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路上热腾腾的年味
2022-02-11孔明珠
孔明珠
四川路是一条典型的上海马路,它相貌大气,由外滩起步,笔笔直由南向北爬上四川路桥,以此为分界,苏州河南面叫四川中路,以北就是四川北路起始,一直通往东江湾路止。总长不到4公里,精确地说是3.7公里。
四川北路五六十年代已是上海商业相当繁荣的街道,布局合理生活方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适合喜爱实实惠惠过日子的普通上海居民居住。四川路气质低调,生活于此的人们相当安居乐业,形成整个上海市民阶层的中坚价值观。
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十多年后,一条“看看逛逛其他路,买卖请到四川路”的广告语腾空而出,四川路突然被媒体发现,就像如今上了“热搜”一样,变成网红地标,蜂拥的人流前来“打卡”,虹口区的商业被誉为是上海南京路、淮海路之外第三条著名商业大街的四川北路带飞起来,实实在在红火了一把,购物人群蜂拥而至,不太宽的街道每天堪比南京路步行街那般热闹。
平时省一点,过年不能省
在中国,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非轰轰烈烈过不可。农历腊月八日起,春节预热开始,至腊月二十三,年味逐步升腾,四川北路弄堂的晒台上、朝北窗口纷纷挂出自己腌制的风鹅、酱鸭、酱肉,好像展览这家女主人的手艺。弄堂里,前后门打开互相搭话。广东人灌的香肠是甜味的;湖南人说,香肠肯定是辣的啊,必须放入很多辣椒粉。宁波人说,屋里宁蚶醉好了,海鳗风好了,宁波呛蟹自己腌不好,还是托乡下亲眷带几只上来,年夜饭斩一盆嗒嗒味道总归是要的。
我家住在群众剧场对面的街面房子三楼,弄堂里江浙一带籍贯的居多,尤其是宁波人,到春节前就惦记着要磨水磨糯米粉,商店里买来现成糯米粉不够细腻,道地的宁波汤团非水磨吊干,再浸水养着不可。包在宁波汤团里的黑洋酥猪油芯子也得自己买猪网油来捏。但整条弄堂有大石磨的人家只有两三家,两周前,那石磨便成了紧俏货,年中利用率达到最高峰,一家家排队等着借用。我二哥小时候很喜欢交朋友,便出门混路道,阿姨爷叔阿哥阿姐地称呼人,厚着脸皮赖在人家后门口嘎三胡。我妈妈准备好糯米,等二哥的口令淘米浸水,糯米起码要泡一夜,多泡不行米会酥会变味。但是,二哥还是人太嫩,邻居不当他回事,往往等到快要小年夜了,他才和一个小兄弟终于抱了两片死沉的石头磨子气喘吁吁爬上三楼,我们兄弟姐妹七手八脚一起磨水磨粉,二哥大功告成,可以不用再劳动,他趾高气昂唾沫横飞吹牛自己的不懈努力。
四川北路老字号萝春阁生煎,贺友直画。
四川北路商业网点多,各种店紧紧挨着,就群众剧场那一带,有豪迈陶瓷商店、泰昌食品商店、牡丹美发厅、群众百货商店、三八饭店、群英绸布商店、虬江花席商店、艺林彩色摄影社、禾香粮油食品店、大新南货商店、挺前纸张商店。对街上,有东海陶瓷食品店、群众影剧院、喜临门糖果店、川公路一小、上海工艺美术品商场、向民熟食店、精武体育用品商店等等。
物品紧缺时期,备年货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慢慢积蓄,我们楼下的南货店不时有干货进来,必须时刻注意,买好金针木耳、干香菇、腐竹,开洋、干贝、鲍鱼属于山珍海味高级货,还要筹钱采购。我小时候,春节流行买什锦糖,几个等级价格不同,南货店经理是个驼背,业务娴熟精明,他指挥店员大扁头在店堂里腾出地方来拌什锦糖,我们瞪大眼睛看驼背经理吩咐倒水果硬糖、花生软糖,加一点咖啡太妃糖,玻璃纸糖比较高级,也要掺一点,就在磨石子地板上用大铁铲开始混拌。小孩子由于不太有機会吃糖,流着口水盯牢自己很想吃的那几粒糖,女孩子喜欢集糖纸头,花花绿绿的看花了眼。而看热闹的家庭妇女低声议论“格算不格算”,骂驼背门槛精、小气,贵的糖不舍得放,什锦糖里都是便宜的硬糖!
而米店里,春节到了,会进货一些特别的粮食品种,糯米糯米粉啊,年糕条、干面条,馄饨饺子皮,各地的农副产品也时有可见。槽坊酱油店里,过年的油盐酱醋都要备齐,平时不太用的蚝油、腐乳汁、红糟白糟,虾油卤、鱼露、辣酱油等等。四川北路的主妇脑子清爽有共识,钞票要用在刀口上,平时省一点,过年不能省,过年就是那刀口。
斩鸭子的老师傅影响我一生
说到一个和睦家庭过年会大手大脚用钞票,这个体会很多人家都有。小朋友身上都要换新,棉袄绒线裤棉鞋里里外外都是嚓刮里新,红堂堂有福气。而四川路上的饭店,过年生意特别好,年夜饭早早就定满了。
四川路桥下,天潼路口,雄伟敦实的上海邮电总局对马路转角是新亚大酒店,与南京路上的新雅饭店同音不同字,都是粤菜馆。我对于粤菜的热爱始自于新亚而不是新雅,因为离家近的原因吧。父亲在世的时候,四川路上除了更近的三八饭店,他带我去过的大餐馆就是新亚大酒店了。过年我能够在新亚大酒店吃到最爱的蚝油牛肉、松鼠鳜鱼、有糖水菠萝块的咕咾肉,还有父亲喜欢的糟溜鱼片。四川北路有名的饭店还有海宁路口的凯福饭店,永安电影院对面的西湖饭店等等,而三八饭店由于从管理层到厨师、服务员全部是女性组成的,赢得了名气,实话说,三八饭店的菜肴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我家里来了客人要留饭,一时没有准备,会去三八饭店点几个热菜打包。
过年前,食品店是最热闹的。四川北路的“一定好食品厂”、“皇上皇食品店”、“喜临门糖果店”是我最喜欢的食品店,特别是前两家的糕饼是新鲜特制,散装销售,鸡子饼、奶油曲奇、松子沙琪玛、蝴蝶酥、橘红糕、鲜奶哈斗又好吃又实惠。每当过年前那里采购者众,而且派头特别大,土豪似的指点江山买这买那,大包小包潇洒买单。充满汁水比鲜肉月饼好吃的迷你鲜肉一口酥热乎乎,价格贵一点,但是过年了,难得享受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多伦路文化名人街。
而南货店负责卖瓜子等炒货,比如杭州椒盐小核桃、香榧子、阔板西瓜子、香瓜子南瓜子。大核桃生的卖,父亲买回来后监督我们用榔头敲开壳,剥出肉来,用铁锅放粗盐炒到香味逸出,然后喷一点糖精水,白花花的蒸汽出来后再炒干,味道十分好。有时候油氽花生米,也会用余油氽一点核桃肉,撒点炒过的椒盐,过年下酒吃。四川北路多南货店,新海南货店、广泰北南货商店、大新南货店等,红枣、桂圆、荔枝这些冬季甜汤滋补品,过年也要备。金丝蜜枣、糖冬瓜、糖金桔等蜜饯,家里自制八宝饭、蒸糕必须。柿饼更是件过年讨口彩的蜜饯,所谓“柿柿(事事)如意”。质量上乘的柿饼透过雪白的糖霜,看得到柿子肉的透亮晶莹,大的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橙红色吉祥喜庆,我喜欢那种不像饼像灯笼一样个头小小的吊柿饼,肉蜜甜细腻,软咚咚没有核,多吃几个也不会麻舌头。
四川北路熟菜店也相当多,三步一摊五步一岗,会不会是四川北路职业妇女比较多,工作忙回家晚,又讲究经济实惠不肯下馆子叫外卖的缘故。家里备了蔬菜,热碗汤,只需添半只咸鸡、烤鸭、盐水鹅,称几块熏鱼,切几片羊肉冻就可以开饭。我印象最深的是广茂香烤鸭店,它的总店在四川北路天潼路与武昌路中间,在东宝兴路口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设在皇上皇食品店内,摊位小得只容得下一只烤鸭炉和一位操作厨师,既要烤鸭又要斩件,还要收银。少年的我无数次在那里排队买烤鸭和叉烧,哪怕寒风刺骨也无怨无悔,只为看老师傅像变戏法一样,将腌制好吹完气白白胖胖的鸭子,用挂钩吊到炉膛内,慢慢转动烤制,刷油,同时手里一刻也不得闲,一把锃亮的刀“刷刷”斩件,一层层铺到油纸上,再包四角包。递给我时,鸭子热乎乎的暖,老师傅不苟言笑,找零永远不会错。四川北路上那一个小小的窗口,老师傅一系列案板上的标准化操作令我崇拜,那过程似乎刻在我大脑皮层上,影响了我一生,使我一辈子不敢轻视厨房作业,勉力做到尽善尽美,而且,不仅仅是斩鸭子这件事。
四川北路塑造了我的价值观
我父亲孔另境自20年代入上海大学后,寄居虹口他姐姐与茅盾姐夫的家,经常代为给邻居鲁迅先生送信递纸条,顺带向大先生请益,父亲与上大同学戴望舒、施蛰存等亲密交往。之后,父亲为进步文化事业在国内各地颠沛流离,三四十年代再断断续续返回上海写作、办校、办杂志,多活跃在虹口,后来加入《改造日报》,定居于四川北路。我出生在四川北路,在老家住了三十多年。四川北路的中国文化基因以那些文学大师的生活痕迹无可置疑地深厚,多少文人骚客为之写下不朽篇章。四川北路上新华书店、上海旧书店、报刊门市部、群众影剧院、国际电影院、永安电影院、邮电俱乐部、虹口区第二工人俱乐部等,留下我无数青春的脚印,我的世界观大致是在虹口区,在四川北路上形成的。
四川北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五六十年代,在90年代曾经几度辉煌,足不出四川北路便可以生活得很滋润,在于这条街的文化与商业气息符合一般上海市民阶层的需要,那种在地烟火气,世俗性与江南山水气候的调性匹配得令人适宜。在上海,很多人爱分析“上只角”“下只角”地段論,我觉得,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攀比,有一份本事就做好自己的本分,付出了努力,生活会回馈你应得的东西。乱贴高雅与低俗的标签,或自我标榜都不足取。
今潮8弄,感受不一样的石库门魅力。摄影/杨建正
近日四川北路重新崛起的呼声很高,武进路口时尚地标“今潮8弄”似有带动四川北路商业再次复苏的苗头,据上海滩最潮的大学教授汤惟杰在《四川北路上,那位持伞行人》一文中梳理介绍,这块地方昔日为“公益坊”,“90多年前,年轻的施蛰存和朋友们在此地办过一家出版社——水沫书店”,这是非常有文化意味的选址。消费者是需要引领的,温饱时代已经过去,平心静气地选择适合自己的消费层次很重要。其实,喜欢四川北路的人群不可谓不大,虹口区出来的人都有四川北路情结,每次朋友转给我微信公众号阅读量10万加的四川北路帖子都让我心潮起伏,感叹不已。
写这篇文章时,我恰在大洋彼岸探亲,没有比现在更想念我的祖国,我的街道,我的寓所,我的饭桌了。此时此刻,四川路上的年味已经轰然而起,热腾腾地让我羡慕。这是一篇时空稍嫌混乱的文章,而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时,罗春阁的生煎馒头、牛肉汤,广茂香明炉烤鸭、脆皮烤肉、蜜汁叉烧,伊斯兰餐厅牛肉锅贴、三八饭店鲜肉烧麦在我眼前乱飞,我也顾不上再一一考证哪家店在哪个路口,如今安在,只想说,姆妈,爹爹,我们一起回四川北路老家过年吧,敞开吃,好好叙旧,年初三下午太阳好,一道去鲁迅公园祭拜鲁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