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鼻子
2022-02-10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邮政公司的小职员邓十七养了一条巴哥犬。虽说是个串儿,却乖巧可爱,绝顶聪明,几乎完全能懂人语,又会察言观色看主人脸色行事,也就博得邓十七两口子的特别宠爱。算起来,他们一共相处了十四年,人与狗建立了极深的感情,狗已然成为他们夫妻俩的另一个孩子(他们有一个儿子正读大学),只差没上户口簿了。狗是他们家庭的正式成员,他们给那狗取名叫黑脸儿,因为它有一张黑茸茸的塌鼻小脸蛋。直到后来那狗老得走不动路了,这才蜗居在家,否则,每天早晨,小区邻居们都会看见邓十七的屁股后,影子一样跟着胖墩墩的一只短毛巴哥犬。
它上岁数了,太老了,老态龙钟的……它会死吗?有时候,邓十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意间看到总打瞌睡的黑脸儿,会自言自语。一想到黑脸儿有一天会离开他们,他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疼痛。
瞧,它脸上的毛也不黑了,它真的老了,邓十七的老婆香草也说。
某一天,还是在沙发上,邓十七正百无聊赖坐着喝茶,那老狗忽然不住地拿头蹭主人的大腿。邓十七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滚过一阵酸楚。那老狗也满是不舍地望着邓十七。眼睁睁看见一滴浊泪从那狗眼中滚落,这男人倒骇住了。
天呐,它哭了,黑脸哭了,快来看哪!
邓十七的老婆闻声过来看,后来,那狗忽然浑身抽搐,眼看就不行了,急得邓十七抱住老狗的身子到处乱转。后来,狗似乎昏迷过去,良久又再次醒来,看见男女主人只顾抹眼泪,黑脸儿反倒平静许多。
“主人呐,我感激你养我多年,我就要死了,为了感谢主人的养育之恩,我愿把狗身上最宝贵的嗅觉能力传给你。”说完,黑脸儿浑身突地一颤,便断了气。
邓十七听见狗的遗言,吓了一跳,他从没想到狗也通人语;想到自己有时发脾气也会乱骂黑脸儿,不觉羞愧难当。两口子为此大哭一场,又特地请来木匠为爱犬钉了一具小棺材,趁夜晚悄悄去近郊的山野,埋了个小坟。
一段因缘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不久,邓十七就感到了异常,他的鼻子……怎么说呢?他本来就很大的蒜头鼻子竟慢慢变黑,并且整天湿漉漉的。这还不算,正走在街上,他竟然能嗅到对面走过的女人身上浓重的胭脂香粉之外的其他气味,譬如腋窝处的汗味儿,口腔里一颗智齿散发的食物的霉味儿,甚至他还能闻到女子裙下的气味……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邓十七脸涨得发紫,仿佛是他干了某种猥琐的犯罪勾当,他在公然窥视。
当然这一切只要他不声张,其他人自然是没法觉察的,只是每时每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古怪气味,让他心烦意乱情绪低落。
再比如,在公司上班时,本来坐在对面的同事小马的脚没有什么问题,他穿着一双阿迪达斯牌的旅游鞋,但是邓十七却嗅到一股浓重的脚臭味。小马一定几天没洗脚了,邓十七觉得小马的脚趾缝里一定生了脚气,小马该买一瓶香港脚气灵用用。邓十七闻久了就有想呕吐的感觉。
还有他的顶头上司科长冯美美,有一天中午她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时,他竟闻到她身上有刺鼻的腥气,而她脸上竟露出得意的美滋滋的微笑。
真无耻!他头一次感到女人的善变。她怎么可以这样!在工作时间与众多公司员工共处一室时干这等勾当,她这是对他以及所有员工的公然侮辱。
晚上回到家,他与妻子香草谈起这事儿,妻子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咱做咱自己的,一切自有天在看。邓十七一向比较听老婆的,老婆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就把这事儿放下了,两口子一夜相拥而眠。
下半夜时他竟然又梦见爱犬黑脸,那狗还是往日一般的模样,屁颠儿屁颠儿跟在他身后,还用柔软的湿热的舌头舔他的掌心。天哪,你不是死了吗?他诧异地问。但是黑脸说,我没死,一直活着,不信你听我叫:汪汪——汪汪,黑狗一叫他就醒过来,脸庞上早泪湿一片了。
邓十七把梦说与妻子听,不想妻子也说梦见过,两人就都落泪,说一定是黑脸儿想咱们,托梦来了。他们择了个日子去城郊外,在那小小狗坟前念叨一番,这才稍觉心安。
某一日,在班上时,恰逢科长冯美美给他们布置工作。他本不愿正眼瞅那女人,却又不由被她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的气味啊?类似于某种正在霉烂的水果的气味,又似年久腐败的木头的朽味儿,总之,他抽出鼻头闻了又闻,最后断定,是一种将死之人的疾病的气味。
谁,是这个妖艳的女人吗?他疑惑地上下打量,又觉不像。
猛然间,他豁然明白了,不是她,是她天天缠在一起的公司总经理,是那个眼泡肿胀、头发稀疏的胖经理,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死神已经将他抓在手里,他身上的精血正一点点丧失。
“他就快要死了……”他小声地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说谁——谁?”女科长厉声问。
“没说谁……没有。”他慌忙否认,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
他当然不敢说出实情,更不敢说自己获得的这份神奇超验能力,那会引起骚乱的,不是吗?人们……是的,日常所看到的眼下的人们,谁会相信他呢?他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况他还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他把这事儿告诉了香草,香草开初也不信,但三个月后,当那权倾一时的总经理突然住进医院,并不治身亡时,香草和邓十七都吓蒙了。
他们甚至觉得那死去之人是因为他的知情,因为他们提前的预知不告,而走上一去不返之路的。因此有好长一段时间,邓十七都紧锁鼻头,尽量不去到处乱闻。他为自己意外得来的这份功能担惊受怕,恐惧得不行。
据说人与狗的嗅觉系统大同小异,都起始于鼻腔内一层叫作嗅上皮的组织,只不过狗的嗅上皮细胞密度是人类的一百倍之多。狗一般能嗅出二百万种气味,而狗类之中的牧羊犬的鼻粘膜上,竟有两亿两千万左右的细胞。每只狗的鼻子都独一无二,就像人类的指纹一样。狗的嗅觉灵敏度高于人类一千倍还多。
而现在,可怜的小职员邓十七,竟也能嗅到上万种气味,这使他每天烦恼之至。
天哪,难道这世界是由气味组成的吗?
他嗅到有的人身上散发着清新的兰草式的味道,比如,五岁至十二岁的儿童,他家隔壁养的一只小鸟; 还有的身上散发出类似一种山野中生长的青冈柳的气味,比如一些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只东窜西跳的花猫,一群正下课的唇上刚刚生出黄色绒毛的青涩的高中男孩; 还有一些人身上有着熟透的奶香味儿,像八月的西瓜,十月的梨子,比如刚刚怀孕的孕妇,生过孩子之后宽胯骨大胸的成熟女人等等。至于老年人,大多有浓重的体味,像是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那是人类乃至自然更迭的天然之气,某种土地淳朴的苍然古味。
也有的时候,在街头,在某个会场上,在商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在傍晚的小广场上,他会迎面撞见某一行色匆匆的女人,遛弯儿的闲人,穿白衬衫蓝裤子夹着包的公职人员,或油头粉面趾高气扬的某个暴发户,以及本地手中握有实权的大人物……总之,有时候仅仅是一瞬间,一刹那,时间的百分之一秒,他灵敏的鼻腔会一下子灌满一种强烈的狐骚味,饭菜馊后的浊气,骨头坏死或肠胃中食物酸腐的臭气,海鲜市场中动物腐烂的脏器味儿,人的灵魂干枯后的寡淡味,人的大脑坏死时的滞气……
邓十七每天在这些混乱的气味中生活、喘息、挣扎、难过,他很快被自己的鼻子搞疯掉了,他宁愿不要获得这额外的馈赠。
但是不行,他该履行的职责还没完,他还要让他的生命爆出眩目的光彩,而这一切又都源自他人性中固有的善良品格,爱的珍宝。所以在半年后的某一天,当他妻子的闺蜜,也是她儿时的玩伴,那位美丽的表姐来他家拜访时,他又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奇怪气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赶紧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老婆。
“你确定?”
他点点头。
他们郑重地通知表姐一家,后来大家去了当地权威的肿瘤医院,在现代医学的仪器面前,一切昭然若揭,她表姐得了乳腺癌,当然,后来手术极其成功,一切都因发现得早,他成了她表姐的救星。
后来这事儿不胫而走,许多朋友亲戚都来找他查验,他俨然成了具有某种神秘色彩的神医。有人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华佗的化身。于是在百姓中,他被描绘得更加神乎其神,尽管他不愿操此行当,但亲朋之间相互请托,你总不至于拂了所有人的面子、扫了所有人的兴,活成孤家寡人吧。
他表姐夫本是个商人,开公司挣了不少钱,这事儿一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就敏感捕捉住了商机。“你该开个诊所,坐在家里就能大把大把数钱了。”他说。还在邓十七犹犹豫豫时,他就与邓十七的老婆香草达成了协议,他负责搞一个临街的铺面,装修成中式药堂的模样,门脸儿上还找本地书法家题了一块黑漆烫金的匾额:华佗在世,神术仁心。一时间城里人相互传颂,门庭若市。邓十七从早上八点准时开业,一直到傍晚六点下班,中间只休息一小时吃午饭,前来问诊看病的人每天都要排出数百米,后来实行预约制,约诊的人竟排到了一年开外。
他只诊不医,用的招数也颇为神秘奇特。来问诊的人需蒙上双眼,坐于一黑魆魆的密室之中,屏气静心,大约一个时辰,邓十七才会幽灵一样靠近。那时的尘世间,是与这密室被分隔成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的。人从纷扰闹市囚居至此静室,自然岑寂下来,只能自叩内心,听取血脉与灵魂的声音了。而邓十七则耸起鼻翼,如一条追逐人脚后跟的小狗,起劲儿地嗅过来,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只把面前的这个人整个躯体以及内脏散发的气息嗅了个遍。被嗅的人蒙着双眼,自然看不见周遭发生的一幕,只觉肉体正被榨干机抽榨一般轻了许多。当嗅闻者终于达到目的,满意地直起腰颈缓缓离去时,那些困顿的蒙眼人往往心中凛然一颤,人也有如被掏空一般慌乱起来:我得病了吗?得的是否不治之症?他们一边带着疑问一边被带到阳光充沛的外间,当那黑布眼罩被助手一下除掉,强烈的白光又会使他们一阵眩晕,恐惧油然提升,像祭拜神灵般只敢仰视了。
这时,邓十七会压着嗓音公布诊视结论,若无病,来者则大喜过望,如释重负地离去;若有微恙又是早期,那患者也会千恩万谢,感谢神医的指点,尽早寻医寻药去了;若是重症或已然晚期,病人及家属虽悲伤万分,却已知生死,并愿坦然处之,也对邓十七感恩不尽,付重金答谢。往往,邓十七对这种病患是分文不取的,还宽以慰之,告知此乃天命天意,尽量与家人享受这最后的时光; 病患及家属也不求生望,反而有了一切释然的心安。
就这样数年之间,邓十七可谓日进斗金名声远扬。不仅本市,连邻省的一些人也纷纷前来寻医,再加上邓十七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业余时间遍读医书,竟也能开方抓药了。只是他从不把脉,也从不说中医之道,只是说出病的位置以及病况轻重。但如此这般,也成俗世奇人了。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当邓十七的声望如日中天,自然也就离灾祸不远了。尤其是,邓家的奇门医术早引起城内许多医院和医生的不满了,他们联名上告,从区里告到市里,但都被邓十七的表姐夫使钱打点不了了之,后来,因市妇儿医院的院长与省里副省长是亲戚,省里那副省长又恰好分管文教卫生,于是一声令下,有关部门自然不敢违命,最终以非法行医罪判了邓十七三年零七个月徒刑。
邓十七的事儿,由此被《北国晚报》及电视台某栏目盯上,发了专稿报道,本欲以反面典型教育百姓,却不想反而起了推波助澜的宣传作用。更多的人纷纷前来探望,也有许多人对法院的判决不满。判决日那天,法院外人山人海,围了有数千人,当听到被判三年零七个月并没有缓刑时,一些人大喊:“邓十七是好人!”市政府中心的一个雕像,也被人恶意泼了墨。
好在邓家一直保持沉默,事情仿佛暂时被平息了,但是不久,不断有问诊的人不远百里千里前往那监狱。人们要求邓十七能在服刑期间继续给大众看病,但监狱方哪能允许这样,于是就出现了历史上闻所未闻的奇观奇景。每天大约有数百人在监狱外聚集呼喊,要求能面见邓十七,吓得监狱方面加派狱警加强防范。
还我神医,还我神医!一天清晨,市政府的门口,大家齐声呼喊,声浪宛如海上潮汐,一波高过一波。有人喊“市长出来主持公道”,还有人喊“神医归来救我乡亲”。此事也惊动了更高层,终于有大人物过问此事,不久邓十七被保外就医出了监牢,邓家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经过此劫的邓十七,却对世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觉得一部分贪腐的官员才是这社会的毒瘤。
一天晚上,邓十七对妻子香草说:“我最近忽然有些厌倦诊病了,我觉得心似乎被什么重重地捶打过了,我早已对金钱和名声感到厌恶。”
他老婆闻听此言,一时更觉诧异,说:“你不是一直强调医者仁心吗,怎么忽地说出这番丧气话?”
“我有些累了,我的鼻子也有些肿胀,我厌恶整日嗅那不好的气味。”
香草心疼地把老公的头抱在怀里。静了一会儿,她柔声细气地安慰他:“你也许真的累了,何况近日的变故又这么多。”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不如这样,我们去一个风景好、气候适宜的地方歇上一歇,等心情舒畅了再回来。”
邓十七同意了她的主意,这样第二天,他们早早在门上挂起休息两周的牌子,并马上订机票,去某温泉疗养区去了。
就这样,当他们再次返回时,家里早已像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更多的人在等候诊病。一些官员的亲戚和一些大款的家属纷纷拿出某显赫人物的条子和整箱的钞票,把小小的诊室挤成蜂巢。“先给我看吧,我出双倍的钱!”一个汉子大喊,并把一箱现金推给邓十七,但邓十七拒绝了,他仍然坚持按挂号的顺序看诊,并且一天只看十位,上午六位,下午四位,绝不多看一位,任凭谁拿条子也不给面儿。他为此得罪了不少熟人朋友,却也争来一份正直公平的好名声。
某一日,来一熟客,却是他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叶某,目前在省里的检查部门工作,他给妻子瞧了病后,拉着邓十七的手神神道道地说,他现在奉上级命令,查该城一批贪腐的官员,可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反腐工作一时陷入僵局。眼看上级规定破案的期限快到了,可案子仍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急得此公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老同学,我只能靠你帮忙了,我要让正义之剑高悬在腐败分子脑袋瓜顶上。”末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邓十七连连摆手,说你的事儿我可管不了,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能管官场之事?
那人见说,就又凑近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说了一大气。一会儿,就见邓十七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他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直直傻傻地盯着那同学,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见神医邓十七吓成这样,那同学就只管一个劲儿冷笑,末了说:“你尽管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没人再知道哪怕半个字。”他还拍了拍有些呆滞的邓的肩膀,安抚道:“其实也没什么,你只管报个名单,我们也好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再说了,教训教训那些人对你的陷害,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位老同学就鬼魅般拍了拍屁股,在邓十七面前消失了。
不久,这座地级市的城市的官场发生了塌方式的大地震,一百余名大小官员被双规被处理,百姓自然拍手称快,但公职人员却一个个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如过街的老鼠夹起尾巴,再也不敢趾高气扬了。有人说,有关方面所以能如此准确地把贪腐分子一锅端,全倚仗一个神人邓十七,他能嗅出好人和坏人,只需把名单提供给办案人员,保管一抓一个准!这话越传越神乎,后来,竟有传闻说,邓十七已经被有关部门看中,准备调去专抓全国的坏蛋。当地官员听后可吓坏了,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有趁暗夜转移财产的,有把数十套房产低价贱卖的,还有的想把数百瓶名酒启封,倒入一酒缸中以掩人耳目,不想一不留神,自己反倒栽进一人高的巨大石缸中淹死的。有一官员,十几年为官生涯中积攒下一百零八个情妇。如今为了免于事情败露,开始与黑社会勾结杀人灭口,事发时已有三十几位香消玉殒,化为一缕香魂……当然更多的贪官开始与相关人员订立攻守同盟,他们焚香明誓,准备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某日清晨,市城建局的一把手局长,经过三天三夜的踌躇、徘徊之后,终于下定死心,一个人喝了一瓶人头马,然后爬上本市最高的一幢建筑——他自己亲手筹建的金融大厦,从一百三十层的楼顶一跃而下。他大概在空中飞翔了三分零七十秒,也就是四分多十秒。就像鸟儿一样,他头一次感到如此自由!轻盈得就像鸟儿一样,他多想多飞一会儿,再多飞一会儿,但是猛然间他发现自己沉重的躯体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近了,砰的一声,他的脑袋活像一只汁液四溅的西瓜,开成了一朵娇艳的罪恶之花。
当然,当日的晚报报道了这件事,说是某局长因严重抑郁,今晨在金融大厦坠楼身亡,云云。
这令与之牵连的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私下里开始密谋解困之道。不久,他们把近期该城这一切的发生归罪于一个人身上,就是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师!(邓十七也被百姓称为大师了。)
“我们必须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得被那龟孙子指认出来。”他们说,说得咬牙切齿。邓十七的那位老同学叶某竟然也在其中。
不久,有十几个本地官员举报神医邓十七非法集会。邓十七似乎情知难逃一劫,终会有那么一天似的,在二进宫又一次踏入监狱那沉重的黑色铁门时,他扭回身苦笑一下,对妻子香草说:“别担心,我现在倒觉得回到监狱蹲班房,也比眼下在外面强。”
他说的是实情。这些日子,邓十七像一条无限忠于主人的狗一样,使劲地嗅啊嗅,一个又一个人模狗样的人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可他心里却一点儿都不开心,他觉得他嗅得越多,越内心凄凉。啊,这荒谬的人间啊,怎么竟有这么多人没了人味儿,怎么竟有这么多人活得就像一坨屎!他经常感到恶心,浑身难受,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病了,病了!
他觉得有时他竟虚脱得像一根草,一阵风就会把他吹倒。
现在,他又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审问,笔录,判决。尽管监狱的那些囚犯欢呼雀跃,欣喜若狂,但他却对他们不再感冒,不像第一次进来时愿意给老犯儿们和狱警看病,他对这一切有些厌烦了,他想一个人静一静,而小小的监牢正是他沉思默想的好地方。
他这回被判了十年徒刑,他没有上诉,但外面的人却为他喊冤。而一心坐监的邓十七早已心如止水,他对好心的声援者无动于衷,仿佛他们是为另一个人在呐喊,仿佛他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虚构的人。
他在狱中表现良好,为此,监狱管理局给他减刑半年,又半年,他总共坐了八年牢。出来时他心宽体胖面色红润,两眼蓄满秋霜,成了一个无比苍凉的人。
就在出狱前的那天晚上,邓十七躺在那张简洁却很干净的木板床上,竟又做了一梦。他梦见老狗黑脸儿一直用头蹭他的大腿并且泪流满面,说主人啊主人,我不该把狗鼻子的功能传给你呀,你看你为此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累,现在我要把它收回了,说完,黑脸儿摇摇尾巴汪汪叫了几声就消失了。
邓十七醒来时梦仍清晰地浮在半空中,他还能回光返照般看见黑脸儿的眼神儿,他无限感慨,挥了挥手,那虚幻的影像才倏地彻底消失。
他坐着前来迎接的亲友和对他景仰膜拜的追随者的车队回到了家。此时他的鼻子又恢复了原样,鼻头也退掉狗鼻的黑,变得粉红圆润。他现在闻不到任何多余的气味了,他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他从一个通灵者回归成凡人,他该拥有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了。
但是仍有许多百姓排队前来寻医问诊,他和他老婆香草百般解释却没用,人们大都认为他还和往日一样具有神功,他还会像以前一样为他们服务,拯救众生。他为此无可奈何。他知道他必须走了,必须消失了。
又是一个晚秋,街头的槐树杨树早已掉光了叶子,从早晨起就一直下连绵的细雨,牛毛一样,不一会儿就润湿了沥青路面和人的衣裳头发。在城市新建的火车站广场上,缓缓走着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他们手中各拉着一只沉重的拉杆箱。他们已买好通往外省某个乡村的火车票,他们将一去不返,成为一对没有故事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