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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资源中儒、道文化研究*
——以《红楼梦》的儒、道合流现象为例

2022-02-10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太虚妙玉仙境

刘 浩

(安徽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安徽 安庆 246000)

《红楼梦》是一部不朽的言情之作,其书之“情”有别于传统的言情小说之“情”。开篇第一回,作者就一再借僧人之口提到“大半风月故事,不过是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所以作者写他这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异样女子,本意是要借助这几个异样女子来发泄儿女真情。因为《红楼梦》把这儿女真情放在封建贵族的大家庭的背景下来写,而这儿女真情又和封建礼教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加上《红楼梦》的男一号宝玉又是最不喜人谈仕途经济、孔孟之道,所以,后人在做研究时普遍认为该书具有反封建礼教的先进性。笔者认为这种观念有悖作者曹雪芹借写书来“发泄儿女真情”之本意。相反,《红楼梦》的开篇发轫即是在儒家理学的框架之内,是由理学的种子而开花结出道家的果实,反映在《红楼梦》中的这种特殊的儒道合流的思想和现象颇值研究。下文将从三个方面来谈谈笔者的研究和见解,以期抛砖引玉,引起更多的关注。

一、理学的源头

《红楼梦》的开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儒家人物贾雨村有一番关于“正气、邪气”的长篇大论,解释了天地生人,人皆秉气而生的来历:“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而既秉灵秀之气又秉乖僻之气者,“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又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贾雨村发了这通理论之后,又断言贾宝玉十有八九是这一派的人物,即贾宝玉是秉正、邪二气而来。作者也一再借旁人之口,旁人之眼再三证明这一点。书中第二回,宝玉周岁抓周偏抓脂粉钗环引起其父不悦,被斥为“将来酒色之徒耳!”稍长至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更兼其一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言论,让读者倍觉其乖僻异常。书中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谈起宝玉时说他是孽胎祸根,家里的“混世魔王”“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言他”,而宝玉初次出场亮相时,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其“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诸如此类表现宝玉这种秉正、邪二气而来的秉性不胜枚举。

关于“气”“气秉”的理论,道学家张载《正蒙·太和篇》有详载,张氏认为宇宙由气组成,而这一气具有阴阳二性,“两体者,虚实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而已”[1]9。这阴阳二气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张载对这种“氤氲相荡”的二性之气解释为“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1]6也就是说气聚为万物,万物乃气聚之现象,气散则复为气之本质,虽是无形的,看不见的,但却是存在的,所以圣人只说“气”的幽明变化而不说“气”的有无概念。

朱子曰:“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那么二程兄弟又是如何理论“气质”的呢?《遗书》云:“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秉,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有此二物相对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秉有然也。”[1]10二程认为人虽是个具体的物,但其出生时也是依气而生,而这所依之气,即“气秉”也。《遗书》又云:“天地之间皆有对,有阴则有阳,有善则有恶。君子小人之气常停,不可都生君子,但六分君子则治,六分小人则乱。七分君子则大治,七分小人则大乱……虽尧舜之世,然于其家,乖戾之气,亦生朱、均。在朝则有四凶,久而不去。”[1]20在这些道学家、理学家的理论里,“气”本为一体,但这一体之气又有二性而分阴阳,既而又分清浊,既而又分为君子之气和小人之气。《红楼梦》的儒家人物贾雨村在此基础上又有了新的理论,提出了气分“正、邪”的理论,人秉气而生者既可秉正气,亦可秉邪气,同时还可兼秉正、邪二气而来,宝玉十有八九就是这一派的人物。这个同时可秉正、邪二气而生的新理论的提出,打破了理学家的气秉单一说,即打破了理学家的人皆秉气而生,所秉之气非阴即阳,非清即浊,非君子即小人的理论。因此,这宝玉的来历,除了补天石、神瑛侍者之外,又多了一个儒家理学的秉正、邪二气而生的新来历。而《红楼梦》中宝玉自始至终都是忠实于自己秉正、邪二气而来的聪明、乖僻的个性。因此,从“气秉”的层面来说,“宝玉”实是理学的产物。

二、道家的仙境

《红楼梦》全书的框架都是建立在道教的神仙的基础之上,开篇第一回即由两篇神话交待了书中重要人物的来历。第一篇神话是关于女娲氏补天的神话,交代了石头的来历。第二篇神话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灌溉之恩引起还泪之报的神话,交代了神瑛侍者和黛玉的来历。神话是道教的渊薮,神话里的神仙故事大多是道教的专利。[2]28《云笈七签》卷二十六记载了道教的十洲三岛,卷二十七记载了道教的洞天福地。神仙们在洞天福地中过着逍遥享乐的生活,《淮南子·俶真训》记载仙人可以“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方外,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3]33这种“快活神仙”的生活把尘世的享乐夸张到了极点。当然这些神仙们偶尔也有凡心大炽之时,就会下凡享受红尘的荣华富贵,然后再经师父指点而归仙境。《红楼梦》的成书也不脱这个窠臼,大观园以金陵十二钗为首的众多少女都是来自“太虚幻境”的仙女,到红尘富贵乡中历了“情劫”之后,最终又都回归“太虚幻境”。

既然大观园里的众多女子都是来自“太虚幻境”,都是警幻仙姑辖下的仙女。那何为“太虚”?张载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4]3,“气之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即太虚即气则无无”[4]6,太虚实际上就是天,所以张载又云“由太虚有天之名”,但这太虚即天,实由气组成,故张载的《正蒙·太和篇》中又有大段的关于“气”和“爱恶之情”与“太虚”的关系的阐释,即“气本之虚,则湛本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所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4]7从张载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人的爱恶之情是天生的,而之所以是天生的又与这太虚之气有关,正所谓物相反则相仇,即有恶之情,物相和则相解,故有爱之情。故二程的“气秉”之说,实则从张载的“太虚无形,气之本体”说的基础上加以引申和发挥的。

搞清了“太虚”即天的问题之后,那么“太虚幻境”实则为“天上的幻境”了,而这天上的幻境又是什么来历?书中最后一回(甄事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通过甄事隐道出了“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何为“真如”?“真如”乃佛家语,“真如”的梵文“tathatd或bhuta-tathatd”,《成唯实论》说“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5]19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指真实不虚妄的,因此“太虚幻境”实则“不幻”,就书中的本义来说,它是指天上真实存在的一方福地、仙境,这才是“太虚幻境”的本来面目。说到这,又说一点题外话,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根基是儒、道、释三家,三家都有自己的理想王国,理想境界。儒家的理想王国是建立在现世的世俗世界上,《论语》云“子不语怪、力、乱、神”[6]93“未知生,焉知死”[6]154,孔子对于死后的世界采取不理论的态度,儒家的“孔颜乐处”是现世的,是个人修养上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之后而感受到的无拘于物,不为物累,内心平和的最高境界。释家追求的是超越这世俗世界,超越人的一切欲望,乃至于超越宇宙,从而离苦得乐,往生西方极乐净土。而道家的终极目标虽是超越世俗世界,但这种超越的目的却是建立在享乐的基础之上,道家的神仙都是住在仙境或福地中,但在道家的仙境或福地中,人的“食、色、长生”等各种欲望不是被摒弃了,而是无条件地得到极大的满足。因此,这“太虚幻境”实则是道教的仙境福地,这道教的仙境中住的是一群得道的女仙,书中原文是“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这段话即是证实了“太虚幻境”是道教的仙境。在这道教的仙境中女性对“情”的追求得到了最高限度地满足,果然书中第五回,正如宝玉梦中游“太虚幻境”时所见,在这仙境福地中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这些“痴情、结怨”等等正是女性丰富情感世界的写照。

三、披着袈裟的道士

《红楼梦》中的僧、道几乎总是同时出现,形影不离,而书中人物对他们的僧、道身份几乎是不加区分的,如书中第一回,甄士隐称这一僧一道俱为“仙师”,书中第五回贾瑞见到跛足道人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大呼“菩萨救我!”及其收了跛足道人的镜子,书中写他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镜子反面的骷髅吓坏了贾瑞,他骂:“道士混账,如何吓我!”可见贾瑞再称道士为菩萨时,他是明知道士的道家身份的。书中第一回还提到“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从这段话可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情僧的前身是道士。书中第六十六回的回目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柳湘莲入“空门”颇值揣测。诸位都知道“空门”指的是“沙门”,书中写道“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入骨,掣出那把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柳湘莲的自行剃度入空门,可跟随的师父又是道士,也就是说这和尚的师父却是道士。从第一回的情僧的前身是个道士,道士后改名为情僧,到第六十六回和尚又以道士为师随道士而去,这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模式即“道士—僧人—道士”,由此可推断出这僧人的底细了,和尚只是他的名分,他实际是个披着袈裟的道士,书中甄是隐、贾瑞等对僧、道的身份不加区分而随意称呼即是佐证。

同样,妙玉的姑子身份也值得推敲,妙玉的正式出场是在第十七回末,妙玉的入空门并不是主观上悟了,而是因为健康的缘故被迫入了空门,所以,虽入了空门,却是带发修行。当林之孝家回明此事时,书中写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可见在世俗人眼里,妙玉的身份仍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而不是姑子身份。这一点在书中第七十六回再次得到印证。七十六回中,妙玉为史、林续联句时,妙玉道:“如今收结了,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闺阁的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段话即说明了妙玉自己也是以闺阁身份自居。而妙玉本身又精琴、棋,通诗书,这些技艺也从侧面证实了她名义上虽出家,但实际上仍然是一位未出阁的官宦小姐。再看看妙玉的师傅什么来历,书中并未明确交代,只是在第十七回提到妙玉的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而且临终遗言告诫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可见妙玉的师父因极精演先天神数已预见了妙玉的结局。再看看佛经中对占卜、卜筮、预言等行为采取什么立场,《长阿含·梵动经》中佛以不可从事看相、占卜、咒病、安胎、解梦、预言等为比丘、比丘尼的大戒。《大般涅磐经》卷十一将不看相、不卜筮、不观星宿列入僧、尼应持的“息世讥嫌戒”。因此,妙玉的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不是佛家的东西,而是道家的东西。因此,从妙玉的被动出家,带发修行,世俗人和她自身对其闺阁身份的认同,她的师父又精通道家的东西等等诸多方面来看,妙玉的姑子身份是值得怀疑的,女冠的身份更适合她。这一点在书中第九十五回表现得尤为明显,书中九十五回宝玉失玉,岫烟请妙玉扶乩请仙,请的却是拐仙,即道家八仙之一的铁拐李。扶乩是道教沿用的古代巫术,巫术也是道教的渊源之一,而尼姑精通道教的巫术,请来道教的神仙。这更加证明妙玉的尼姑身份可疑性,女冠身份的可信性。

最能体现道家文化内涵的应是宝玉,宝玉的三种来历中前两种即补天石和神瑛侍者都是源自于神话。书中第一一八回有这样一段文字,“那宝玉拿着书,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这段话可看出,宝玉悟道之前最喜欢赏玩的,最得意的四部书中,前四部俱是道家的典籍,只有一部《五灯会元》是佛教的典籍,而宝玉悟道之后,只留下一本《庄子》,其他的都抛在一边。宝玉悟的是谁家的道?很显然,是道家的道,而不是释家的道。因此,宝玉虽最终入了空门,披上了袈裟,可穿袈裟的和尚充其量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道士,道家的精神已深入其骨髓了。而最后一回中,皇帝还成人之美,封宝玉为“文妙真人”的道号,可见在世俗人眼里,宝玉出家还是道人。通观全书也才只有一个清虚观的张道士,先皇封为“大幻仙人”,今皇帝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这张道士又是荣国公的替身,而宝玉之形貌举止有如荣国公是一个稿子。

因此,从柳湘莲、妙玉和宝玉这三个人物来看,他们虽入了空门,但这“空门”不是那“沙门”,而是入了道家的毂中,道家的精神、思想已在不动声色中深深地融进《红楼梦》这部巨著中,这恐怕也是作者曹雪芹有意而为之的。虽然作者主观安排宝玉出家做了和尚,可通观整部书,书中涉及佛家典籍的只有两三部,第一二部是前八十回中第十五回和第二十五回,水月庵的姑子替人念《血盆经》,这部《血盆经》是佛家最初等的经,贾母不自在了,“抄个《金刚经》唪诵唪诵”。第三部出现在后四十回中的第一一八回,即《五灯会元》,而这三部佛家的典籍在书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几乎没人重视它,《血盆经》只是佛家作法事时才会用到,佛教经典《金刚经》此时也不过是用来消灾祈福,而《五灯会元》却在宝玉悟道之后被弃之一旁。而大观园里的女士们平时最常读的是些什么书?第七十三回记载“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而宝钗也和迎春一起讨论此书,《太上感应篇》这本道家的书成了大观园的小姐们书架上的常读书了。

四、结语

《红楼梦》虽是言情之作,但这儿女之情的“情”字追溯起来却是源于道家,源于道家的“太虚幻境”中众女仙对情的无限追求,所以这干来自太虚幻境的情痴、色鬼托生于凡间,化为大观园中的痴情儿女,自然要“将那儿女之情发泄一二”。同样,宝玉、柳湘莲等也是由色生情,由情而悟,遁入“空门”,可称得上是继空空道人之后的第二、第三“情僧”。值得注意的是,同为情僧,空空道人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观了《石头记》之后而悟,遂易名为“情僧”,贾、柳二位是局内人,亲历儿女真情而后悟,遂遁入空门。他们虽名为“情僧”,实为“情道”。因此可以说《红楼梦》是一部道家的书,她的主要人物都是来自道教的仙境,到世俗世界发泄了儿女之情后,又返朴归真回归到道教的仙境,只不过从理学家的“气秉”说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性情不一,才情不一,爱恶之情不一,皆所秉之气有异。因此也可以说《红楼梦》这部不朽巨著是儒、道合流的产物,是由儒家理学的种子而开花,结的是道家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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