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不是追鸢者

阮京易

你会和我一样，也是追风筝的人吗？追着那只叫“成长”的风筝。

雨天。

街道旁的路人寥寥无几，或结伴，或独行，或说笑，或不语，但都与我无关。车子偶尔驶过，一阵呼啸之后，只剩下一个寂静的点。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推着行李箱，提着袋子艰难地行走。孤独像是黑夜将我包裹起来，让我无处遁形。

这里万家灯火，却不曾有一家属于我。我只是来这里的求学者，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迎面吹来的风，轻轻柔柔，我却被它吹出了眼泪。

想家了。

前一阵子，我沉溺于假期的欢娱不想出门买衣服，妈妈劝了我好几次，未果，她就一人前往商场。她很快就回来了，让我试穿她买来的衣服。买衣服本来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她丝毫没有责怪我不去，反而微笑地看着我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她的目光里饱含着笑意，像晨曦对花朵的沐浴，像春风对绿芽的轻抚，她如泉水般澄澈的眼里的温柔像是要溢出来。

在房间的另一头儿，小火炖着排骨汤。砂锅里的热气袅袅地升起，慢慢氤氲在空气中。妈妈看我试完衣服后，便又到厨房去张罗了。昏黄的路灯和从窗外洒进来的夕阳交织在一起，照到妈妈身上，投射下淡淡的光晕。时光仿佛慢了下来，阳光怠慢，纤云不染，晚风垂首，连鸟叫声也低漫。各种思绪，或烦扰，或纠结，或踌躇，心的褶皱都在此刻被熨得平平整整。我像往常一样在餐桌旁边等待着，即便是我想帮忙，她也会让我坐着便好。我静静地看着在忙活的妈妈，只剩下了幸福在心头绵延开去。

这些回忆带着光，焐热了我的心，但是它的光又过于耀眼，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稍稍回望便不忍直视。

出了家门，我就是迷途的孩子。

广东的同学或许永远都没有经历过，在陌生的地域里遵从着导航的指示，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的无奈和绝望。当我想要向路人询问时，那些陌生的面孔操着的陌生的方言，成了我与他们之间无形的屏障，又像一盆冰冷的水，浇灭了我开口的勇气。如果妈妈此时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她一定会走上前去，一遍又一遍地向一个又一个路人请教路线。

面对大学里的同学，除了自我介绍和微笑，我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和大家交流什么。我羡慕地看着下课后几个围在一起的同学，痴痴地看着他们热烈交谈的样子，他们谈完了这个聊那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而我只能拘束地坐在他们旁边，有时想要表达几句，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如果妈妈此时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她一定会拉着我坐到他们中间，问他们在交流什么，三句两句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并向他们介绍我，帮助我融入其中。

大学的课程和高中存在着些许落差，前两节课老师还只是讲到课程的概况，我都觉得自己学得非常吃力。尽管我课外花了大量的时间去预习，但还是难以适应老师的讲课节奏和方式。大学的老师再也不会像高中的老师一样那么在意每一个学生的学习状况，而我对于让老师帮助我分析学习问题的症结又缺乏勇气。如果妈妈此时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她一定会和老师沟通我的问题，向老师咨询学习的建议。

如果妈妈此时在我身边……

呵，原来我所谓的想家只是化了妆的依赖，只是一纸依赖妈妈的谎言。新年的钟声已经渐渐远去，而我只是在年龄上长了一岁，在独自面对生活的考卷上，仍然是一片空白。我只是依恋身上的这件羽衣，想要多享受一会儿，甚至永远享受妈妈为我做的羽衣。

张晓风在《母亲的羽衣》里说，当成为了母亲后，那件舒适柔软的羽衣便被收起来了。但是，我并不是很认同她的观点。那件羽衣，其实到了大学之后就渐渐失去了。这种失去，不是一下子脱去的那种痛快的痛，那样反而仁慈，再怎么疼痛也是刹那。相反，它是一根羽毛，一根羽毛慢慢地拔掉。当离开妈妈的庇护，我在独自处理学习任务和人际交往深感棘手时，会时不时忆起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会时不时感怀羽衣的柔软。

我个头儿比较小，几乎没有人认出我是大学生。别说是初高中，就是混进小学五六年级也不是件难事。我时常沉浸在自己外貌的欺骗当中，产生“我还是个小孩子”的错觉。

直到即将回校的前一天，妈妈又生气地唠叨，责备我没有把东西放回原位，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我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我知道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又会把东西整理好，但我无意间抬起头，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我的心顿时忘记了跳动。这还是我印象中的妈妈吗？岁月是什么时候悄然吞噬了她？

记忆里，她的脸像是一块无瑕的翡翠，脸上可爱的笑容好像永远也无法抹去，她的目光和微笑是那么温暖炽热，如阳光射入我的心扉。但是现在，她白白的粉底下如水波般的皱纹在生气的时候变得极为清晰，诉说着她买再多的瓶瓶罐罐在镜子前涂抹再多也无法掩盖的憔悴。

那一刻总是将我照成小孩子的那面自我欺骗的镜子，碎了。

我并不会像《名侦探柯南》里的江户川柯南一样，经历了一千多集，仍然还是个小学一年级。时光无情，不会永远地停留在某个阶段。我留恋的岁月静好，只是她替我负重前行。在我美好的“孩子梦”醒来之前，她难以再为我的随心所欲买单。

依稀记得第一遍读《追风筝的人》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本书带给我最大的感触，不是罪与罚，不是犯错与救赎，而是阿米尔的成长。年少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哈桑因为他而被阿塞夫欺负，却没有勇气为朋友挺身而出。哈桑给予他的无条件的忠心，是他怯懦的良心不能承受之重。于是，懦弱的他便把哈桑赶走，以为可以将过去一笔勾销，逃避过去，但反而造成了哈桑死亡的悲剧。然而，就是曾经如此怯懦的他，在最后却选择放弃了自己在美国安稳的生活，为寻找哈桑的儿子将自己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因为，这是他需面对承担的。他已经长大。

“追风筝的人”最明显指的便是追风筝的哈桑，但是阿米尔同样也是一个追风筝的人，只是，他追着的风筝是成长的风筝。一味躲在妈妈背后，想要永远被她庇护的我，看到了在不断逃避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可以永远躲在一棵大树下享受阴凉，让它繁茂的枝叶为我们遮风挡雨，但那棵树毕竟会老去，会渐渐枯萎。哪怕走出树荫下的第一步磕磕绊绊，我们也要努力地走出去。

终有一天，我会成为她的依靠，用她现在守护我的方式去守護她。

为那只成长的风筝，千千万万遍。

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