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斐济旅行书写中多元文化身份建构的具身认知特质
2022-02-13于凤保
于凤保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100)
0 引言
尽管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在《我也是义和团》中曾说“义和团主张要把我们赶出他们的国家。我也是义和团,因为我也主张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家”(吐温,2001:174),但他在我国却一般也被认为是“进步人士”(王晓秋,2000)。对此,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于雷教授曾撰文进行过深入的探究,并认为“他对中国人民反帝斗争的支持和对华人的同情是诚恳的,并非‘东方主义’阴霾下的混杂物”(于雷,2011:135)。然而,跳出《我也是义和团》,将目光投向马克·吐温的其他各类文学作品,尤其是《傻子出国记》《苦行记》《马克·吐温夏威夷书信》等有关东方或殖民地的游记和书信报道,学者们或直言马克·吐温持有“清晰的白人种族主义立场”(吴兰香,2010:107),或指责他“直接参与美国人在夏威夷的殖民空间生产过程中”(郭巍,2015:29),“为美国攫取夏威夷的殖民统治权推波助澜”(段波,2021:131)。马克·吐温对东方国家或西方殖民地的态度是矛盾的,表现出多元并存的种族观。东南大学的吴兰香教授认为,马克·吐温的不同民族观与他在不同时期身处的“生活环境不无关系”(吴兰香,2010:107)。显然,这一经验主义或直觉式的言判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它却存在印象主义批评的痕迹,缺乏精准把握的认知路径。所以,马克·吐温多元文化身份赖以建构的认知机制还不够清楚。为了规避以“身心二元论”为哲学内核的经验论和唯理论之争,我们不妨以“体认—元观”为认知视角(王寅,2015:24)对马克·吐温复杂且又矛盾的多元文化身份进行探究。同时,作为认知诗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具身和社会认知,也都成了文学批评理论的一部分”(熊沐清,2022:135)。
《赤道环游记》(FollowingtheEquator,1897)是马克·吐温的几部重要游记之一,其中有许多关于作者在东方旅行时的真实见闻和心灵感受,真切又极富动态地反映了其多元文化身份不断变化的过程,为探究其多元文化身份之本质提供了文本;然而,国内少有学者对其予以关注。在《赤道环游记》中,尽管涉及南太岛国斐济的旅行书写相对简短,但即便在如此短小的文本中,马克·吐温却先后表现为敬畏自然的唯美浪漫主义者、争霸全球的高傲帝国主义者和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友好国际进步人士等不同文化身份。为此,本文将以体验哲学为理论视阈,分别从体验哲学的三原则,即“心智具有体验性、思维的无意识性、概念具有隐喻性”(王寅,2022:85),逐一探究马克·吐温上述文化身份赖以建构的认知过程,阐述其文化身份生成和运作的具身认知特性,力图揭露帝国文人在敬畏自然、贪图帝国霸权和追求人文理想之间徘徊的复杂情怀。
1 “心智具有体验性”:敬畏自然的美善浪漫主义者
著名认知科学家叶浩生曾说:“身体在西方传统文化思想中一直处于受压抑或被遗忘的地位。”(叶浩生,2013:117)。确实,受身心二元论哲学思想的影响,身体在西方认知史上也往往是缺场的;然而,自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并创建体验哲学以来(Lakoff et al., 1980;1999),西方便逐渐兴起具身认知哲学(Philosophy of Embodied Cognition)。据此,西方不断有学者从语言、哲学、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对其进行研究,认为心智具有体验性。从心智的角度看,文化身份作为马克·吐温心智的重要表征也受造于他的生活体验。在《赤道环游记》中,我们清晰地发现,马克·吐温在诸岛之间穿越南太平洋时,不仅没有鄙夷土著人世世代代所居住的土地,反倒不断惊叹和赞美斐济的山水,表现出了敬畏自然的浪漫主义情感。
诚如马克·约翰逊所言,“人类能构建的所有意义和我们持有的一切价值都是生发于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互动接触之中”(Johnson, 2007:283),马克·吐温在斐济所表现出的浪漫主义文化身份也正是他在与南太平洋的自然接触中生成的。众所周知,斐济(The Republic of the Fiji Islands)是位于浩瀚的南太平洋上的岛国,由大大小小的332个岛屿组成,其中多为火山岛。其实,斐济(Viti)这个国名源自汤加语,意思是“岛屿”之意。受热带海洋性气候的影响,斐济诸岛的常年平均气温在22~30度,又拥有无数的金色沙滩,其自然环境优美,可谓人间天堂。在《赤道环游记》中,马克·吐温看到的南太平洋岛屿是“一大片看不见的茫茫无际的岛屿”和“时而瞥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岛影”(吐温,1960:60)。南太平洋上浩大无垠,其心灵中的地理空间也超越了其极目远眺的生理极限,更超越了其既往的认知体验。正因为如此,马克·吐温试图以数字予以把握,他说:“这带地方现在似乎有无数的岛屿;地图上布满了斑斑点点,到处都是。这些岛屿的数目似乎是无法计算的。现在我们正在斐济群岛中航行。”(吐温,1960:60)然而,数字在极大极多的存在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马克·吐温所能找的概念也只是“无数”“到处”和“无法计算”。认知科学家贝亚特·赫伯特(Beate M.Herbert)和奥尔加·波拉托斯(Olga Pollatos)曾指出:“具身认知理论认为,高级认知过程是在知觉符号上运作的,概念的使用包括在与世界的体验中发生的感觉运动状态的再激活。”(Herbert&Pollatos, 2012:692)也就是说,马克·吐温在使用“无数”“到处”和“无法计算”等语言符号描述自己在南太平洋旅行的见闻时,也不自觉地在浩瀚的大洋中本能地表现出自我的渺小感和无知感;同时,南太平洋在马克·吐温心中呈现出远远超越自我驾驭能力的某种伟力和神秘。
其实马克·吐温并不仅仅只有这一处如此描述自己对南太平洋神秘感以及自我无知感的切身体验。当船去往斐济的途中,马克·吐温提及了萨摩亚岛,他写道:“在这无数的岛屿当中,不知在什么地方隐藏着萨摩亚岛,它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吐温,1960:61)显然,作为殖民者认识地理空间和引导航海者海上航行的人类智慧表征,地图也是人类对地理空间进行认知的有效工具,但萨摩亚却神秘地超越了人类的认知范畴。尽管马克·吐温随后也说,“你如果愿意到那里去,只要依照罗伯特·路易士·斯蒂文森给柯南·道尔博士和詹·马·巴里先生的指示,那就很容易找到这个地方,不会有多大麻烦”(吐温,1960:61),但他却又在如何去往萨摩亚的路线图后面幽默地指出:“要想领会这句笑话的全部趣味,必须看看地图才行。”(吐温,1960:61)在马克·吐温看来,南太平洋极大,其中的岛屿又极多,西方所能拥有的一切知识都难以对其予以准确把握,就连所谓的去萨摩亚的路线图也只能是个笑话。
确实,“认知的发生应该建立在生活世界、实践和游戏之中”(王慧莉 等,2018:88)。据文献记载,马克·吐温正是在1895年秋经夏威夷的檀香山到访斐济的,而斐济早已于1874年沦为英国的殖民地。此时正值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同时也是美国在实现独立建国、西进运动和工业大发展之后走向海外殖民的重要时期。英美等西方国家在殖民地所实施的霸权政治和享受的“白人至上”特权使马克·吐温也在不同语境中不同程度地表现出白人种族主义的优越感(吴兰香,2010:108)。然而,马克·吐温乘船旅行在南太平洋之上时,他的身体与自然亲密无间的接触,海洋的浩大无垠和岛屿的美妙景致令人降服,并生发出自我渺小的感知体验以及对自然极其敬畏的浪漫情怀,不曾有半点鄙夷东方的神情。
南太平洋及其岛屿在马克·吐温心中所激发的情感既不是“金银岛”能够带来的兴奋,也不是“吃人岛”令人心生的胆怯和恐惧,而是对唯美和审美的神奇自然充满崇敬。也就是说,马克·吐温进入南太平洋海域后的第一直觉体验不是殖民者对掠夺殖民地财富的狂喜,也没有以白人的优越感鄙夷南太平洋岛屿,他只是作为一个在自然面前矗立的个体对这片大洋产生了无法掩饰的敬畏感。
2 “思维的无意识性”:争霸全球的高傲帝国主义者
在浩瀚的南太平洋上乘船旅行时,马克·吐温被大洋的广阔空间所震撼,也为云雾中时而出现的岛屿之景致所倾倒,并在近乎宗教般的具身情感中建构了帝国文人对东方自然无差别对待的浪漫主义情感,他的认知发生和运作路径是通过激活他在故土对自然崇拜的固有认知框架而建构的。正如吉尔斯·福科尼尔和马克·特纳认为的:“心理空间在工作记忆中运作,但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激活长期记忆中可用的结构来建构的。(Fauconnier et al., 2002:102)需要强调的是,马克·吐温只是在自然的崇高感之下暂时遗忘了自己的帝国文化身份,以一个站立在上帝面前的纯粹个人去体验淳朴的自然,进而建构出其美善的浪漫主义者之文化身份。与之相对,马克·吐温一进入斐济的港口,便表现出另外一种文化身份,即俯视斐济土著人的高傲帝国主义者。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上述两种情感以及与之相应的两种文化身份似乎在马克·吐温进入斐济首府苏瓦的一个海港的一瞬间就实现了自然过渡。
在《赤道环游记》中,马克·吐温就他所乘坐的轮船驶入海港时眼目所及的情形和景致写道:“我们看见了这个群岛的首府苏瓦,于是我们的船迂回地开进了这个僻静的小海港——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海湾,在环抱的群山中安适地隐蔽着,海水是鲜艳的蓝色和绿色的。港湾里停泊着几条船——其中有一条是悬挂美国旗的帆船。”(吐温,1960:61)此时,马克·吐温从浩瀚的大洋进入了僻静的小海湾,其身体所在地理空间发生变化,他对南太平洋岛屿以及岛国土著人的情感也随之变化。彼得·斯托克维尔(Peter Stockwell)认为:“理性(以及感知、情感、信念和直觉)在我们的身体与世界的互动和体验中都得到了具身性的建构,且两者之间呈现出无可分割的关系。”(Stockwell, 2002: 27)确实,当他看到斐济的首府苏瓦以及进入海湾时,原本令其敬畏的大洋已经退至身后,港湾也因此使其在浩瀚无垠的大洋中冲锋破浪数日后得着了某种安慰和期待,所以海湾里映入他眼帘的一切都是唯美和善的。然而,就在此时,停泊在海湾中的帆船所悬挂的美国旗重新激活了他的帝国意识以及与相应的知识框架,也同时消解了他在海上对淳朴的东方山水自然所持有的唯美主义认知。也就是说,美国国旗重新激活了马克·吐温心灵中作为帝国主义文人的高傲情感。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在文本的下文中一再见证马克·吐温毫不顾忌地表露对帝国崛起的野心和傲慢。他不仅称那条挂着美国旗的帆船为“美国海上商船业霸王”(吐温,1960:61),还一再赋予这条帆船以表征帝国政治的文化内涵:
这条船独当一面,代表着美国的船队。全靠它独当一面,美国的名声和威望才在全球各地受到外国的尊敬。全靠它独当一面,向全世界证明,世界上这个最文明的、人口众多的国家也有海船远涉重洋,很可以自豪,而且这个国家决定要以地球上的海上列强之一的资格保持它应有的地位。这条船还独当一面,使外国人的眼睛熟识一面国旗……都卢斯单凭自己的财力,修造了美国海外商船队,独自把它装备起来,维持它的航运,这就使美国的名声免遭羞辱,提高了它的国际地位,使它受到尊敬。(吐温,1960:62)
显然,在马克·吐温的上述文字中,我们可以发现“独当一面”“美国”“尊敬”“地位”等几个词语一再被重复。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些语义相同而措辞不一样的表达,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词义的重复,如以“国家”和“它”等词不断重复指称“美国”。大卫·鲁美尔哈特(David Rumelhart)认为:“当一个句子被阅读了,其相应的意象图式就会被激活、评估和提炼或弃置。”(Rumelhart, 1979:87)可见,马克·吐温在文本中所操持的上述词语已充分地呈现出其心智的真实状态,真切地反映了站在美国国旗下的马克·吐温所持有的文化身份;更值得关注的是,“叙述的重复动作的频率方式,可能是人类叙述的本能方式,不过也可能是经验取得有效性的基本方式……所谓事不过三,三必有变,重复造成经验的强制性”(赵毅衡,2017:155),马克·吐温在不断重复表述中力图建构的强制性经验便是商船让美国雄霸天下。同时,乔治·莱考夫也曾指出:“当某一神经回路被激活的次数越多,其能量及其所能生发的情感就越大。”(Lakoff, 2011:185)可见,马克·吐温建构的这种强制性经验既是他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毫不掩饰的赞美和歌颂,也是其自身帝国主义者之身份的自然表露。其实,他在下文中更加富有情感地说道:“许多全国举杯祝贺的东西,经过若干年月之后,迟早都会消灭,但是只要我们的国旗还在飘扬,我们的共和国还存在,凡是受到祖国保护的人就始终会喝这杯永垂不朽的祝贺的酒:都卢斯,美国的海外航运霸王啊,祝你健康繁荣。”(吐温,1960:62)他将美帝国及其国民在全球称霸中所获得一切尊荣都归于代表美国商船的都卢斯。然而,根据他在文中的记述,正是美国商船使斐济王朝在往来贸易中欠下巨款,且又是美国用战舰作为威胁迫使斐济国王将斐济交给了英国(吐温,1960:65)。当他高声为都卢斯商船唱“永垂不朽”的赞歌时,其心中装满的是对帝国痴梦的向往、赞美和迷恋,却丝毫没有顾念美国在斐济赚得钵满盆满之时也恰恰是斐济人民沦为亡国奴的黑暗时刻。
乔治·莱考夫曾指出:“因为我们所言说、听到或读到的每一个词都是由某种框架回路进行定义的,重复这些词会强化这些框架回路。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框架会变成永久性的。”(Lakoff, 2011:185)美国国旗激发出了马克·吐温心中与帝国相关的认知框架,也激活了其心灵中的长期记忆,进而对帝国表现出难以抑制的狂热情感,使其将民族主义情感错误地置于帝国主义政治意识形态之中。因此,他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者,却全然“忘记”正是美国使斐济人民走向被奴役的黑暗历史。
3 “概念具有隐喻性”: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友好国际进步人士
作为利益的既得者,帝国的存在以及帝国文化的建构对白人是有利无害的,其相应的知识框架也利于其生存。因此,马克·吐温在美国国旗的激发下本能式生发的帝国自豪感无疑是真实的和确凿的。然而,这却是基于利己主义原则所建构的认知框架和帝国文化,完全不顾被殖民的土著族群的芸芸众生。显然,如此建构的帝国文化是有悖人性和常理的。彼得·斯托克维尔曾指出,“理想认知模型(ICMs)是我们用来建构知识的结构”(Stockwell, 2002: 33),人类也是基于此认知模型去善待他者。也就是说,美国国旗激活了马克·吐温的帝国意识和“白人至上”的知识框架,但它却真真切切地违背了人类认知的理想认知模型。认知诗学之父鲁文·楚尔曾指出,“人类认知系统在非文学经验中的典型运作方式,是‘允许最大限度地节约感知精力’的方式”(Tsur, 2008:4)。当外在环境的政治因素被消解或削弱时,尤其是当马克·吐温亲眼目睹斐济土著人的高大身材、健壮体质、聪明智慧和君子风度后,他立即以平等抑或羡慕的眼光去看土著人,并由此在看待斐济沦为殖民地等问题上表现出了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正义之声。对此时的马克·吐温而言,斐济土著人不是被言语表征的概念性存在,而是活生生的生命,美好的视觉体验激活或启动了其内心的理想认知模型,他因此据之进行言说和行事。正因为如此,马克·吐温从一个为美国霸权高唱赞歌的帝国主义者,转变为一个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友好国际进步人士,似乎就发生在笔锋回转的一刹那间。
在《赤道环游记》中,马克·吐温在驶入港湾的海船上对美国商船都卢斯反复歌颂之时,他也初次看到了土著人。映现在他眼中的土著人被描绘为“漂亮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肌肉发达,四肢匀称,面部表情富有个性和智慧”(吐温,1960:62)。在马克·吐温眼中,南太平洋上的这些土著人既不是西方传闻中缺乏文明和智慧的食人野兽,也不是体态丑陋的动物。基于上述具身认知体验,他对南太平洋土著人不仅没有一丝帝国主义者对土著人惯常所持有的鄙夷神情,甚至充满了赞美之情和欣赏之意。莱考夫和约翰逊认为,人类思维在本质上是以隐喻作为概念系统进行运作的(Lakoff et al., 1980)。他在理想认知模型的引导下对斐济土著族群以及个体的土著人进行了赞美,这一言语行为本身就隐喻性地建构了他对被殖民的土著族群较为友爱的国际文化身份。
同时,当马克·吐温在操持词语表征自己的心智思想时,他也本能性地使用隐喻系统性地建构他对斐济土著的美好具身体验。其实,马克·吐温不仅在第一次看见斐济土著人时是持这种友好的态度,他此后在斐济首府苏瓦对斐济的男男女女也都充满了欣赏和赞美之情。譬如:
还有胖胖的、面带笑容的年轻姑娘,快快活活、心满意足、逍遥自在、文雅大方,使人看了很舒服;还有年轻的太太,高高的身材、挺直的胸膛、相貌标致、体格健壮,翘起下巴飞快地走过,她们的脚步不自觉地显出一种无比的高贵神态;还有威严的青年男子——体格和肌肉都像运动员一般——穿着耀眼的白色宽大衣服,裸露着青铜色的胸膛和青铜色的脚,满头密实的头发,染成了很深的红砖色,从头顶一直往后梳,活像一只刷炮筒的扫帚一般。(吐温,1960:62-3)
显然,不管用以描写年轻姑娘的“胖胖的”“快快活活”“文雅大方”,还是用以摹写年轻太太们的“高高的身材”“挺直的胸膛”“相貌标致”“体格健壮”“高贵神态”,抑或建构青年男子的“威严”“像运动员一般”“青铜色的胸膛”和“满头密实的头发”等词语,他心中的土著不是邪恶的,也不是丑陋的,而是美丽、阳光、健康和高贵的。马克·吐温已启动典型认知模型,并据之隐喻性地措辞,进而建构自己对斐济土著人的美好具身情感。这些表征马克·吐温在斐济土著人中的具身体验的语言符号都在表现某种充满活力的生命状态,是在对生命应有的某种理想状态进行礼赞。更重要的是,当以不同的隐喻去不断反复建构同一个语义时,言说者对事物持有的某种强烈情感也一再得以强化。可见,马克·吐温不仅用隐喻表达了自己的具身认知体验,同时也强化了自己力图建构的友好国际进步人士的社会文化身份,进而在友善认知的良性循环中对斐济土著人表现出友好的情感和包含人文主义思想的情怀。
其实,在斐济旅行一段时间之后,马克·吐温对斐济土著男子高大魁伟的身材产生了羡慕之情,同时对民众彼此忠诚和尊敬的风俗极为敬佩,也对斐济土著传统文化的集体主义精神表现出了赞赏。确实,斐济土著社群长久以来一直存在重义轻利的朴实民风。 我国驻斐济大使徐明远先生曾称斐济是一个“君子之邦”(徐明远,2003:134)。马克·吐温在岛国旅行的具身认知体验也使其深深被斐济的传统文化所触动。当拜访身材高大又富有贵族气派的斐济国王后,他不仅想起了斐济让给英国的悲痛历史,并以斐济国王在将斐济群岛让给英国时所说的一句话来讽刺帝国主义者的残忍和血腥(吐温,1960:65),进而在西方世界为斐济沦为英国殖民地而发出了正义之声。
显然,斐济土著人的样貌、神态和文化都触动了马克·吐温,这样的具身认知体验使他清醒而又明晰地知道斐济土著人不仅是和白种人一样富有情感的活人,而他赖以表征自己心智的隐喻概念也使之更加真切地欣赏斐济土著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传统。马克·吐温在面对斐济土著人生发出真挚的情感,并由此建构出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文化身份,进而在历史问题上站到了斐济土著人的一边,为他们在西方发出了正义的声音。
4 结语
美国学者布莱恩·尤达斯(Brian Yothers)曾说:“《赤道环游记》在我们探究马克·吐温的旅行作家和批评家职业人生时占据的空间相当较小,但却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2009:107)作为游记,马克·吐温的斐济旅行书写确实给了我们从具身体验和心智生成的过程去探究其多元文化身份建构之特质的绝佳可能。沃尔特·佩德(Walter Pater)认为,艺术存在的价值不是“体验之结果,而是体验之本质”(Pater, 1951:896)。确实,从文学认知的角度对《赤道环游记》中有关斐济旅行书写进行解读,我们可以发现,马克·吐温的上述每一个文化身份都是真实的和真切的。更值得关注的是,马克·吐温或为一个对自然充满敬畏的浪漫主义者,或为戴着“东方主义眼镜”的帝国文人,或为“一个拥有人道主义胸怀”的进步人士(杨金才 等,2011:136-137),都生发于他所在生活环境中的具身认知体验。进而言之,作为帝国的文人,马克·吐温复杂而矛盾的文化身份之所以能够被成功建构和自由切换,是因为他既对淳朴自然充满了纯真浪漫的想象,也对多元文化社群的理想共同体存在期待,但同时也对帝国抱有幻想和热情,外在不同的环境将给予他不同的认知体验,进而也就在不同的情境下产生不同的心智思想和文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