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潜文

朱环宇

愚溪何愚？柳宗元“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他自嘲为愚，也愤慨为愚。

在宦海沉浮里，柳宗元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乐观的人。于是，他行至那条小溪，在悲愤与不解下，写下了《愚溪诗序》。这条“江作青罗带”四季水碧的溪流成为了柳宗元文心的具象化。柳子“八愚”，也彻底为这条溪流烙上了文化的印记。提到愚溪，总是叫人想去看一看那一片景色的秀美，那一条溪水的清澈，以及那溪边是否住着一户冉姓人家，又是否有人在溪水里漂染丝帛……蜿蜿蜒蜒的溪水，水边生长着高低错落的草木；水面上偶尔传来几声欢笑，飘飘荡荡地落入树与草的耳朵里。在宁静里寻求一份生机，在沉默里寻求一份鲜活。这湾溪水留存了千年间历史的深厚，静静地守在这一方土地上，如一位不善言辞的长者—他轻摇着蒲扇，捋着花白的胡须，总是带着几分笑意。每每至此，我多想可以穿越千年，见一见他年轻时的模样。而这湾溪水的宁静恰好证明了溪水是有智慧的—它遵循的是自然，聆听的是风吟。水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本该它走的路，所以在文字之外、在词汇之外、在美学之外，溪水流淌着清澈的思想和情感，沉淀了所有的纯真与美好。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望见春台。见过了这溪水，留下满地清白……只是，如何又将其称之为“愚”呢？柳宗元说：“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柳宗元是“以愚触罪”，而这溪水也一样。这般“愚”包含着自嘲与愤懑，彰显着他执着的政治抱负，关注民生、奋不顾身的士大夫精神。

当才华横溢的官员颇有一番政治抱负，只是青云梯不在脚下，所行之处无不荆棘遍地。仿佛被贬谪而后努力造福一方，成为唯一的出路。这样的“贬官文化”顺着柳宗元的指尖淌进了愚溪里。或许，柳宗元曾立于溪水岸边，看见过某块石头下面在渗着水，他走近了，却发现稍远的树丛下面也渗着水，可是那渗水的地方只是潛流乍现，仿若眨着亮晶晶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心。或许，他也会感叹，这水无法言语吧……

每当我想到这里，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图画，才华横溢却官场失意的诗人于溪水上临风饮酒、赋文当歌……好似被水浣洗过的天，又高又远地挂着。于是，诗人只好将苦闷说给溪水，而溪水静谧地流淌着。人醉了，溪水也醉了。

今日的愚溪两岸，已不见当年陪伴过柳宗元的参天古树，只有稀疏的翠柳桃红静静地摇曳着，涓涓溪流又铮铮淙淙。唯一不变的是，溪口的愚溪桥固执地保持着弯曲了一千多年的脊背，虔诚地证明着曾经流淌在柳宗元心里的愚溪。

文化的核心总是人，愚溪文化的核心，毫无疑问是柳宗元。说到柳宗元，实在算是一位才子。他从小勤奋聪明，方及冠之年便考中了进士。彼时，他年少轻狂又志得意满，也是自此，这位年轻的天子门生开启了他的官宦生涯。他思想敏锐，言辞犀利，想成为一个忠贞不贰的谏臣，想对腐朽黑暗的朝局进行整饬。所以，他积极加入王叔文集团，积极参加永贞革新。只不过这场革新运动仿若蚍蜉撼树，他三十三岁时，被贬为永州司马。我总是猜想，是否，曲径不平的愚溪就是为了等待柳宗元的到来。

在永州的这十年，是柳宗元的生命最为耀眼的十年。“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是柳宗元对自己的认同和激励，他不甘如此，渴望有一番政绩。而从整体来看，柳宗元则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在他身上体现了“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的中国士大夫的灵魂与真谛。终生为士，不灭文心，守住本心，和光同尘。

愚溪见证了柳宗元的风骨，也成为柳宗元文心的延续。看见愚溪，就仿佛看见了那个时代的士大夫……

指导老师：肖献军

本文系2022年湖南省教育厅教改项目“永州地方文化与中国古代文学课程体系重构研究”（项目编号：HNJG-2022-1057）及湖南省大学生创新项目“永州文旅背景下摩崖石刻的保护与开发—以朝阳岩为研究中心”（2021年第3576号）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