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排鱼手
2022-02-10陈汉忠
陈汉忠
乡下传来消息,外婆家宅上的周公走了。我心一沉,村里最后一个排鱼手也没了。
排鱼是我儿时的记忆。我家所在的村庄前有横贯东西的通启河,东傍连接南北要冲的界牌河。后来据说为了备战备荒,大队里又组织民工挖了一条长约两公里、宽约二十米的横河,把界牌河和邻村的八匡河连了起来。小河没名,乡亲们习惯叫它战备河。战备河这横切一刀,虽然方便了生产队运粮运肥之需,却无形之中把队里南北纵向的泯沟给切断了。而这些泯沟里大多放养着生产队集体的鱼。
那时养鱼不同现在,一般不往沟里喂饲料,全凭鱼儿自然长大,因此鱼肉肥嫩鲜美。我们生产队有长长短短三条泯沟,两条横沟。泯沟南北长二百多米,宽十余米。泯沟看似封闭,实则有涵洞与外河相连,只是养鱼后两端涵洞口会安上铁丝网,通水不跑鱼。可别小看了这几条小泯沟,它可是全队人一年到头的企盼。过年了,亲朋好友上门,谁家不备几道好菜?鱼不仅算道好菜,而且有年年有余的谐音。如此美味吉祥,大家自然都盼过年分鱼。于是,排鱼成了故乡过年前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唐代诗人杜牧的捕鱼诗果然优美绝顶,但他描绘的是山乡小溪中鹭鸶捕鱼的情景,与我们家乡的河沟捕鱼迥然不同。老家乡亲们捕鱼大多用网,网鱼又分多种,有最常见的排网,还有忽罾、克笼、趟网、耙网、踏网、丝网等。虽也有专业训练鹭鸶捕鱼的,因怕伤及未到成熟期的鱼苗,故只能在无人养鱼的野塘里施展捕鱼绝技。
我们生产队有一条排网,网是周氏兄弟私产,但过年队里捉鱼,他们乐意拿出来用。连网带人工,分文不取。众多名目繁多的鱼网中,排网是最大的,而且是在运动中捕鱼。不像忽罾,往水流中一放,过上一根烟的工夫,再启动摇杆,网便四角收起,此刻有鱼游过,便会落入网中,成为网主的盘中餐;也不像丝网,撒网入水,敲击水面,鱼儿受惊乱窜,不慎撞入网中,被撒网者收起,掼入篮中;更不像克笼、耙网,那些都是在局部水域,对鱼儿搞突然袭击,捞的也大多是小鱼小虾,且空网极多。排网则不然,其网长二三十米,高三米多。上沿有一排白色浮标,下沿挂一道铁链。两侧边沿与两根四五米高的粗竹竿相连,排鱼时有专人掌竿。竹竿上下连着两根长长的缆绳,交由两岸一众人等拉动,鱼网则在水中徐徐前行。网中间有一条五米长的网袋,排鱼时把袋口扎紧,收网时只需打开袋口,落网之鱼便会被尽数捉拿。据说排网捕鱼,最多一网可捞上千斤鱼。因此,排网捕鱼在当时绝对是个技术活,我们生产队熟练操持这活的除了西宅曹公,只有周氏兄弟。云才公公是周氏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但捕鱼技术却是老大,人称周公。
泯沟里有很多种鱼,常见的青鱼、鲢鱼、鳊鱼,这是放养的。还有许多野生的杂鱼,最多的是鲫鱼,偶尔也有白条和黑鱼。不过最贵重的要数季芦鱼。捕捉到一条成年季芦鱼,价格要抵好几条鲢鱼。季芦鱼带刺,又喜欢贴沟脚,排鱼时极易逃窜。因此,两侧的掌竿人举足轻重。一般一条大网,能熟练掌竿的人并不多,达到炉火纯青的更是凤毛麟角。我们生产队能掌竿的排鱼手也仅有三四人,周公自然不可或缺,因而队里每次排鱼,他总是首当其冲。周公绝非浪得虚名,乡下河沟,两侧坎坎坷坷,沟底高低不平,有时还有许多反坎,稍有不慎,要么鱼网挂底,要么两沿失控,甚至网底挂空,收一个空网。听说有年春节,周公抱病卧床,其他几个排鱼人外出未归,队里几个年轻人自告奋勇想露一手,结果连排三网,全部落空。生产队长急了,亲自登门请出周公,又让人从工地上把周家兄弟喊转来,才让大伙过年吃上了鱼。
诚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特有的生存生活诀窍。前段时间央视播放吉林查干湖冰上捕鱼的新闻,我不知他们那个网是怎么撒下去的。他们那个网大,属于大面积捕捞,拉动大网的是旋转的绞盘,靠马或牛转圈拉动绞盘,把冰下的鱼网拽出冰洞,一条条大鱼也顺势拖上冰面。节目主持人采访渔民,谓其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捕鱼绝技,还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向联合国申报。老家排鱼的方法虽算不得什么绝技,但也是故乡人民在千百年的捕鱼实践中摸索出来的,自有它的神奇和妙处。
记得有一年我回乡过年,正赶上队里排鱼,我自然当仁不让,赶去助威。果然,又是周公。虽然他头发已斑白,古铜色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但依然精神抖擞。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乐呵呵地点上烟,冲我笑笑说:“难得回来,今天管保有鱼吃!”说着,故意露一手似的,抱起那捆用粗棉线织成的大网,用力一甩,只见白色的鱼网在泯沟中央划了一个漂亮的弧,随即溅起一串浪花,铁链齐刷刷地沉入沟底,水面上漂起一溜白色的浮标。旋即,周公快步上前,把根青中带黄的竹竿插入水中,冲对岸喝一声:“启网!”两岸拉网的网手拖着长腔回应:“排——”立即,排网缓缓移动,水面上激起一道浅浅的涟漪。起初,水面是平静的,一些游荡在水面的小鱼见浮标晃动,慌忙潜入深水,或向远方逃去。大约二十分钟后,我朝南眺望,估摸有三分之一多的水面了,网前开始热闹起来,先是有几条乌青撞击网墙,可惜无功而退。接着是花鲢,张着大嘴喘气,撞网无果后冷不丁跃出水面,翻个筋斗后又落入水中。不过,也有几条跃出水面后落到网外,侥幸逃脱。见我面露惋惜之色,周公边操竿边对我说,这几条不大,正好长长,明年捉最好。我笑笑表示赞同。
“快看,一条季芦鱼!”看客中有人惊呼,我连忙奔过去,想一睹芳容。无奈水草茂密,季芦鱼早已不见踪影。周公则不以为然,依旧手持掌竿,望着水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咯噔一下,水面上冒起一串浑浊的水泡,排网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了。网速瞬间缓了下来。两岸网手大喊,拉不动,拉不动。周公大喝一声,停!立即使劲把手中竹竿插入淤泥中,又随手要过一根竹竿,先在水面一阵抽打,再把竹竿探入水中,轻轻一挑,又往前一送,只见水底泛起一股浊流,排网又重新缓缓前行。众人向周公投去钦佩的目光,周公却自言自语道,这沟底的泥坨怎么没完没了?原来,泯沟里年年要罱泥,因罱泥工夹泥是盲目的,天长日久,水底高高低低留下一些泥坨。排网经过时,泥坨挂住了网底铁链。挑网时开口小了过不去;开口大了,网底的鱼会乘机逃跑。周公深谙其道,以四两拨千斤的技能,挑开了被绊的鱼网。我暗暗惊叹周公的绝技。
终于,收网时机到了,周公反倒安静了,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在旁边抽着烟。此刻,忙乎的是生产队长,他在精心挑选着网中之鱼。乌青、草鱼尽数捉拿,鲢鱼不足两斤的重新投入水中。鲫鱼、黑鱼只要能单独成碗就照单全收。“两条季芦鱼,两条季芦鱼!”有人惊呼。队长熟练地捞起略带金黄、背上长刺的季芦鱼,抛入岸上的鱼堆。周公收袋,周公收袋!人群中有人呼唤。周公瞄了一眼沟面,不动声色。网越收越紧,沟面突然平静起来。大概时机成熟了,只见周公扔掉烟头,飞身跃起,破棉袄袖子往鼻子上抹了抹,依旧穿着那双打了补丁的高帮套鞋,大步流星地踩入水中,把那沉重的网袋拖到岸边。哇,那么多鱼呀!人群惊呼起来。两只竹编箩筐递了过来,扎紧的网袋口子一松,哗啦一声,竹筐就满了。鱼儿蹦跳着,两个小伙杭唷杭唷地把鱼筐抬上了岸。
分鱼是乡亲们最开心的时刻,大大小小的鱼被分成了几十份,按户头随机抽取,会计喊到谁家谁上前领。我家是妹妹领的,一条乌青,两条花鲢,还有一条黑鱼,几条鲫鱼。这时,周公突然走过来,变戏法似的递过一串扁丝条,约有二三十条,笑着说,这是网袋烂泥中捡的小毛鱼,给你哥油煎着吃。妹妹一怔,瞄一眼正在监督分鱼的队长,队长挥挥手:“周公给的,周公给的!”我赶紧走过去向周公道谢。我知道,因为是排鱼高手,大拿,队长也得给这面子。
一晃,这排鱼分鱼的一幕成了几十年前的往事。当年的排鱼手陆续辞世,如今最后一个排鱼手周公也走了,意味着我们村排鱼时代的终结。如今村里的孩子们谁还知道那张鱼网和捕捞快乐幸福的排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