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文献校议十一则

贾 雯 鹤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8)

《山海经》是我国先秦时期的一部作品[1]，全书篇幅不大，不到三万一千字，但内容丰富，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是诸多学科的学者需要参考利用的重要典籍。近年来，出土文献大量面世。学者发现出土文献的一些材料，只能在《山海经》里面找到对应之处[2]，其史料价值更加凸显。我研读《山海经》有年，发现它未经前人校正的文献错误和后世注家的误解之处还有不少，曾撰系列论文予以揭示[3-11]。今以通行的阮元琅嬛仙馆本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为底本，再对此类问题提出个人看法，以就教于大家。

“佩之不迷”，清代汪绂《山海经存》云：“言服其花能明目也。”然而“迷”字在上古并没有“眼睛不明”的含义，因此汪说不能成立。有学者反而说：“不迷，汪绂解为‘明目’，似较‘不惑’为长。”[12]4非也。《尔雅·释言》云：“迷，惑也。”[13]403段注本《说文》亦云：“迷，惑也。”[14]73迷、惑义同。元钞本《山海经》所附郭璞《山海经图赞》云：“爰有奇树，产自招摇。厥华流光，上映云霄。佩之不惑，潜有灵标。”[15]1正是用“不惑”来释“不迷”的。郭璞之所以用“不惑”来解释“不迷”，是因为此经多次出现“不惑”：《南山首经》青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西山首经》符禺之山，“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荚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中次七经》放皋之山，“有木焉，其叶如槐，黄华而不实，其名曰蒙木，服之不惑”。阜阳汉简《万物》云：“驺(鶵)鸟之解惑也。”周祖亮、方懿林注云：“解惑，消除头昏目眩之症。惑，头昏目眩。”[16]397-398“解惑”与此经“不惑”义正相同。因此，无论是“迷”还是“惑”字，都应该是头昏目眩的意思。

2.又东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南山首经》)

郭璞注：“即九尾狐。”郝懿行疏：“郭注《大荒东经》‘青丘国九尾狐’云：‘太平则出而为瑞’，此经云‘能食人’，则非瑞应兽也。且此但言‘状如狐’，非即真狐。郭云‘即九尾狐’，似误。”[18]12郝疑郭注误，其疑有二：一是九尾狐为瑞应兽，不应云“能食人”。实际上，先秦时期尚无九尾狐为瑞应兽的观念，不可据后世观念以疑其“能食人”也。二是云“其状如狐”，非真狐也。《西山首经》钱来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羬羊状如羊，与九尾狐状如狐，正可为比。可知郭注不误，郝疑非也。

4.又西百七十里，曰南山。……兽多猛豹。(《西山首经》)

有学者认为貘就是今天的大熊猫，郭郛《山海经注证》即云：“《中国动物志·兽纲·食肉目》释为大熊猫。”[19]94《王力古汉语字典》“貘”字云：“兽名。《说文》：‘貘，似熊而黃黑色，出蜀中。’《尔雅·释兽》：‘貘，白豹。’郭璞注：‘似熊，小头庳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节。’所述有似大熊猫。”[20]1319用了一个“似”字，表现出审慎的态度。

图1 猛豹

图2 貘

图3 马来貘

王引之认为古代的貘有两种，一是白豹，一是长得像熊而且能食铜铁的动物。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十八“貘白豹”条云：“郭曰：‘似熊，小头庳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骨节强直，中实少髓，皮辟湿。或曰：豹白色者别名貘。’引之谨案：上文‘虎窃毛谓之虦猫’，下文‘甝白虎，虪黒虎’，皆言虎豹之属，非言熊属也。豹与熊殊类，似熊者不得谓之豹，当以后说为长。《说文》：‘豹，似虎圜文。’《大雅·韩奕》《正义》引陆机《疏》曰：‘毛赤而文黑，谓之赤豹；毛白而文黑，谓之白豹。’貘盖毛白而文黑者，貘之为言犹白也(似熊而黑白驳之貘，与白豹之貘，皆以白得名，而一为白豹，一为食铜铁之兽，不得混为一谈)。《逸周书·王会篇》‘不令支玄獏(与貘同)’，孔晁注曰：‘獏，白豹，玄獏则黑豹。’《列子·天瑞篇》：‘青宁生程，程生马。’《释文》引《尸子》云：‘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又引《山海经》云：‘南山多貘豹。’郭注云：‘貘是豹之白者。’(今本《西山经》‘貘豹’作‘猛豹’，注曰：‘猛豹，似熊而小，毛浅有光泽，能舌也食铜铁，出蜀中。’与《列子》《释文》所引不同。盖貘有二义，故郭注两释之，而后人遂删其一也。然正文既言‘貘豹’，则是白豹之别名，而非食铜铁之兽矣。貘、猛古字同，犹虴蛨之为虴蜢。)此皆《尔雅》所谓‘貘’也。《说文》：‘貘，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未尝以为《尔雅》之白豹。《字林》：‘貘，似熊而白黄，出蜀郡。一曰白豹。’然则‘似熊而白黄’者，非白豹明矣。”[21]1124-1125王说是也，此经“猛豹”之“猛”与“貘”相通，是“白色”的意思，因此“猛豹”就是“白豹”的意思。猛豹既然是白豹，和像熊且能食铜铁的貘是两种不同的动物，那么郭郛认为猛豹就是大熊猫的看法显然就是错误的。

今颇有人相信《山海经》“猛豹”就是大熊猫，为免以讹传讹，故略加考辨如上。

5.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西皇之山，其阳多金，其阴多铁，其兽多麋鹿、牛。(《西次二经》)

汪绂《山海经存》所附图绘作“麋”和“鹿”两种动物，显然认为“麋鹿”二字应该分开来读。当代为《山海经》作标点者多将“麋鹿”二字点断[22-25]，与汪绂同。此文“麋鹿”与“牛”并举，当为一物，不应分开来读。

6.凡《西次二经》之首，自钤山至于莱山，凡十七山，四千一百四十里。……其十辈神者，其祠之毛一雄鸡，钤而不糈。(《西次二经》)

根据此经文例，“毛”下当有“用”字。《北山首经》云：“凡《北山经》之首，……其祠之毛用一雄鸡、彘瘗”；《北次二经》云：“凡《北次二经》之首，……其祠毛用一雄鸡、彘瘗”；《中次九经》云：“凡岷山之首，……其祠毛用一雄鸡瘗”；《中次十经》云：“凡首阳山之首，……其祠之毛用一雄鸡瘗”；《中次十一经》云：“凡荆山之首，……其祠毛用一雄鸡祈”；《中次十二经》云：“凡洞庭山之首，……其祠毛用一雄鸡、一牝豚刏”，“毛”下皆有“用”字，可证今本“用”字脱也。

7.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杀葆江于昆仑之阳。……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大兵。(《西次三经》)

8.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西次三经》)

“柒”为“漆”之俗字，各本唯元钞本作“漆”，应据改。

10.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英鞮之山，……涴水出焉，而北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西次四经》)

11.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西次四经》)

郭璞注：“贝，甲虫肉如科斗，但有头尾耳。”[18]98各本唯元钞本郭注“虫”作“中”，《太平御览》卷九四一引同。《尔雅·释鱼》云：“贝，居陆贆，在水者蜬。”郭璞注：“贝中肉如科斗，但有头尾耳。”[13]849可证元钞本是，应据改。

从上文可以看出，《山海经》及郭璞注的文献错误甚多。事实上，《山海经》的文献错误还有不少，亟待校正，否则将影响到该书的正确使用。然而文献错误的发现与纠正却并非易事，这需要《山海经》研究者共同努力，进行全面细致的文献校勘，以求尽量恢复此书的本来面貌。

注释：

① 王念孙《山海经》手校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下同，不再出注。

② 胡文焕《山海经图》，今藏国家图书馆，下同，不再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