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尘肺家庭的孩子，要如何逃出命运？

大白新闻

为自己读书

1994年，台湾商人来到惠州惠城区和博罗县交界的四角楼，开办了一家名叫利雅的宝石加工厂。20岁的毛甫国经同乡介绍，离开东莞凤岗雁田，来到宝石加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三四百块。这是他离开家乡四川大竹的第五年。

2001年，毛甫国离开加工厂，和妻子开了间小作坊。次年，儿子毛明新出生了。伴随着毛明新成长的是一间自建的铁皮屋，左边是作坊，右边是卧室。原石被切割、打磨、抛光，变成一颗颗珠子。而飘起的粉尘，被一点一点地吸入了毛甫国的肺里。

最开始是咳嗽，毛甫国以为只是烟抽多了。后来咳嗽越来越严重，走路也开始喘不上气。2015年，毛甫国到广州市第十二人民医院检查，尘肺科主任，也是大爱清尘医疗专家委员会专家吴萍，推翻了之前其他医院肺结核的论断，说出了毛甫国从未耳闻过的一个医学名词：尘肺病。毛甫国此时病程已经到了三期。

毛甫国会经常跟儿子念叨：自己的病就是做工做出来的，要是不想跟老爸一样，就要努力刻苦;要想坐办公室里，就必须要有文凭。毛明新每次都会回答，你放心，我自己知道。

毛甫国记得，毛明新读小学的时候，一天下午他从工作间出来，看见毛明新坐在椅子上，盯着象棋棋盘。毛甫国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下棋？毛明新说，我可以同时考慮两边，一个人可以走两个人的棋嘛。

初中时，毛明新回到了老家四川大竹。开学前，毛甫国给儿子定下一个目标——高中考到县重点大竹中学。

毛明新对父亲的期待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自己要努力学习，不然怎么能考上高中？然后，他成了班里的第一名。中考，他成了县里的状元，被远在100多公里外的重庆育才中学看中，点招进入学校，学费全免。

毛明新在学习上是否有超出常人的天赋？对于这个问题，他的物理竞赛老师李加荣没有丝毫犹豫，肯定地认为：“有。”他形容毛明新学习的动力，似乎“根本上是对科学的一种热爱”。

小学的时候，毛明新学习可能还有一点讨好父亲的意味：考试考得好点，就不会被骂，自己就能玩得开心点。等上了初中，未曾知晓的知识似乎拥有一种魔力，将他彻底吸引住了。学习过程中反复枯燥的练习在毛明新那里也不成立——“带着兴趣或者用心去学的时候，我觉得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重复”。他觉得“这是一种‘行之于途而应于心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读书都是在为自己读。我自己读得那么开心，我为什么要为别人读？”

“老爸”和“老妈”

2018年的一天夜晚，毛甫国肺部支气管动脉血管破裂，倒在了浴室里。血一下子从鼻子和嘴巴里飙出，他心想，自己完了。

这是尘肺病引起的并发症。

在惠州抢救三天后，毛甫国仍处在重度昏迷中。4月19日，他被转移到了广州市第十二人民医院。当天傍晚，毛甫国再次大咯血，一小时咯出将近800ml血液。吴萍医生形容当时的情形，“是用盆来装血”。

介入手术从晚上十点开始，到凌晨结束。手术顺利，但毛甫国还是没醒。病危通知书一封接一封地递到了家人手中。

毛明新从老家赶来广州，他并不清楚父亲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只是听妈妈说，爸爸住院了，过来看一下吧。

看见爸爸躺在ICU里，昏迷不醒的时候，毛明新脑袋里一片空白，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爸那段时间躺在医院里，我觉得，我挺伤心的。很多事情，就是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去改变的。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情。”

“4月26日，患者通过呼吸机辅助通气，血氧100%，血压、呼吸及心率在正常值。”毛甫国醒过来了。

医生在病房里跟他说：“你这条命捡回来实在太难了。”

现在毛甫国夫妻俩的作坊不再加工珠宝，改做半成品珠子的生意。毛甫国生病后，全靠妻子一个人撑着，每个月大概收入四千块，刨去一年近一万块的药钱，钱只能算是勉强够花。

几个月前，毛甫国的妻子也查出了尘肺一期。医生建议开点药吃，夫妻俩没说话。“吃不起啊，哪里吃得起那么多药？”妻子觉得自己还没有症状，药先不吃了。

不过，家里经济紧张的情况并没有给毛明新带来太多的困扰。2016年，大爱清尘的志愿者廖志琼为毛明新申请了助学金，随后她又联系了更多的社会爱心资源。而毛明新所在的高中是点招，免除了他的学费。每个星期，毛甫国都会给儿子的卡里充200块钱，加上几位爱心人士一年5500块的资助，毛明新一个月有差不多1000块钱的生活费。毛甫国也问过其他家长，他们给孩子的生活费也基本都在1000块左右，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生病吃太多亏。

毛明新高中寄宿，一年只有春节和寒暑假能见到爸妈，但他每周会给他们打一通电话，电话里，毛明新习惯喊他们 “老爸”和“老妈”。父子俩在电话里的话题离不开学习，母子俩就轻松很多，什么都聊。

高考完第二天，全家人都去学校帮毛明新搬行李。最让毛甫国头疼的是那两三百本课外书。里面大多是一些人文社科类书籍：《卡夫卡小说全集》《诗论》《走出唯一真理观》……毛明新喜欢叔本华，在这位唯意志论的哲学家那里，意志是这个世界的基础，是意志推动着我们产生欲望，是意志决定了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

毛明新时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意志”眷顾了自己。

高考是件小事

2021年6月24日上午十点，可以查高考成绩了。毛明新坐在电脑前，爸爸、妈妈、姐姐、伯伯、伯母、堂哥、嫂子等围在身边，七八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684分，重庆市第377名。大家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轮流拍了拍毛明新的肩膀。

紧接着，毛甫国陪着儿子挨个拜访高校在重庆的招生办，了解每所学校的招生政策。

最后，毛明新被南京大学录取了。

早在初三暑假时，毛明新便接触了物理竞赛。他给自己定下了省级一等奖的目标，这是参加大多数高校自主招生的门槛。

高一，他拿到了省级二等奖，他不服，继续备战，终于在高二的夏天拿到了省级一等奖。不过在此之前，教育部刚刚发布了通知：将不再组织开展各高校自主招生工作。毛明新得知这个消息没多想，只是觉得，做事情总得有始有终吧。

高三这一年，每天的生活相差无几：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前到教室开始学习;下午两点半到教室，一直学到晚上十一点。不过毛明新觉得，这段日子反而是轻松的，“等高考到了，去考就好。”这样的心态来源于他对自己的信心，“我竞赛都拿奖了，我为什么不能搞定高考？”

回忆起高考，毛明新觉得其跟三年里大大小小的考试没有太大区别，那三天里更多的是兴奋。

英语考试前，老师给每一个同学都发了一个红色的手环。毛明新不太相信这能带来好运：“信这个，还不如信自己。”不过他依然戴着那个红手环进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