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是放弃自己，而是宽恕对方

倪一宁

这几年的大银幕，开始大刀阔斧，吐槽传统的童话情节。《冰雪奇缘》里，救出公主的，是另一个公主，而英俊的一见钟情的别国王子，是觊觎权力的王室“倒插门”。《沉睡魔咒》和《灰姑娘》这两个经典童话翻拍里，暗黑系的美艳继母，都比傻白甜的女主角讨人喜欢。英国女演员凯拉·奈特莉上访谈节目，直言自己禁止女儿看动画片《灰姑娘》和《美人鱼》。她认为灰姑娘等着一个王子来拯救她而不自救，美人鱼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声音，这种不正确的做法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的成长。这种说法听起来很正确、很“大女主”，但我不同意。迪士尼的《小美人鱼》，是我收藏在心底的温柔动画，我也翘首以盼2023年的新版本。我觉得把小美人鱼理解成“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生活”，才是狭隘了——没有人会许愿说，我的恋爱要像小美人鱼那样的。

起初想，有个王子踏马过来，那这生活就算结束了，真正陷进去的时候，又会想起《一千零一夜》，觉得自己是山鲁佐德，最特别，最深刻，能让对方移情转性。

但只有一小撮人做到了，其余的我们，在被失望碾压的时候，会想起小美人鱼，它写景写实，它早早透露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故事里没有坏人，巫婆跟小美人鱼索要声音，但是也信守承诺，给了她一双人类的腿，给了她接近王子的机会。后来她的姐妹们，又用长发跟巫婆换来一柄尖刀。这是个诚信经营的巫婆，没有童话里常见的无缘无故的恶毒。王子当然也不是坏人，人都以为自己亲眼所见的即是真相，想不到真相还覆盖在潮水的下层。

没有坏人，就是命运。

她用盡了一切方式，也没有得到他，他不是觉得她不好，只是有人远远胜过她而已。

哑了的小美人鱼，像是一个悲伤的隐喻。我们为爱人做了那么多，把能舍弃的都舍了，能交换的都换了，却碍于自尊，什么都没有说。他激动地摇着你的身子，说你知道吗，有个人对我特别好，为我做了最伟大的事情，你也只是点点头，说真好啊，真为你高兴。

你不会把那些他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掰开来一一细数，给他解读你花费了多少心思。

我们都哑口无言过。

而这个故事里最伟大的一笔，就是小美人鱼终于抛开了尖刀，把它投掷到大海里。

爱是可以转为恨的，求之不得可以是人类作恶的最大动机。就因为起初远远张望那一眼，她没了声音，没了三百年的漫长寿命，还忍受了刀尖上走路的痛感，按理说，她的沉没成本够高了，高到足以刺中他的胸膛，冷笑着说是他活该。但安徒生让小美人鱼把刀子扔掉了。这不是圣母，也不是愿赌服输，是宽恕。我曾经辗转反侧，想凭什么我如此爱你，你的反应却不过淡淡；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要如此费劲地接近你，却有人能轻轻松松地窃取你；我不甘心你不愿在我的脚本里当王子，却乐意在她那儿屁颠屁颠地，竞选七个小矮人。譬如我们凡人，谁没有过这么恨意凛然的一问？

别的童话讲述的，是怎么得到。安徒生却写了大篇幅的得不到。

别的童话兜售的，是美满，不是爱情，爱情不过是美满的一个步骤而已。安徒生写了爱，还写了跟爱相悖的，宽恕。你知道占有欲和毁灭欲，都是爱情自然的骨质增生，但宽恕，是关起心底的恶魔，说真为你高兴。这个结局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才是真正的童话。它不以世俗的美满为准则，它只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