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仪式
2022-02-13郭伟
郭伟
在黄土垭一眼就能俯视半山腰一大片新式民居—四川省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小岭子村,新颖别致的百余套民居错落有致地“围坐”在熨斗山黄嘴头下。父亲退休后移居蓉城十余年,听说家乡建村民聚居点,立马回乡购置一套,因为母亲嫌成都没有包产地。
从村干道驶入村聚居点环形公路,经过村小学、村红白事大食堂、村敬老院及五六户宅院,再绕过一个大堰塘,就到了我家的“乡村别墅”。屋周划分而得三四分地,除了种着牡丹、芍药等几十种花卉外,吃个葱蒜苗,时新蔬菜,足矣。车子泊在堰塘的石栏边。在养老院右侧一个太阳能路灯旁,路边一片曾经无人耕种的空地上长满油菜,虽已成熟却还没有收割,而油菜丛上零星搁着油菜把子。我们下车后从堰塘左角上坡几步就到家。见地中间有几丛油菜在晃动,正在疑惑,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我立即高兴地喊道:“妈,你咋在这里?”母亲几乎立即转过头来,迅速用衣袖横额抹了一下,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才露出苍老多皱而又红扑扑的笑脸,惊讶地问道:“都回来了?”妻子说:“妈,我们回来‘大战红五月。”“还有几枝就割完了,你们先回去。”母亲又埋头油菜丛中。
地面热气上冲,带出一股浓烈的泥腥味和多种复合草香。油菜叶已然色黄枯干,油菜秆密密麻麻扭结一团,一眼看不透。我艰难地钻进油菜丛中俯身一看,夕阳穿过油菜籽丛斜照在母亲脸上,光影斑驳。母亲的满头白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毕竟将近八十岁的人了,与我小时需要仰视的母亲大相径庭。她左脚站在地沟里,右膝跪在地垄上,伸出左手抓住底层泛黄的油菜穗,右手执镰割下一把,动作熟练却非常吃力。
劳动至尊。劳动是人类独有的、神圣的高超技能,母亲虔诚的劳动姿势如雕如塑,极具庄严的仪式感,令人肃然起敬。母亲割下一把油菜穗,半截儿身子又冒出油菜丛,拿着镰刀的右手扶着左手,用力把油菜枝抽出来,以一根油菜枝把油菜梗绕一两圈扎紧,顺手放在身旁的油菜丛上。我没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了双眼,急忙悄悄擦去。
“这不是我们的地吧,爸爸呢?”我问。“他出诊去了。空着也是空着,我就挖出来种了油菜。”我伸手要镰刀,被母亲回绝了。我双手扶着母亲慢慢地走出油菜丛,她的两个膝盖都沾染了黄土碎泥和墨绿色的草汁。她把一大片缝合起来的编织袋铺在公路边,我来来回回从油菜地里把晾晒已干的油菜把子抱到路边,堆在编织袋上。
“慢些!慢些!”母亲反复叮嘱,她回看地面的眼神令我经久难忘—她把目光伸进路边的草丛中、地缝里认真搜索,似乎要把散落的油菜籽都从地缝里一粒一粒地抠出来,拈起来。
堆满十余把油菜穗已近半人高。妻子赶回公路边与我对面站着,都以双手揪住编织袋两只角向上提,同时以膝盖跪向编织袋,把油菜穗压实。随后,她一转身在背后换手抓住编织袋两只角,我们兜着编织袋若抬若拖,一前一后往回走。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把我们的身形投在水泥公路上,拖出瘦长的影子。母亲手拿镰刀,以蹒跚步履跟在我们后面。我不时转身,见母亲的目光像磁铁,似乎能将散落在土缝中的油菜籽吸出来。她双眼紧盯地面,左瞧瞧,右看看,不时捡起一两枝油菜荚。
去年,母亲收获三百多斤油菜籽,榨了一百多斤菜油,分给我们四兄妹每家二十斤,她很自豪。作为长子,我从小在农村跟着母亲,吃苦最多,受累最多。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奶奶早逝,母親一个人服侍瘫痪在床的爷爷,拉扯大我们四兄妹,她是穷怕了,饿怕了。她一生爱惜每一粒粮食,每一片蔬菜,“只有最热爱劳动的人,才是最珍惜粮食的人。”
“妈,一株油菜六七台桠杷,熟一枝割一枝,多耗时费力嘛。”我说道。妻子也趁热打铁:“是啊,嫩的黄了,老的掉了,得不偿失。”母亲说:“油菜巅巅上的嫩米米都蓄黄了,油分才高。”
我们把油菜穗堆到后门口屋檐下的空坝子里。母亲笑笑说:“你们先煮碗面条儿吃。”她忙着进屋又折身出来,手里拿着扫帚、撮箕,匆匆向油菜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