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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女性·语言
——《库娜图》的后殖民书写

2022-02-13孙成平

外国语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殖民者土著人土著

孙成平

(海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上海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40)

0 引言

《库娜图》(Coonardoo,1929)被认为是澳大利亚左翼作家凯瑟琳·苏珊娜·普理查德(Katharine Susannah Prichard, 1883—1969 )“写得最成功的一部小说”(黄源深,2014:155),于1928年以连载形式在《公报》(Bulletin)刊发,通过主人公休(Hugh)和库娜图的爱情故事,展示了白人与土著的关系。由于内容涉及跨种族的性关系,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大量读者写信抗议,对小说中的男女关系表示反感(Throssell, 1975: 121)。学术界对该部小说褒贬不一。塞西尔·曼(Cecil Mann)认为小说中的土著女性库娜图只能激起“虚假的怜悯和可笑的鄙视”(Throssell,1975: 54)。玛丽·吉尔默(Mary Gilmore)在1929年给作家内蒂·帕尔玛(Nettie Palmer)的信中也表示该小说“骇人听闻的肮脏言辞令人厌恶”。与此相反,万斯·帕尔玛(Vance Palmer)强调《库娜图》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我们对土著人的态度有所改变的话,主要是归功于普理查德把土著人拉近到我们身边。”(叶胜年,2013:147)卡罗尔·费里尔(Carole Ferrier)认为“《库娜图》有力地挑战了当时针对原住民以及黑人和白人关系的霸权主义态度”(Corbould,1999:415-424)。事实上,普理查德正是通过白人与土著的关系,展示殖民者对土著人的掠夺与破坏、利用与歧视、毁灭和污蔑的事实,对土著人及其语言文化给以足够的文学关注,揭示殖民主义的侵略、剥削本质。本文以后殖民主义为语境,从“土地”“女性”“语言”的维度,论述白人与土著的殖民关系,解读小说解构殖民、重构土著文化历史的政治隐喻。

1 被剥夺与被破坏的土地

“土地是澳大利亚文学区别于英国文学、展示澳大利亚文学地方色彩的独特标志,也是发展民族文学的基础和寄托民族情感的物理场所。”(彭青龙 等,2019:13)对殖民者而言,土地却是垂涎、掠夺的对象。在西方殖民者的想象中,古老的东方拥有无边无际的土地,充满不可思议的美,令人神往。歌德在其《逃亡》一诗中就呼吁要“逃向东方这块纯净的土地,品尝一下那些酋长们所创造的奇迹!”(萨义德,1999:215)

英国在海外开拓殖民地的历史就是土著人被屠杀、被剥夺的历史。自1788年1月26日英国流放的第一批犯人到达澳洲起,英国就在此建立殖民地,开始了澳大利亚的殖民主义历史。这一过程中大部分土著人被屠杀或赶出他们世代生活的固有领地。正是通过血腥屠杀,殖民者(以罪犯居多)攫取土著人的土地开办牧场,靠剥削、掠夺、奴役而发迹。《荆棘鸟》(TheThornBirds,1977)里的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就是流放犯发迹而成为贵族的代表,诸如《杰克·迈格斯》(JackMaggs,1997)里的迈格斯,《远大前程》(GreatExpectation,1861)里的马戈维奇(Magwitch)等莫不如此。资本主义的发展建立在土著人的累累白骨之上,他们就是资本贪婪、残酷的化身,“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2004:871)。据统计,1901年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成立之时,土著人数由殖民者初次登上澳洲大陆的30多万减少到只有6万,20世纪30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土著人注定要灭亡(Shoemaker,2004:18),到了20世纪中叶土著锐减到只有4万余人(叶胜年,2013:54-55)。针对伴随着土著人大量灭绝的海外殖民扩张,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曾悲观地感悟维多利亚时代的进步表现为“按部就班地屠杀”(博埃默,1998:36)。

殖民者为掠夺土地而实施暴力,并基于“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的概念对屠杀土著人的行为进行合法性辩解,以便形成对土地的占有权。澳大利亚土著研究学者亚伍德(Yarwood)认为,殖民者对土著的政策由最初的保护转变为后来的种族主义屠杀,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土地。土著人坚守以狩猎、采集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深信人属于土地并负有保护土地的义务;殖民者实行以对土地私人占有为条件的农牧业生产方式,认为人占有土地且应当充分开发利用(Yarwood,1982:11)。殖民者按照大英帝国“充分开发”的标准进行界定,并依据“发现原则”( Doctrine of Discovery)对所谓“无主之地”实施侵占。按照帝国的标准,“如果土地上无人居住,或者有人居住但没有以欧洲意义上的方式使用,就可以认定为无主之地而归帝国所有……土著人只有在建造了房屋和城镇后,他们才算拥有所占用的土地”(Broome,1982:26)。殖民者正是通过把澳大利亚视为“无主之地”,通过“发现”“利用”以培养自己的归属感而形成对土地的合法占有权。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1yle)的《黑鬼问题》(TheNiggerQuestion,1849)就认为把劳动“投资于土地,就能产生专利权”(博埃默,1998:43)。《库娜图》中的贝西夫人(Mrs.Bessie)就是按照这一帝国逻辑界定主人身份,基于自己在土地上的投入,认为对韦塔利巴牧场的土地拥有理所当然的所有权。在把牧场交给休的时候,她挥舞着手,指着远处大片的土地和群山说,“这都是你的了,我已经把这里做到最好”(Prichard,1956:33)。与同时代的其他殖民者一样,贝西夫人常常对着地图测量,规划打井的位置,谋划对维塔利巴(Wytaliba)牧场的开发利用。这种对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本身就是行使所有权的行为,殖民者藉此取代土著人成为土地的主人。在小说开头,牧场主山姆·格尔瑞(Sam Geary)在空旷的土地上策马扬鞭,向韦塔利巴牧场飞驰而去,俨然征服者的姿态,引得土著人驻足围观。格尔瑞带领帮手斜眼鲍勃(Cock-Eyed Bob) 在澳大利亚广袤的土地上到处探寻金矿,想要嗅出黄金的所在,梦想有朝一日大发其财(Prichard,1956:6)。他俩的行径带有强烈的殖民主义色彩,是对澳洲大地的亵渎,契合东西方关系在征服意义上有关“性”与“强暴”的隐喻①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分析中东与西方关系时认为“中东与西方之间的关系实际上都被界定为一种性的关系”。在《东方主义再思考》一文中认为:“东方在实践上是被描述为女性的,东方的财富则是丰富的、而它的主要象征是性感的女性、妻妾和专横的——又极为动人的——统治者。”引自 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17页。姜飞在《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188页)一书中对东方的修辞意象总结时指出“东方是被西方男性征服的女人”。,象征着对殖民地的侵略和压榨。诸如此类的描述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很好地印证了英国学者博埃默关于“繁荣、物质的改善,还有寻宝,这三项是领土扩张最想得到的回报”(博埃默,1998:41)的论断。

作为土著人生存之基的土地遭到前所未有甚至是毁灭性的破坏。随着殖民者的到来,大量森林灌木被砍伐,地表植物在短时间内迅速消失,引发土壤侵蚀,减少了当地的降雨量,破坏了自然水的生态循环系统,导致旱涝等极端天气交替出现。密集型的畜牧需要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地下水资源枯竭,植被涵养水源的能力下降,同时土壤肥力消耗过度,土地变得贫瘠。生活废水和垃圾以及各类工厂的排污都顺着山谷进入河流,深入到地下水中,水质污染严重,竟导致送水车的生意格外兴隆(乔瑜,2014:119-127)。小说的副标题“阴影里的水井”(the well in the shadow)象征着生命的源泉,殖民者破坏了土地,与土地合为一体的水井自然也失去应有的生机和活力。作为生命之源化身的库娜图被推入火堆、逐出牧场之后,维塔利巴持续干旱而逐渐衰败。对土著人而言,土地及土地上的一切都具有灵性。殖民者的行为无疑惊扰了大地上栖息着的祖先神灵,破坏了土著人的生命图腾。小说中的维塔利巴牧场的土地已经因为贝西夫人规划的水井之多而变得千疮百孔如蜂窝一般(Prichard,1956:14)。

由此不难看出,土著人的土地是西方男性征服、剥夺的对象。土地不仅是土著人的衣食之源,也是土著人祖先神灵的栖息之地。对澳大利亚土著来说,“土地不仅给与他们生命,土地就是他们的生命”(Broome,1982:14)。白人占领土著人的土地,把土著人驱离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圈定在“保留地”之内生活,实质上破坏了他们精神和文化的根基,导致土著文化分崩离析。土地因为土著人的离去而失去生机逐渐落败。土著人在失去土地后,狩猎技术变得生疏,部落仪式也难以传承,他们的生活失去了意义。被逐出牧场的库娜图走投无路,流浪途中遭捕珍珠的水手侵犯染病,最终凄惨死去。

2 被利用与被歧视的女性

女性主义研究学者麦茜特认为女性与自然有着悠久的天然联系,对女性的统治等同于对自然的统治(张兰,2014:55-58)。澳大利亚的土著女性代表着澳大利亚的自然,她们被白人殖民者征服、利用,成为殖民者统治的工具。库娜图就是这类女性的缩影。小说开始,库娜图在灌木丛下唱着歌,听到白人玩伴休(Hugh)的呼喊,急忙顺从地从昏暗的灌木丛下爬出来,却看到休一副镇定自若、颐指气使的神态(Prichard,1956:3)。后来,库娜图和其他土著小孩玩耍,因为没做好家务而被牧场主贝西夫人训斥,她“低垂着头,闷闷不乐,转过脸避开贝西夫人的目光”(Prichard,1956:11)。再后来,库娜图被白人格尔瑞侵犯。她尽管十分厌恶,却像一只被蛇吓傻的鸟,虚弱无力地蜷缩在棚屋,动弹不得(Prichard,1956:203)。纵观整部小说,可以看出库娜图总是以土著语“Eeh-mm”一词应对白人的要求,表达顺从。在当时,土著女性常常被白人殖民者随意囚禁、虐待,作为财产进行买卖(Broome,1982:56)。这些足以说明以库娜图为代表的土著女性是沉默的他者,是象征“白人男性欲望的能指”(Corbould,1999:415-424),体现出被殖民者的“从属情结”(Fanon,2008:61-81)。在与白人相处的过程中,他们“丧失了主体地位而沦为工具性客体,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和言说的权力,仅仅缩减为一个空洞的能指而成为父权主义和帝国主义强大的反证”(王岳川,1999:58)。他们的存在衬托了白人的优越感和权威性,成为在西方“男性”凝视(gaze)下没有自我主体意识的“属下”(subaltern)。

对殖民者而言,土著女性除了充当被奴役和发泄的对象,还维护着白人与土著之间殖民与被殖民关系,充当不可或缺的角色。贝西夫人恩威并重,刚柔相济(Prichard,1956:95)。在她的调教之下,库娜图和米尼(Meenie)以及其他土著人都十分顺从,维塔利巴牧场兴旺发展。当休把库娜图驱离牧场,土著人则表现出抵触情绪,牧场也逐渐衰败乃至最后破产。对于贝西夫人和休来说,库娜图是他们与土著人的土地建立联系的纽带,正是这种联系赋予他们统治的便利和在澳大利亚的归属感。基于此,也就不难理解贝西夫人设法阻止土著男人瓦瑞达(Warieda)带走库娜图的动机:贝西夫人意识到不管自己如何以白人女性的方式教导、训练库娜图,教她烹饪、制衣,保持干净整洁,她永远都是地地道道的土著人。库娜图与族人血脉相连,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无法分割的联系,她的认知、爱好、性情都与土地和族人交织在一起(Prichard,1956:26)。这种无法分割的联系影响着库娜图,威胁着贝西夫人对库娜图的占有。关于这类女性,评论家谢里丹(Sheridan)认为白人男性对土著女性的欲望使他跟土地建立起精神上的特定联系(Sheridan,1995:88)。戈尔迪(Goldie)的评论则一语中的,“(白人男性)对土著女人性的占有似乎弥补了白人所有权在法律之外精神层面的空白”(Goldie,1993:73)。韦伯(Webby)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人男性以对土著女性所谓“爱”的名义而成为土著女性以及土地的所有者和使用者,借此种族之间的“爱”为白人的殖民征服提供合法性解释(Webby,2000:123)。大英帝国为其海外政府雇员编写的《实习生指南》(Cadet’sGuide)就讨论过“与当地姑娘保持关系”和经常嫖妓的优点和缺点,视当地女性为“了解当地语言和其他当地社会奥秘的有益指南”(韦瑟林,2012:21)。由此可见,土著女性在白人男性的征服奴役下,已成为殖民统治的工具,维系着白人对土著的殖民主义统治关系。

然而,像库娜图这样被利用的土著女性终究无法摆脱被种族歧视的悲惨命运。休对库娜图情感上强烈依赖,但出于殖民主义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他拒绝承认对库娜图的爱情,决计不会像格尔瑞那样公然和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他说:“我要和白人结婚,保持白人血统……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娶像种马一样的土著女人。”(Prichard,1956:51)休持有的种族偏见具有深刻的社会根源。在当时,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盛行,人们普遍认为与深肤色人种为伍会损害白人的人格,危及种族的纯洁(博埃默,1998:77)。被视为澳大利亚民族主义喉舌的《公报》就公开宣言:“如果澳大利亚要成为一个适合我们的子孙后代生存的国家,我们必须保持血统纯正。混血儿通常遗传两个人种的恶习而没有遗传二者的美德。”(Evans,1993:351)在澳大利亚历史上,土著女性常常是作为白人男性的玩物而被蔑称为“黑天鹅绒”(black velvet)。她们“白天在马鞍上纵横,晚上在帷幕中驰骋”(Broome,1982:127),染上性病或者年老色衰之后,往往被无情抛弃。白人女性视她们为肮脏、下贱之属,禁止她们进入白人女性所在的房间。库娜图和米尼每天早上必须在梳洗、穿上符合白人标准的制服后才能进入贝西夫人的府宅劳作。格尔瑞的土著女人席巴(Sheba)勤劳能干,为格尔瑞整理房间,提供诸如干净整洁的床单、毛巾、肥皂、梳子等无微不至的服务。当格尔瑞醉酒时,负责保管储藏室的钥匙,看管威士忌和烟草,“深受重用”,被戏称为席巴女王(Queen Sheba)(Prichard,1956:47)。然而在维塔利巴牧场之类的大多数地方,她只能和土著人待在一起。在白人比利(Billy)看来,“她们(土著女性)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群体”(Prichard,1956:193)。

可见,土著女性被帝国的男性征服、利用,在维系白人和土著人的关系方面充当不可或缺的多重角色,同时还因为性别、种族的缘故,被视为低等、肮脏之人。也许因为都受到男性的压迫,白人女性对土著女性给予同情,一定程度上使他们免于土著男性的伤害,形成“姐妹情谊”(sisterhood)。但这种“姐妹情谊”是基于白人女性优越于土著女性并代表她们向土著男性发声的假设,属于所谓“白人女性的责任”(Haskins,2015:38-53),并非所有女性平等的“女性共同体”①白人女性和土著女性之间本质上是主人和仆人、监管人和被监管人的关系。参见 Probyn-Rapsey, F.2008.Country Matters: Sexing the Reconciled Republic of Australia[J].Feminist Review(89): 73-86.及 Mohanty, C.T., Russo, A.& Torres, L.1991.Third World Women and the Politics of Feminism[M].Indiana University Press.。土著女性被认为需要白人女性帮助来“提升自己”以达到白人的地位和道德标准(Corbould,1999:417)。实际上,除了共同受到男性的性别歧视与压迫,土著女性还遭受种族主义包括来自白人女性的歧视与剥削。

3 被毁灭与被污蔑的语言

“语言是民族认同的重要基础……语言问题是认同问题的核心。”(王辉,2010:55)殖民者为了达到同化土著使其认同白人的标准,对土著语言实行限制和同化。自殖民者踏上澳洲大陆开始,土著人被逐出家园或者屠杀,混血儿被强行带离土著家庭集中管理,土著语言就在逐渐消失②Kaplan列举了澳大利亚语言灭绝的几种方式,其中包括欧洲人带来的疾病使土著人灭绝,种族屠杀使土著人口大量死亡,土著人被驱赶到保护区而不顾其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土著人离开世代生活的领地对语言和文化产生破坏作用,混血小孩被强行带离土著家庭无法使用土著语言,种族压迫使混血儿或者肤色较浅的原住民自我认定为白人放弃使用土著语言。可以看出所有这些都反映了白人与土著之间的殖民关系,体现出种族主义的“强制性”安排。秦晖在为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的《种族主义源流》(高凌瀚,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中文版序言也认为种族主义体现为“强制性”安排。。据估计,“在欧洲人入侵之初,土著人的语言约有250种,包括约700种方言。在过去的200年时间里,这一数字已经锐减到45种,有一些土著语言的使用者不超过10个人。今天真正会讲土著语言的人只有大约51000人左右”(叶胜年,2013:340)。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是文化的载体。土著语言的消亡必然导致土著文化灭绝,以至于在小说出版的年代很多土著歌谣已经消亡,就连土著人也大多不解其意(Prichard,1956:vi)。在众多涉及种族关系的白人作家笔下,土著人及其语言文化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与其他白人作家不同的是,普理查德使用了大量的土著词汇以彰显土著语言和文化的存在。例如:baba (crazy 疯癫)、bandegora (turkey火鸡)、bardi (grub蛴螬)、bucklegarro (man-making造人)、bulya (poison毒药)、cooboo(baby小孩)、coonardoo (the well in the shadow阴影里的水井)、eeh-mm(yes是的)、gina-gina (dress裙子)、jinki (spirit灵魂)、wallabee (young man年轻人)、winnie-carra (whirlwind旋风)、kylie (boomerang回旋镖)、narlu (evil spirit恶鬼)、wytaliba (the fire is all burnt out火烧尽了)等。对此,亚当·休梅克(Adam Shoemaker)评论道:“《库娜图》使用了过多的土著词汇,以至于让英语读者备受困扰。”(Shoemaker,2004:40)土著语言既体现在小说人物对话及土著人的歌谣、神话之中,也贯穿于小说的文本叙事之中,不断地把读者注意力引向白人和土著之间的文化差异,强迫读者积极介入到使这些词汇获得意义的文化领域,意在创造土著声音,表达土著文化的主体性(阿希克洛夫特 等,2014:62)。这些未经翻译的土著词汇客观反映了土著语言文化在澳大利亚大陆上的存在以及在土著人生活中的重要性,体现了后殖民文本的挪用策略,是一种传达文化差异的常见技巧和重要手段。语言是文明、文化和世界观的反映,“使用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接受一种文化”(Fanon,2008:25)。把欧洲后裔的声音与土著神话、迷信及语汇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多层次、混合型的语言”,既是对土著历史的反映,又是“对丰富多样的各种声音的承认”(博埃默,1998:244-245)。普理查德广泛使用土著词汇,使小说具有霍米·巴巴所谓的“杂糅性”,凸显了语言文化的对话性,削弱了殖民者的语言文化霸权,质疑和颠覆了帝国主义文化权威。这种使用土著语言的做法明确表示小说所要传达的是他者的语言和文化,属于“文学的意识形态对历史的介入,是一种政治态度的参与”(王岳川,1999:184),彰显了土著人及其文化的在场;这也是关于土著文化历史的重新书写,给予未被翻译的词语所代表的文化以更多的关注和更高的地位(阿希克洛夫特 等,2014:62-70)。一些评论家批评普理查德的作品过多地涉及政治因素,其原因也正在于作品使用了大量的土著语言词汇,过多地强调并凸显了土著语言文化的存在。

“袋鼠来了,踏着晨光,翻过山岗,来到牧场。”①原文为“Towera chinima poodinya, Towera jinner mulbeena, Poodinyoober mulbeena.” (“Kangaroos coming over the range in the twilight, and making a devil dance with their little feet, before they begin to feed.”)这首直接以土著语呈现的歌谣贯穿小说情节发展,构成了叙事的母题,使整部小说犹如一首乐曲,反复回荡着土著的声音,弥漫着土著文化的神秘气息。如果说小说表达了对白人殖民者毁灭土著及其家园的控诉,不断回响的土著歌谣则让这控诉显得更加凄美有力。普理查德认为土著语言是一种“感官的语言,犹如从遥远地方传来,充满原始气息”(Prichard,1956:97)。作者选择具有诗性特征的土著词汇Coonardoo作为小说标题,其目的就在于引起读者更多地关注原住民及其文化,反思长久以来对该族群的漠视和遗忘(冯雷 等,2014:59-60)。这种对土著文化的前景化呈现提请读者关注土著人及其语言文化的在场,意指土著而非白人才是澳洲大陆真正的主人。

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突显土著语言的同时,也使用了较多的污蔑、诋毁土著人及其语言的隐喻,体现出一定的局限性。小说中休的白人妻子莫利(Mollie)称土著人的语言为“肮脏的语言”,禁止自己的孩子使用。这种视自己的语言优越于其他族群语言的种族偏见普遍存在于白人群体。小说中有关土著人的描写常常跟动物联系在一起,库娜图是“风骚女人”“长着动物的眼睛”,垂死之际“凭着动物的本能无意识地向食槽走去”(Prichard,1956:229)。土著人之间的性爱行为则被比喻为驯马活动(Corbould,1999:415-424)。霍奇和米什拉(Hodge and Mishra )就认为普理查德笔下的库娜图智力不会比一条忠实的狗或者马高出多少(Hodge et al.,1991:54)。在白人看来,土著人内心诡诈(treacherous),本性恶劣(ill-natured),令人厌恶(repulsive),携带疾病(diseased)。作者在使用“blacks”(黑人)、“grubs”(蛆虫)、“devils”(恶魔)、“gins”(土著女人)、“ape-like”(猿猴似的)、“naive”(原始)、“wicked”(邪恶)、“lazy”(懒惰之类)的词语方面也较为随意,无所顾忌。这种刻板印象式的描述反映出作家在认识上的局限性②这种局限性还体现在作者回避了历史上“被偷走的一代”(the stolen generation) 的问题 。此外,普理查德暗示原住民无法适应社会只能依赖澳大利亚白人生存的观点也引起极大争议。。可以看出,无论是小说中白人女性还是作者普理查德本人都存在着“白人女性的偏见”(Corbould,1999:415-424)。这些局限性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对作者所施加的影响,是主流意识形态在话语实践层面的具体体现。

在小说《库娜图》中,土地是土著人生存的物理场所,承载着土著文化,寄托着土著人的精神信仰,赋予土著人以归属感。土著女性是白人殖民者征服的对象和利用的工具,是土著语言文化的实践者和承担者,遭受种族歧视的命运。他们是沉默的他者,代表殖民者对殖民地的认识和欲望。语言作为思想交流的工具,是土著保存历史、文化,体现价值观、世界观的载体,是文化身份的标识。殖民者通过剥夺土著人的土地,使其失去生存的物质基础和寄托情感的物理空间;通过污蔑土著人及其语言,企图合法化甚至美化殖民统治,使土著丧失自我意识和文化传承的载体;通过征服土著女性并使之充当白人和土著关系的维系者,达到维持殖民统治的目的。可以说,土地、女性、语言是殖民主义三个互相关联的维度,体现于殖民主义实践之中,成为洞察种族关系的重要观测点和解读澳大利亚文学的独特视角。作者普理查德正是从这三个维度对殖民主义罪恶行径进行深刻揭露,坚持“始终忠实于文学所表现的现实生活”的创作理念(Puspita,2013:42)。这种揭露之深刻甚至激怒白人,以至于小说在公报杂志连载的时候,作者选择使用吉姆·阿什伯顿(Jim Ashburton)这一男性化名。也正因为这种忠实于现实生活的表征,普理查德被称为“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承认并记录土著文化重要性和土著人民被殖民者野蛮剥削的澳大利亚作家之一”(Bird,2000:xix-xx)。

4 结语

作为澳大利亚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普理查德心怀正义,反对殖民统治,同情被压迫的人民,在涉及土著、殖民等问题上不同于19世纪支持、美化殖民主义的大多数白人作家。作者通过白人男性与土著女性的情感历程与牧场兴衰的相互交织全面展示白人与土著的关系,还历史以真实,深刻揭露英帝国在澳大利亚殖民侵略的真相,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创造了第一个丰满的土著形象,肯定了土著人被否定的文化价值。如此看来,《库娜图》毫无疑问具有较大的进步意义。由于作者的白人身份,在同情土著人遭遇的同时,其白人偏见也不时流露,体现出一定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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