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妆浓抹总自由
——致相宜,或一篇藏在小说里的印象记
2022-02-10李壮
李壮
一
门在身后“吱”地响起,接着是明显更加悠扬的一声:“呀——”前一声短,后一声长。“吱”的那声是被人猛力拉开,“呀”是门自行慢慢地关了回来。我又一次扭回脖子去看。进来的人依然不是相宜。
跟大多数咖啡馆一样,这里的门是永远关不严的。永远。门外侧永远贴着“拉”字,门内侧对应的位置永远贴着“推”字,但人们也永远会下意识地从反面去读那些汉字: 他们一定会准确地在门外选择去推、然后在门内选择去拉,于是总会错位:那些大门形状的玻璃被迫向自身的反面敞开,但对开门缝里的那一排阻风绒却还没有习惯反方向地弯曲自己,因而必定会在关门环节的尾声上被阻住,无法合拢。这一毫米的缝隙,已经足够让十二月的冷风倒灌进屋里来了。
我转回身重新背对大门,寒意使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令大衣绒质的立领轻轻抱了抱我的后脑。一种极微妙的安慰感一闪而过,我打了个隐秘的寒颤。
低头看手表,十七时五十二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八分钟。
我望着点单台上方滚动的电子菜单走神。提拉米苏、巴斯克蛋糕切片和马卡龙的形象在那里轮番浮现,又依次化为马赛克色块潇洒退场。我想这是数控屏时代的小小奇迹,那些美好的图像总可以轻巧地诱惑我们、然后再被同样轻巧地重组成一系列并不是它们的东西。而且,所有的甜点在屏幕上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在盘子里的好吃。我竟有些犹豫要不要点一块,相宜大概还要晚些才到,而我手里的咖啡已经喝掉一半,并且开始冷了。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也就是2020年前后,我和相宜刚刚相识,都还只有三十岁上下的时候——我是非常喜欢在咖啡馆里吃甜点的。这项爱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消失的呢?
一只手从后方搭在我的肩上。我回神,抬头去看,是相宜。
“哈喽……咦,你今天到得好早啊!”相宜绕到我对面坐下,把头向右下方轻垂,动手解围巾。跟我说话和解围巾是同时进行的,我注意到当围巾被最后取下的瞬间,相宜颈下的吊坠被顺势刮了一下,那枚椭圆形的小小金属有节奏地摇晃起来。我认出了那种熟悉的放松感。
“有点不像你啊——你喝什么?”相宜继续说,“我记得年轻时候,咱们这群小伙伴出来玩,你经常迟到。”
“什么叫我喝什么?我这都喝上半天了,是你喝什么好吧!”我笑了,“喝拿铁还是美式?这家还有手冲滴滤。我去点。”
“我要拿铁吧,这个点喝美式,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她摇摇头,“好好笑!我刚才居然下意识地就要说,‘你喝什么,我来请!’你心里肯定在想,你请个头啊,我都自己买了一杯快喝完了!”
“说明你真是二十年都没变,你潜意识里就是照顾别人。跟肌肉记忆似的。”
“那你也是二十年都没变,每次夸人都又浮夸又自然,”相宜说着也笑了,“你快去点,我先回个微信。单位的小朋友在跟我汇报办学术论坛的事。我明天还得再去一趟给他们签字。”
二
我便去点单。
店员正在给前面的一位顾客介绍每日特惠套餐。我把身子斜倚到吧台上等。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相宜的后脑勺和三分之一个侧脸。我几乎是习惯性地启动了练习,在脑中努力勾勒相宜的相貌和表情细节——过了五十岁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一有空闲,就会让自己试着回忆某个老熟人的面容、肢体习惯,或者说话时的腔调及用词偏好。开始的几年,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渐渐懂了,这是源于一种近乎羞耻的恐惧: 我越来越恐惧于失掉自己曾经引以为骄傲的记忆力和观察力,这两样于文学之事是至关重要的。而磨刀是因为刀旧了——我十分清楚,衰老最终必然会从我的身上带走它们。那日子正越来越近。我害怕。
比如此刻,我忽然便有点勾勒不出相宜的样子。明明很熟悉,但一用力,又恍惚有些不能看清。这不该怪我。当年,第一次见到相宜的时候,我其实就没有看清。我们经常会提起第一次的见面。那真的是很有戏剧性。时间是2018年。当时我关在一处半封闭式的会场,相宜有事情需要进来办一下,而层层报批、跑东跑西地去办出入证,显然是非常划不来的流程——本来也只是临时出入,更不涉及任何违法违规的事情,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怎么办呢?于是这边找到了我,说想办法解决一下。
我喊同事开车载我出去,先在路边停着,两人各抽了一支烟。看着像到了出门买一趟生活品所需的合理时间,再把车发动起来,开到约定的地点。其实直到这时候我都还没有见过相宜——我此前只读过她写的那些非常漂亮的评论文章——因此只能像泰迪犬一样把脑袋探出车窗好奇地四处张望,期待这副“明显是在找人”的架势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
果然有位女孩子朝我招手了。瘦瘦的,高高的,招手时带得衣角很潇洒地翻了两下; 人是站在一头白色的石狮子旁边,皮肤要比石狮子更白。我们把车开过去,我说:“相宜?”她说:“李壮?”两人都笑了。就是这样以疑问句完成了自我介绍。我让她上了车,在后排里侧的位子上趴下,我在外侧坐直了身体挡住。同事把车开回去。门卫没有发现我的身子后面还趴了一个人。大概人家原本也没打算细看什么,或许连后排昂首挺胸紧张坐着的我都没看,认识车牌就挥手放行了。我的小小任务就这么完成了。相宜道过“谢谢”,很轻盈地跑进了楼。而我陪同事去停车,顺便回屋把刚刚许诺给他的两盒泡面取来。
这么便认识了。然而,我其实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我只是摆渡者。如同一场无关痛痒的恶作剧,相宜藏在旁边,尽可能不露出她的脸。而某种隐喻般的默契让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
三
“怎么忽然想起约我喝咖啡?”
我把拿铁放在相宜面前,她把手机揣回衣兜,抬起头来问我。
“没啥事儿。就是想着挺久没见了。”我把眼睛看向邻桌,有小孩子正在哭,年轻的母亲在轻声轻语地哄。
“什么鬼!上周日开研讨会的时候不是才刚见过吗?咱俩隔三岔五就要研讨会上见面。”
我不由得为我的矫情笑了。相宜这话反驳得没错。同在文学的圈子,都是搞文学评论的,二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会场上见过无数次,闭上眼都是对方手扶话筒一本正经谈论某部最新文学作品的画面,连讲话的节奏感和咬字落重音的方式都已经能够相互模仿。进而,外人听来同样是夸赞的句子,我俩相互一听语境里的用词选择,甚至一听讲话出口时的音调高低、断句换气的节奏方式,就能知道对方是“真觉得好”还是“客套着夸”——连“偷偷使个眼色”这种尚需劳烦眼皮子表演的环节都直接省掉了。这默契的建立,本身就说明是“见得太多太频了”。不过,事情又还是不一样。会场上那是工作状态下的李壮或相宜。是“李壮”或“相宜”,被众人所看到、所接纳的那两个人,或者干脆说,是那两个形象、两个角色。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哪个不是形象和角色?谁人可以随时随地不给自己加引号?放眼望去,人何其多,人又何其少?那些不加引号的名字其实很少能够露出来。但我和相宜坐在一起的时候,引号大约是可以被去掉的。这是二十多年不间断的友谊所滋养出来的特权。这样的朋友我们有几位共同的,我们一起年轻过,如今也正一起老去。
于是我说,研讨会那不算,小伙伴私下聚的时候,才能叫见着了。
“你够了……都是奔六的人了,还说是‘小伙伴’!”
“说惯了。再说,有些事情,其实跟年龄也没关系。”我说。
“我记得你以前也会表达类似的意思。那时候会觉得你在装沧桑,现在说同样的话,我又觉得你在装嫩。”
“你也一样嘛,那时候喜欢预想未来,现在喜欢梳理过去。两个逻辑首尾相连,就像是莫比乌斯环。”
“我有吗?”相宜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手掌没有离开桌面、只用指肚拍的那种,“你举个例子呢?”
“能举啊。有一次大家一起唱完KTV出来,很晚了,都喝了不少酒。他们几位在前面东倒西歪地走着,其中还有在大马路上继续唱歌的。你刚好和我走并排,你忽然就对我讲,‘哎你说,多少年以后,等咱们都到了现在老师辈的年龄和角色,哪天忽然回想起今晚这样的时候,其实还挺让人感动的。我的意思是……大家还都可以这么真诚,而且我们还都见过对方的这样一面。’你看,今天就是‘哪天’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印象。”相宜皱着眉头,一副用力回忆的样子,“不过那时我们一起吃饭唱歌次数还蛮多的,你说的是哪一次?”
“这我怎么记得住!应该就是你来社科院工作那最初几年间吧?我只记得,有连续两年冬天,咱们都是把《初雪》唱下来了。都是1990年上下出生的这一波青年作家和青年评论家,组团拼场出来,先是斯斯文文吃一顿西餐谈谈人生什么的,然后画风一转,就进了KTV包间里开始整夜嚎叫。飙高音,唱rap,甚至还有来了劲上去给伴舞的。等夜很深了,咱们散场出门,忽然发现门外积了很厚的雪。当年的第一场雪。然后大家就开始在雪地里疯狂拗造型拍照……”
“对对,这我记得。风雪夜归人啊!还有一起玩的喝酒游戏,什么‘梦幻’‘连手’……当时我们那几个女孩子住得很近,都是组团相互护送回家。”
“另外,我确实还记得咱俩第一次一起唱歌是在哪里。光熙门附近,京承高速起点那边,原来有一家大型商场叫爱琴海。里面有一家KTV叫温莎,我早先还和足球队的队友在那里面组团看过欧冠决赛直播。当时我们是送L同学学成离京赴上海任教,一大帮人。你那会儿也刚来北京不久。大家玩得很尽兴,散场的时候,你忽然就和大家一一拥抱,说:‘好开心!我们是好朋友!’”
“听起来的确很像我……” 相宜边笑边捂了下脸,“但这么讲起来,感觉咱们当时都不干正事儿一样。”
“那可真不是。咱们即便到了KTV里面,也会讨论文学。前面有人拿着话筒嚎,后面咱们凑成一堆争论某篇小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印象很深,有一次是在三里屯一家KTV,你、我、H三个人坐在一起,争论H新发表的一个短篇究竟够不够好。那篇小说叫《大喇叭》,我们的意见好像不太一致。因为其他人唱歌的声音很大,咱们三个一直是脑袋凑在一起,而且身子往前探,都快挨到桌面了。我印象深是因为,当时桌面上有一大盘炸鸡,我们那种姿势很像是在给炸鸡讲小说课。真的,想想怪变态的。”
“对对!是有这段,哈哈哈哈。我还记得,有几次吃烤串的时候我们也在讨论文学。你一直就是那样,每次谈观点的时候手上动作特别丰富,就手舞足蹈那种。关键你手上一般还拿着一串烤鸡翅什么的,坐在你身边就很危险,容易被甩一身辣椒酱……”
我和相宜一起笑起来。尽管并不会有任何人留意我俩在说什么,我还是觉得店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喝了口咖啡,这会儿咖啡算是彻底冷干净了。“相宜你的风格就跟我不一样。你谈文学的时候,总是一副循循善诱、条分缕析、以理服人的风格。你属于春风化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就……怎么说呢,特温柔,特优雅。你就不会把辣椒酱甩到别人身上。这其实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别看你生活里有时有点粗枝大叶、男孩子气,但其实你一直都能做到很从容、很细腻。做什么事情都是。”
“我有吗?我只记得咱俩有时会在微信里相互吐槽,说‘啊,某篇文章还有几天就必须交稿了,我还没动笔,好焦虑好崩溃’之类的。感觉明明一点都不从容。”
“那不是。真不从容的人才不会跟朋友主动聊这个,只会希望全世界都不提这茬儿、让自己先把这事儿给忘了,真到拖不过去的时候再边哭边写。你每次都能把文章按时写完,就算是拖稿也最多就几天,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关键是你做得认真啊!具体说,就是会读很多材料,然后文章写出来逻辑特别清楚,很知道自己要说哪些话、说这些话最终要说明什么。”尽管此刻手里没有烤鸡翅,但我依然习惯性地手舞足蹈起来,“就比如,你早年那些比较有代表性的评论文章,谈孙甘露笔下女性形象的,谈毕飞宇中短篇小说的,还有谈咱们同龄人例如余静如小说的,都是这样。你征用的材料很丰富,也有很多有弹性的、融入自我生命体验的延伸表达,但内在的逻辑一直很连贯、很清晰。你这种文章别人读着就会很舒服,会知道你心里是有底的,可以收放自如。这就是一种自信,而这种自信本身是植根于思维逻辑能力和语言控制能力的硬水准。包括你谈韩少功的那一系列论文,还有谈桂林文化城的那些带有跨学科色彩的研究成果,其实都有这个特点。”
“你怎么忽然又进入学术状态了?”相宜摇头。
“不光进入学术状态,我还要进入学术规范呢。我要做引用了!我还记得胡平老师在你第一本评论集《旦兮集》的序言里面说,你的学术路子很正、技术能力很‘全面’,尤其是用到一个词叫‘流畅自然’,我觉得特别对。毕竟你是师出陈思和老师、王德威老师这样的名门,而且从小以来受到的教育和训练就好。我觉得你是做到了的。至少,是在相当的程度上做到了。不仅是学术研究或者文学评论啊,你整个人身上都有这种‘流畅自然’的气质。”
四
我看到相宜翻了个礼貌性的小白眼,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陪着一起笑。但我说的这些还真不是场面性的恭维话,我是真心这么想。在相宜身上,什么事都显得不令人意外,即便是很大的事,也都完成得十分自然。例如爱情和婚姻。当年,相宜忽然约我和另一位小伙伴吃涮羊肉,铜锅刚端上来,她就宣布了谈恋爱的消息。按理说挺意外的,印象中那之前没多久,她还同我们聊过 “人生还能否遇到真爱”的话题,全然一副尚需寻觅很久然后姻缘大可看命的架势,想不到转瞬之间就有了男友,且分明是相见恨晚爱得深刻的幸福模样——再然后,就是很快与之结婚、“王子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当然那是后话了。我当时觉得神奇的是,这样快的节奏转换,发生在相宜身上,并没有让我觉得很吃惊。还是那个词,“自然”。一切都水到渠成,而我们总会确信,相宜的决定会是对的,这云淡风轻背后的必然性你只管相信就好。她身上的自如与轻松感,本身就是一种雄辩。
这就来到了家庭生活层面。于是我们此刻的对话终于变得有点像中年人该有的样子了。我问,你家里怎么样,儿子是不是放寒假回来了?
相宜点点头:“上周回来的。她外婆开心得不得了,每天都拉着聊这聊那。”
“多好啊。我还记得你刚送儿子出国上大学那会儿,按理说是该你最难过,结果你妈妈和你老公一个赛一个地舍不得,最后还得你去安慰他们。”
相宜又笑了,“是啊,看他们眼泪汪汪的样子,都把我给治好了。”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你就是特别能够感知和照顾别人的情绪。所以大家也都喜欢和你在一起。你能让身边的人放松。”
“你这么夸我,按道理我是应该反驳一下的,”相宜喝了口咖啡,“不过我确实觉得,你和我,或者说和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挺放松的。你有时候绷得太紧了。”
我“嗯”了一声。忽然是短暂的安静。咖啡馆门外的北风一直在低低地吹口哨,这会儿我听清了。
“所以,到底怎么了?”相宜忽然问,声音隐隐郑重了起来。
“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了?怎么想起要约见面?你平时明明那么忙。”
“咳,你的观察力还是这么好。”
“什么叫‘还是’?”
“就是一直能发现别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啊!这跟你写文章的才华是一脉相承的。你写评论文章的时候,就很善于从故事和形象的背后抽出主题、逻辑,发现里面情感波动的痕迹,以及生命能量的去向。生活里面也是。你有特别好的感知力和同理心。”
“好像真是。你以前偶尔有时候状态不对,也会被我发现。”
“嗯。有一次,好像是夏末吧,咱们几个人一起在一家精酿啤酒屋的露天卡座里面喝啤酒。那家店我还有印象,叫什么什么‘机器’还是‘装置’来着,就很工业朋克风,环境也很工业朋克,甚至还挺哥特,四下黑咕隆咚的,隔壁紧挨着就是一栋即将拆除的巨大砖楼,窗口玻璃有的没了、有的还在,一整面墙像峭壁一样直直往下插进地里,身后是铁道和护路铁丝网,铁丝网上攀着黄瓜藤。当时那家店人多,需要去隔壁店里上洗手间。几个人依次进去,等就剩咱俩的时候,你忽然拉住我问,你还好吗?我当时还挺吃惊的。”
“就是你忽然暴瘦的那一段时间吧?”
“嗯。”
“我当时就明显感觉你情绪不对啊!所以就有点担心你。我心里还一直在嘀咕,你该不会是抑郁了吧。”
“啊哈哈哈,那倒不会,我的心理承压能力还是很强的。后来没多久情绪不也就恢复了么?要说瘦,再往后那就是我在刻意控制体重了。倒是你,又隔了好几个月,还另找到次机会,继续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是啊,你就一直也不说。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所以究竟怎么了?是当时压力太大了还是怎样?”
“是,也不全是。反正就还挺复杂吧,要细分析起来那费了劲了,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
‘中年危机’吧。至于再具体的,当时没说,现在更不必说了。我跟所有人都没细讲什么,主要是觉得没必要。倒是你们,确实让我觉得心里很温暖。真的是关心朋友,而且敏锐。”
我俩端起咖啡,轻轻地碰了碰杯。我朝侧面抻了两下肩膀,出了一长口气,向后窝在椅背里。
“你还没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我只好重新坐直身子,从咖啡杯旁的一次性纸杯里,喝了一口白水。
“我半月板碎了。”我自顾自点了点头,“左膝里面。”
五
沉默。我抬头看,她盯着我,微微张着嘴。
“哎呀,不是什么大问题啦!”我连忙开起玩笑安慰她,“不是碎成一地渣的那种碎,其实就是裂开了,那是一块很薄的软骨。毕竟膝关节本来就是耗材。这种情况挺常见的,你看我不也没拄拐么!”
“那你……”相宜在寻找词语,“走路没问题?会对生活有影响么?”
“如果不加重,倒是可以保守治疗。最多就是做下蹲、转身之类的动作时会受点影响。要是觉得不太行,我就去做个关节镜的微创手术,反正现在这方面的医疗技术进步很大。只不过……”我顿了顿,“可能以后没法踢球了。”
更长的沉默。我看着相宜欲言又止的样子,苦笑起来,“咳,这要是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专业足球运动员呢。那也不对啊!职业球员到我这个年龄,估计都退役十几二十年了!反正就是个爱好嘛,是个……生活习惯。是心里面挺难受的。但不踢也没什么,咱们搞文学的,又不靠膝盖吃饭。”
“确实不靠这个吃饭。但我知道你很喜欢踢足球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每周都去踢球,还时不时在朋友圈发一些你的进球视频什么的。感觉这其实是你的一种寄托。”
“嗯,寄托……这词儿有点重,不太至于。但意思也算对。”
“其实我能理解的。尤其是对你来说。可能踢球的时候,会很累、要全身心地投入,你会‘飞’出来。”
我看着她。相宜继续说:“就是说,会有机会完全变成另一个角色,有物我两忘的那种感觉。也可以不去想其他的事情。这种感觉其实挺难得的。你会进入‘无我’的状态。”
我点头。“没错。甚至是‘反我’的状态。所以老实说,告诉我以后再不能踢球了,我心里确实会觉得,好像生命里少了一个维度。”
“可惜我自己这样的经验好像有点缺失……我会比较懒,不做事的时候,更喜欢在家里躺着,或者烧烧菜、打扫打扫卫生之类。”
“那多好啊!”我笑,“说明你不需要给自己这么大幅度地换频道嘛,对‘无我’或者‘反我’不必有特别剧烈的需求。说到底,你跟你自己的关系,比我跟我自己的关系,要好。”
相宜皱着眉,嗯了一声,“我好像有点懂。”
“所以你整个人的状态就真的很赞。有一种内在的自由感。就像庄子讲的‘无所待’。”
“我感觉,你现在的状态也挺好啊!”
“确实挺好。所以不踢球了也没什么,横竖已经是这么大岁数,本来也跑不太动了,”我说,“只不过,多少也算是生命里的某种变化吧。所以还是想找个朋友来倾吐一下。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时间也不早了,咱撤?”
“嗯。”相宜说,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几口拿铁喝完,“你说这半月板的问题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我多少也就放心了。反正你要是觉得不行,还是去做个手术修理一下。”
“其实,文学在咱们这里,也扮演着一样的角色嘛。”我起身,挪出来,把椅子推回桌边,“写东西或搞研究的时候,如果真正投入进去了,有了生命的代入感和浸没感,那种‘飞’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
“所以,咱们是真的爱文学这一行。”
“也是适合文学这一行。”我补充,“还记得咱们读书以及刚入行的那段时间吗?那时候其实严肃文学还挺边缘的,自媒体和网络话语场比较强势,整个社会的精神文化状况,都有点碎片化。文学确实不太景气,老实说,很好的作品也不是常常出现。我当时也偶尔会有怀疑,说咱们这帮人其实也都不笨,选择入这行,会不会是入错了?但后来文学的行情很快就回暖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每天跟文学相处、真正跟文学‘处’进去了,是能够确证自己的生命感,也保护自己的生命感。简单说,就是让我们变老但不变坏,让我们变成更好的人——当然,你本来也已经够好了。拿上围巾,在椅子背上,别忘在这儿了。”
“所以这么想想,还挺幸福的。”相宜披好外套,把围巾捉起来,往颈上一圈圈围去,“可能也是因为咱们一直坚持在写东西吧,内心就会更‘真’一点、更‘自由’一点。”
我们一起往门口走。外面下起雪来了。尽管已经不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但眼前纷纷扬扬的白色还是让我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这世界似曾相识。
“你看,我们现在还会谈这些话题。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相宜站在门边,回头等我,“跟二十年前,咱们三十几岁的时候差不多。这感觉有点像时空波动,什么‘平行宇宙跃迁’之类。就好像……是在一篇小说里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不是在一篇小说里面?”我笑。
“那样的话,事情就有点麻烦了。小说都是虚构,咱们刚才聊到的这些,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在门边站住,低头去系大衣的排扣。一颗。两颗。三颗。然后,仿佛非要把所有七个字的句子都凑成“对儿”一般,我抬起头来,补充道,
“淡妆浓抹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