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样的裙摆
2022-02-10彭学军
□彭学军
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关于我和猫——田径队径赛组的女队里,省体校看上了我和猫,二取一。
看上猫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怎么会有我?谢菁华呢?袁晓莉呢?而且,为什么不是猫和谢菁华或袁晓莉二选一,为什么不是我和谢菁华或袁晓莉二选一,无论我们俩谁与她们竞争,都会得到对方最真诚的、不遗余力的支持和祝福。可现在,我和猫却成了对手。
就像是演一出戏,我本来是看戏的,坐在台下,嗑着瓜子,听见后台紧锣密鼓,就兴趣盎然地等着好戏开场。可现在,毫无准备地就被人推上台,紧张、不安、疑惑、无措,也有一点欣喜,等到心定下来以后,欣喜就越来越多了:有可能去省体校呢!
刚洗完澡,有人带来话,郭教练让我和猫到体育馆去一趟。
我想换上那件蓝条绒的外套,那是我最好看的一件春秋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换,穿着运动衣就出门了。
猫在门口晒衣服,我站住,叫她:“猫,走吧。”
猫对我笑了笑,说:“你先走,我晒完追你去。”猫的笑容很刻意,就像从云层里硬挤出来的一缕阳光。两个酒窝抿得很深,却是干燥的。
傍晚,长长的石板台阶就像一条幽深的隧道,密密匝匝的树枝遮住了天光,走在下面,有一层薄薄的凉意。听见身后一阵嗒嗒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猫赶上来了。
猫穿了条淡绿的灯芯绒连衣裙,大翻领,长袖,喇叭花一样大大的裙摆,长长的腰带在身后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裙子的两侧各有一个隐形的口袋。猫穿这条裙子时,喜欢把手插在裙袋里,显得又自在又与众不同,因为,我们的裙子都没有口袋。
很喜欢看猫穿这条裙子,不过,应该是初夏穿的,现在穿有点凉。可是,今晚非同寻常。
一路上,猫没有和我说一句话。终于,我们到了体育馆的斜坡下,体育馆那座灰白色的建筑高高地矗立在夜色中,比白天看上去更加巍峨,在我眼里又多了几分我无法应对的不测……
在郭教练的办公室里,校长、师爷和郭教练都在。这种阵势让我和猫不由紧张起来。
但其实是没什么好紧张的,师爷和校长同我们很随意地聊天,多半是问问家里的情况。郭教练一直在看报纸,只偶尔插一句话。
最后,师爷问了我们的理想。“我的理想”,我们写作文的时候都写过,我们的理想几乎千篇一律:当一名优秀的运动员,为祖国争光。
“那么,目前呢?有没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去省体校?”
终于说到了这个问题,郭教练停止了看报,一双幽黑的眼睛从报纸后面升起来,看着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教练其实是不愿我们走的,他想亲自把我们培养出来,让我们在他手上出成绩,这样他会更有成就感。但师爷是他的教练,师爷看上了谁他不会不放,而且,他也知道,我们都想去省体校。所以,他只是在心里想我们不去,但不会说出来。
师爷的这个问题让我和猫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然后,眼神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跳开了。
“万校长。”猫突然这样叫了一句,声音有些异样。
我扭头看着她,她的背脊又僵直起来,额角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的右手放在裙袋里,我看不见,但我觉得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猛然间,我也觉得浑身燥热,心怦怦乱跳——说了我们是前世双胞胎,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只要她把我扔了没吃完的馒头到垃圾桶里的事说出来,省体校就是她的了吧——万校长是很憎恶这种行为的。
可是,猫,她会吗?她真会这样做吗?
我屏住呼吸,听天由命地等待着。
“什么事?”万校长见猫半天没说话,就问道。
“如果,如果想就能去吗?”猫嗫嚅道。
“想,说明你愿去,能不能去我们要综合考虑。”师爷解释道。
“我想。”猫干脆地说道,然后轻轻地舒了口气。
“我也是。”我紧接着说。
师爷和校长笑着点点头。我看了教练一眼,他又在看报了。
回来的路上,一开始我们也没说话,走了一段,猫扭过头来,好像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一辆自行车经过猫身边,车头朝她歪了一下,撞了她的肩,猫立刻尖声大叫起来:“哎哟!你怎么骑车的,往人家身上撞!”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猫这样泼妇一样地骂街,猫一定也被自己的所作所为震住了,满脸绯红地窘在那里。而骑车的人——不过是个八九岁的看上去很乖的小男孩,他也被猫吓蒙了,一只脚点地,另一只脚还挂在车的横档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快走吧。”我对男孩说。男孩才回过神来,扶正车头,脚一蹬地,歪歪地悬空着身子咔嗒咔嗒地骑走了。男孩仓惶逃窜的样子很滑稽。
望着他的背影,我和猫都绷不住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小坏蛋。”猫说。
“就是。”我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来,猫的裙摆如荷叶一般舒展,又瞬时收拢,再舒展,起起落落,飘逸轻盈。我们微微扬起头,轻轻地舒了口气,感到了通透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