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家那只小青石磨
2022-02-11陆凤栖
陆凤栖
农村的老石磨越来越吃香了,以前被废弃的老厌物现在成了镇宅之宝,悠久的岁月刻下了深深的褶皱,无论客厅还是花园,到哪儿它都是亮点。
不过,我的印象里,它总是和糯米粉有关,继而又和汤圆有关,而汤圆呢又总是和冬至相关,论年俗,它们是一伙的。
难得“水磨粉”
都说“冬至大如年”,冬至好比年俗的起床号,一过冬至,就向往着春节了,孩子的心里一天天地奔向那个日子。
但冬至到底吃什么,近年来“饺子大战汤圆”竟然有了争议。
其实“冬至饺子论”,这个一看就是“小麦文化”的滥觞,大抵南下的北方人越来越多,每逢佳节倍思亲,饺子也就成了思乡的载体了。
好在民间习俗,可以各行其道,所谓“南汤圆,北饺子”,你有你的“小麦文化”,我有我的“大米文明”。按照闽南以及两湖两广的年俗,家家户户冬至这天吃汤圆,江浙沪一带也一样,问题是,汤圆的原料糯米粉当年很有纠结,谈年俗,不免要谈“水磨粉”,而谈水磨粉就会想到我家那只小青石磨。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个“十年期间”,正宗的汤圆也难觅,粮店里卖的糯米粉皆是机器所磨,干磨,以强大的钢铁牙齿,把糯米碾成粉末,速度快,效率高,就是太糙人,既不细也不糯,做出来的汤团都是“刺毛团”,嚼在嘴里咯舌,咽下喉头添堵。市面上缺的就是水磨粉,南方人都知道,糯米粉只有“水磨”才好吃,而所谓“水磨”,就是手工石磨糯米粉:先将糯米浸水泡三昼夜,然后一勺一勺地加入石磨细细研磨,米浆随水流出,沉淀在各类容器里,可以是铅皮桶、木桶、搪瓷面盆,也可以是陶瓷缸、大瓷钵或者玻璃缸,总之,磨好的糯米粉合着汤水起码浸个十天半月的——据说浸得越久越糯,用时从容器内挖出,再沥干,就是“水磨糯米粉”了,入口糯、细、黏。
汤圆还得有馅。那时商店里同样没有“猪油黑洋酥”,又得自己做,同样地,黑芝麻必须舀入石磨,磨成芝麻粉,拌入猪油与白糖,搓成芯子才成馅。
没有石磨的,则找一个舂药的石臼,把黑芝麻置内猛舂——我们小时候在家长的监督下,长久地舂,舂到稀烂出油才算及格。
汤团年糕与糍粑,陈岱青画。
由此可见,过年而一旦没有石磨,整条弄堂就像丢了魂,偏偏每逢过年,弄堂里的石磨子就必然高度短缺,谁家有台小石磨,那腊月十五甚至腊月初十就开始有人登门求借了,石磨的主人由此列出左邻右舍的“借磨”名单,一家家地预约通知,一旦石磨驾到,家里就像开了锅,一般先磨芝麻,后磨米粉,上海人家讲究的是,芝麻有油性,先磨芝麻,后磨糯米,就利用糯米粉吸去了油性,届时还磨就不会油腻了。
石磨的借用时间以小时论,从早晨5点至半夜12點,一般可以轮流转五六家,当然,那时弄堂里也有“石磨不出户,加工求上门”的,为防出借损坏,石磨主人要求大家提着隔宿泡好的糯米到他家排队“求水磨”,排期比赴美签证还扣人心弦,原因也只有一个,石磨主人可以凭他对你的印象好坏或者对你家“成分”的了解而“拒签”,论霸气,“石磨人家”实在是堪比“美领馆”的。
难忘“小石磨”
我家成分不好却也想排队蹭磨,但被人识破后,讨了个没趣。
外婆痛定思痛,忽发奇想,“石磨结人缘”——我们家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一直受邻居排斥,如果拥有一只专磨水磨粉的小石磨,岂不有望一举扭转被孤立的局面?
问题是上海市区休想买到石磨子——无论大的还是小的。
她想到了朱家角。朱家角现在是名震遐迩的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国家特色景观旅游名镇,但四十多年前却是个异常冷落的地方,上海人的说法就是“乡下”。
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市区没有的东西往往乡下有。
《水磨年糕》,贺友直画。
她有个年轻时的闺蜜阿珍住朱家角,父亲是石匠,一封信过去,阿珍回应一句话:快过来,正好有!外婆便带着我坐长途车去青浦朱家角,感觉就像现在去外地,去湖南,去福建那样路途遥远,先乘15路电车到徐家汇转长途汽车,后来又换水路,坐船,再转车,到达朱家角天都黑了,阿珍外婆住在一家酱园附近(后来才知道叫“涵大隆酱园”),进屋很暗,天井里到处堆满了石材和工具,阿珍外婆的爸爸很老了(他们叫老爹),大概有70岁左右,他要我们随意挑,还介绍了石材的不同,什么“青磨”、“白麻”,后来我才知道,做石磨不是什么石头都能做的,大青石和白麻石的最好,大青石产自江苏溧阳,老爹当年口说的“溧阳货”可能就是指大青石。
我当年十四五岁,考虑到我和外婆的体力都有限,阿珍给我们留了最小的一副小青石磨,但即使是最小的一副,我们也拿不回去呀!它们虽然可以拆卸(磨头和磨座),但起码也有百把斤,这么长的路,天呐!外婆事先怎么不想想清爽!
幸亏老爹“路道粗”,早就约好了一辆送肉猪的卡车,对我们说,明天一早,不要嫌脏,只有这个办法了!
老爹叫人用麻袋装好小青石磨,与猪共载,我和外婆坐前面驾驶室,车是“交通牌”,车头既大又方,那时叫它“方豆腐干”,驾驶室连驾驶员可坐五个人呢,老爹路道实在粗!一路上听着猪叫,熏着猪屎,到龙华屠宰场卸完货,再送到我们家。
弄堂为之轰动,拖一副石磨如同现在拖一辆宝马回来。
问题是,小石磨后来所起到的作用并没能如预想的那样,成为我家的“统战利器”,弄堂里突然搬来了一个城隍庙“宁波汤团店”的青工“小宁波”。他教大家,把又干又糙的机磨糯米粉早早浸入水中,起码浸足20天,再把它们捞出置布袋中沥水,沥一天一夜即可,入口照样糯、细、黏。唯一的禁忌是立春后的水,不能用来浸糯米粉,否则糯米粉就会发红起酸。
“小宁波”的几把刷子还真灵,几乎立即赢得了全弄堂的热烈欢呼,被推为里弄积极分子,而我们家呢,还是阴暗潮湿,凄凄惨惨切切。
外婆“变天”失败,非常沮丧,那副小石磨后来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年呢还得过,当然,“水磨粉”后来也越来越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