依旧站在车站,等着约定好会到的人。
电话响起了。
绵长的英文歌,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
她回过神来,按下接听键,下意识地望向马路对面。
“还在等吗?那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到!”
手机那边传来着急的声音。
“好。”
挂掉电话,她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手机。
后来的许多瞬间,她已拥有手机,也看到了自己在等的人。
好像从那次起她就变得很有耐心且更加守时守约,起码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和极端两公里一样,只要对方会来,只要未来尚有轮廓,她就在那儿,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那些愤怒和悲伤以及忐忑,尽数留在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