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学史脉络的新展现
——林乐昌主编《关学源流》评析
2022-02-10魏涛
魏 涛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郑州 450001)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陈俊民的开启和引领下,关学研究开始在以陕西师范大学为主体的陕西高校和科研院所逐步展开,近年来,亦引起海内外学界的高度关注。我们知道,研究关学首要解决的就是关学概念及关学史的认识问题。自冯从吾《关学编》把关学界定为“关中理学”以来,中经王心敬、李元春、贺瑞麟、张骥的接续讨论,在时间、空间和与张载思想之间的承继性等维度不断探索,到现代陈俊民、赵馥洁、赵吉惠、刘学智等学者新的讨论,逐步形成了关于关学概念的狭义定义、广义定义,时间、空间性的界定及展现出的关学精神与关学学风特质、与张载思想学术传承等方面的界定,在关学的时间界限上愈来愈清晰,逐步形成了越来越接近关学史发展实际的概念认知。林乐昌主编的《关学源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便是在学界围绕何谓关学概念的讨论中,强调对关学思想源流脉络探讨,在多年潜心研究的基础上而形成的一部重要论著。相信该著作的出版,必将对新时代的关学研究产生重要的影响。该书从源与流两大方面来把握关学史,第一章重点介绍张载的生平、志向和著作,第二章介绍张载的理学纲领与思想体系,此为对关学之“源”的探讨;在“流”的部分又从宋代关学、明代关学、清代关学三个阶段,依据对关学所做的思想文化贡献和在关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对宋代张载门人尤其是蓝田吕大临和长安李复,在明代和清代关学阶段选取了吕柟、马理、韩邦奇、冯从吾、王徵、李二曲、王心敬、杨屾、刘古愚等九位关学学者。相较于以往的关学史研究,从总体上看,该著作在如下方面实现了对以往研究的有益推进。
一、“浚源”:关学宗师张载思想体系的新解读
在现代中国哲学研究史上,张载哲学以其理论之艰深,争议之大,长期成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热点和难点。对作为关学宗师的张载研究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着关学史研究的水准。魏徵在《谏太宗十思疏》中言:“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在关学史研究中,首要的工作即是要理清关学之源,阐释好张载哲学,方可避免对后世关学之“流”研究的方向性迷失。源不浚则流难明,《关学源流》主编林乐昌潜心研究张载关学近四十年,多年来坚持文献与义理并重,在两方面皆有卓著贡献。他不仅对学界广泛使用的中华书局版《张载集》进行了重新编校,为学界贡献出了一个选本更加科学、校勘更为精良、收录材料更为全面的张载论著现代整理本——《张子全书》(增订本),而且积数十年之力,以精严新颖的体式整理了历史上有代表性的19种《正蒙》诠释文献,形成了一部逾百万字的巨著——《正蒙合校集释》,作为国家社科基金的优秀结项成果被收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受到海内外学界的广泛好评。在义理方面,多年来林乐昌针对张载研究界的重大疑难问题进行了专题化研究,形成了在海内外学术界颇受重视的张载“两层结构的宇宙论哲学”观点及“天本论”的理论定性,在对包括“太虚即气”“横渠四句”“太和四句”“心统性情”“知礼成性”“变化气质”等重要命题的解析上,都提出了在学界备受重视的观点。推进了张载思想渊源、本体论、宇宙论、理气观、人性论、心学、礼学等方面的研究,形成了系列化的高端研究成果。这些皆成为《关学源流》一书中张载部分有力的学术支撑。
该书一改以往生平、思想介绍性的教科书式体例,针对当前张载哲学研究界所存在的诸多问题,进行了富有针对性的深度论述,全面展现了对作为“关学之源”的张载思想体系的新解读。
首先,提出了张载学术历程把握的新思路。针对学界对张载学术历程“从受《中庸》到访诸释老再到反求之六经的两次转折”的惯常认识,他提出对这个问题应该“放到更长的时段去把握,把张载近四十年的学术生涯划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中期和后期”[1]26。认为从21岁到40岁是前期,是其学术奠基期;从40岁到50岁是中期,亦即思想的探索期;从50岁到去世的七八年间是后期,即思想成熟期。在该著中林乐昌主要结合张载之自述对其思想演变发展之历程进行了清晰、可靠的划分,为从历史的维度去准确认识和把握张载思想的演变与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参照。
其次,充分展现了对“横渠四句”的全新理解。《关学源流》针对学界对“横渠四句”的诸多误解,提出了一些的新的观点。他首先结合张载文本的内在阐释,对于学界流传甚广的从认识论的角度阐释首句的惯常认识,提出了“‘为天地立心’的基本意涵,并不是人发挥其思维能力‘理解物质世界的规律’,而是人(通常指儒家圣人)具有领悟‘天地之仁’的价值意蕴及其宇宙论根据的能力,从而‘与天地合德’,立教垂世,为社会确立以‘礼’‘仁’‘孝’为核心的道德价值系统”[1]35。以此为基点,对“横渠四句”所展现的张载理论建构的使命感和自觉意识有了更为合理的解释。
再次,从纲领视角来把握张载思想。立足于对太和四句:“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2]来统纳整个张载的思想体系。提出了张载哲学是以“太虚”或“天”为最高本体的鲜明观点,进而依托其“两层结构宇宙论”分析框架对张载思想向来争议颇大的“太虚”与“气”之关系问题进行了深度有效的回应。通过对第三句的重新解释,对“合两”与“成性”的重视,提出了对张载人性论的的当阐释。针对朱熹、牟宗三对张载心论的批评,他结合对第四句的阐发,提出了对张载“知论”和“心论”的新理解。该著依托张载的“太和四句”形成了对张载哲学形上部分的整体把握和解读,并且认为“天人合一”乃是张载表述其思想体系的重要命题,分别从“知”和“用”两个向度对张载思想及其特色进行了新的阐释。
此外,该书还对张载《西铭》进行了两层关系和四重维度的深入阐释。针对以往对《西铭》诠释的“理一分殊”“万物一体”“仁孝之理”“境界论”等范式,提出了理解把握《西铭》内涵的两层关系和四重维度的诠释范式,得出了《西铭》的宗旨是“基于宇宙根源的仁、孝伦理原则”[1]59的观点。这样的解释范式,将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予以清晰展现,亦对张载哲学将宇宙观、自然观和伦理观交织融合的特征予以深度揭示,这对于精准地把握张载的“差等之爱”与“平等之爱”相统一的仁爱观,合理发掘《西铭》的现代价值提供了有益参照。
以上这些方面,无不根植于林乐昌长期所坚持的问题式、内在化论证方法的重视及运用。如其在该著中所言的:“研究一个哲学体系,必须从其本身的概念、范畴的界定出发,看其界定是否严谨,其概念、范畴之间的关系能否自洽,而不能以研究者自己对这些概念、范畴的理解,来批评研究对象的哲学界定。”[1]54这一方法的运用,打破了学界沿袭已久的固化板块模式,实现了对张载哲学思想研究的深度推进,也使得本书“源”的部分有了非常坚实的学术保障,对于当前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明流”:关学历史脉络梳理的新尝试
长期以来,在关学史研究中,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把握关学史的脉络问题。到底哪些学者可以进入关学史的书写范围?怎么去把握关学的源流问题?实际上一直以来争议颇大。林乐昌基于其关学概念的新说明,强化了对张载之学在关学史发展中的基因、基准作用,对“关学之流”形成了新的认识:一是将与张载之学毫无关联或只字不提张载的学人予以剔除,依此而否认了元代有关学的发展;二是发掘出以往未被重视的清代关学学人——杨屾,为新范式下的关学思想史研究拓展了范围,确立了范例;三是将关学史的下限断至刘古愚,对学界将关学下限断自牛兆濂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尤其是其结合相关材料的细密论证,提出了元代并没有关学的观点,展现了其关学“有绝有续”的关学史观[1]11-14。该观点让我们对于关学史有了新的认识,即不能想当然地将关学视为是连续不绝的学脉绵延未曾中断的区域理学史。在这中间,以与张载思想的关联性作为关学史人物入选的重要标准,这相较于以往的将关学学术人物、理学人物无论是否认同、尊重张载思想都列入关学史的做法更为科学、符合历史事实。
林乐昌还提出,要实现对关学史的有效重构,关键在于对“学承”的理解。这个问题林乐昌在此之前已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在他看来,衡判明清时期关学各派对张载之学的传承标准不是单一的,而是由多类、多条标准构成的系统。在他看来,“大致可分为张载的思想学说、张载的学行作风、张载的志报理想、张载的精神特质、张载的价值观念等不同类别。其中,对于张载的思想学说和学风可归纳为‘学术传承’,其他类别则可称为‘精神传承’或‘价值传承’ 等。”[3]进而他还在每一类下又进行了细分,在标准中列出了多条彰显张载思想特质的命题或思想。
林乐昌这一衡判标准系统的建立,有利于打破过去关学的泛化格局,从根本上解决了关学史研究的“浚源”问题。而这一衡准系统到《关学源流》这里得以继承发展,强调研究者应该避免“泛化”,要针对关学学者的具体情况进行具体分析。而且提醒我们,不仅要看到后世关学学者对张载之学的传承方面,也要看到其“因应时代变迁,激发新思,创新关学”的一面。在此基础上,还形成了其把握关学史的“一条主线”“四条辅线”的“基准”范式:“一条主线”指“以张载学说作为贯穿于宋、明、清关学‘传承史’过程的主要线索”;四条辅线则包括张载关学与二程洛学的学术“交往史”,张载著作和学说对朱熹闽学的“影响史”,关学与朱学、王学等跨地域学派甚至跨国文化之间的思想“交融史”或中西“会通史”,关学受时代多种因素影响所发生的思想“变迁史”。他强调,把握这一关学发展脉络的要点在于“传承、融合、创新”“只有处理好这些关系,才能够全方位理解关学概念,并全景展现北宋关学、明代关学和清代关学的历史演变过程。”[1]9
同时,《关学源流》改变过去的统一命名方式而为分时段特定称谓的方式,即将关学划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北宋张载创建关学的阶段;二是明代关学的中兴与关中域内多学派共存的阶段;三是清代理学的总结与近代转型阶段[1]14-15。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要用贯穿始终的特征来概括关学的困难,有利于具体把握每一个阶段的关学特征,也有利于结合时代的具体问题和背景发掘新的关学历史人物的思想价值,可以将关学史的研究推向纵深和具体化。按照这一思路,该书发掘出富有中西融通思想的关中重要学者王徵;在清代关学研究中,发掘出以往关学史不提而仅见于农学史的人物——杨屾。关学史的研究经由这样的分阶段式把握,更加符合关学作为地域儒学发展的特点,避免了以论带史导致的违背历史事实的非科学做法。
三、“立基”:“关学”概念界定的新说明
伴随着近年来关学研究的日益受到学界瞩目,对于“关学”概念的理解往往成为关学研究歧见迭出的重要问题之一。
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学者就“关学”概念的涵义问题先后提出了三种不同观点。侯外庐及其后学龚杰等学者作为第一种观点的代表,认为“关学”是指“由北宋张载所创建的一个理学派别”[4]545。陈俊民是第二种观点的代表,他提出:“关学是宋明理学思潮中由张载创立的一个重要独立学派,是宋元明清时代陕西关中的理学。”[5]3张岱年、赵吉惠等学者作为第三种观点的代表,提出了要从广义和狭义两个层次把握关学概念的观点。张岱年在《张载哲学思想及关学学派》一书序言中指出:“所谓关学,有两层意义:一指张载学说的继承和发展,二指关中地区的学术思想。明清时代,关中地区的学者在一定程度上都接受了张载的影响,但也有一些复杂情况。张载学说有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以气为本,二是以礼为教。”[5]5赵吉惠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从广义与狭义来认识“关学”。他说:“关学概念在历史上向来有广义与狭义两种不同理解与用法。广义的关学,泛指封建社会后期的陕西关中理学(儒学) ”,而“狭义关学特指北宋时期以陕西关中张载为创始的理学或关学学派”[6]。
对于以上观点,多年前林乐昌即曾撰文进行辨析和讨论。在他看来,将“师承”作为衡量明清关学对宋代张载关学传衍的唯一尺度,将宋元明清关学从整体上予以看待,未能运用“广义关学”和“狭义关学”的概念对关学史进行有效梳理与诠释,皆使得对关学史发展的客观事实在一定程度上难以进行准确地把握,存在着较大的局限。基于此,林乐昌认为,应该立足于“时间”“空间”“学传”三个维度来把握“关学”的概念,从而实现对“关学”概念的有效重构和对关学史的深度把握。这一新的诠释模式,无疑将为北宋至明清关学演化脉络的新的诠释提供一种更完整可靠的参照和更明晰的理解思路[3],“是具有重要的方法意义的”[7]。“关学”概念的新界定,是“关学”研究的基本问题之一,在这一方面的突破,将为关学史的研究、尤其是对“关学”之“源”与“关学”之“流”关学的把握上打开新的局面。
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关学源流》一书提出了对“关学”概念的新说明:“关学”,是由宋代张载创建的以“天”(“太虚”)为最高概念,以“天人合一”为宗旨的活动于关中地域的理学学派。该学派至明、清时期仍有传续。作为关学源头和基因的宋代关学,是独立的单一的理学学派;明代关学复兴后,关学进入了域内多学派并存的新阶段,不再是独立的单一的学派;清代关学,除仍然具有域内多学派并存的特点之外,清末刘古愚因应时局变迁,完成了关学的近代转型。明、清关学学者除了需要传承或传播宋代张载之学外,还吸收和融合跨地域理学学派的思想营养,因应时代变迁,激发新思,创新关学[7]。这一界定,其重要的指向在于超越以往地域加理学的“固化”界定模式,提出一种避免将关学泛化,旨在强调张载思想与后世关学学人之间的传承关系,并强调关学不同时期发展特征的关学新界定。这样的界定无疑对于把握张载思想在关中地区的影响和传承是有利的,也将为关学有史提供切实可靠的论据。其界定中有关跨地域和跨国文化意义的提点,则在很大意义上超越了以往局限于关中地域去把握关学的固化做法,将为关学研究打开一个新思路。
总体上看,《关学源流》一书是一部发掘新材料,运用新思路、新方法,点面结合,简明扼要,问题意识强烈,叙述平实允当的关学史论著。相信该书的问世,将把关学史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为在更为广阔的视野全景把握关学思想通史打下坚实的基础。作为林乐昌所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宋明清关学思想通论”的阶段性成果,《关学源流》以对关学概念的完整、准确理解、关学宗师张载思想体系的合理解读、关学史脉络更为清晰的把握,成为站在新起点,展开关学思想史研究的新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