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异事
2022-02-09格绒追美
格绒追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协名誉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三部曲《青藏辞典》《青藏时光》《青藏天空》,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掀起康巴之帘》《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白嘎牦牛
细细的雪花飘下来。看着窗外岑寂的远山,我有点想家了。
于是,我从堆满半个卧室的书籍中,随意抽取一本书,想打发这颗寥落的心灵。我看见书的封面是浅淡的雪原画,雪原中,一条似有似无的线条当作路途伸展到远方,书的中央还画着几枝象征枯草的黑条,仿佛在风中摇曳。
这封皮恰似在迎合窗外的景致,让我无端地生出几许感慨。这世界总是充满着许多不可知的寓意,似乎想表达出什么而又缺乏实在的清晰的语言乃至透彻的画境。我是一个愚鲁的人,除非有人点拨,更加不会明白纷乱世相之下的真实面目。正因为如此,我已经被许多同行远远地甩在后面了,连不少年轻人都越过我,从我身边轻易地赶超到前面去了。我把自己人生关涉功利的困顿归罪于很多的人和事,这一屋的书籍便是其中的罪魁祸首之一。
我曾经全然地相信博尔赫斯等大家的说法,以为书是人世间最奇妙的宝贝之一,按博氏的说法,那些螺丝形的由层出不穷的书籍构筑的可以说是宇宙,或者说,是宇宙的某种变形,充满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秘密,而智慧太阳的明光就深埋在这些书籍之中。许多年来,我像书虫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和维生的职业之外,我没完没了地啃读了几千上万本书。由此,我也认识了各种各样形色各异的书籍,如同世间形形色色之人。一度我的脑袋里闪烁出某种要开悟的闪电,但是它很快消失,然后便永久地沉入到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之中———是的,读书沦为毫无乐趣的生活惯性。
我像往常一样倚靠床背伸腿而坐,把散发着汗臭味的被盖拉到胸前,打开了书页———我是打算一旦睡神降临,立刻蜷身而下,沉沉地睡去的。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头黑色的牦牛把有些卷曲的犄角从书里伸了出来,我大惊失色,再一看,它的整个头都出来了,头上那巨大如灯泡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一声惊叫从我嘴里飞出,灰色的书籍落到被面上,我怕被这只牦牛压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将双腿收拢回来,随着一声哞的叫声,牦牛站到地板上了,四肢牢牢地擎立。我瞪大了双眼,身心被不可思议的世界掳住了。
你是谁?我用人类的语言大声地质问。
我能是谁?牦牛呀。说完,它竟然嘎嘎地笑了两声,摇晃一下头上的犄角,然后盯着我,伸出长长的舌头,把脸上的毛用涎水梳理得黑亮发光。
嚅,你,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觉得有许多话说。我想我还是从询问它的身世开始吧。
我是说,你是哪里的牦牛?
你忘了?它立刻接口道。
我忘什么?我與你有什么关系?
它又嘎嘎一笑,你这人就是忘性大,你把我写进你的书中,然后又把我忘了。
写进书中?什么书?这———
你不是写赤村把山上牧场上的牦牛都卖给外地的牲畜贩子,回到家与父亲起了很大的冲突,从此以后,这家的福运都流散了,家道开始衰落吗?我就是其中的一头牦牛嘛。
哦,你这样一说,我记起好像真写过这样一篇小说,但是那是虚构的呀。与你怎么联系得起来呢?
所以,我今天才有机会出来跟你辩驳嘛。你虽然觉得虚构,不把我当成一回事,而我却真心记挂着你这个家乡人啊。如果你没有写到我,我也没有机会走进一本书,获得一个记忆的身子。
嘿,这本书可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这是别人的书。当你把我完全忘掉,别人又喜新厌旧把你忘怀之后,终于我通过这个人的笔端悄悄走进了这本书里。
这样的事情也能发生?说实在的,年轻的读者根本不看我们这些糟老头的书了,觉得我们过时了,而我们年轻时心性散乱,放纵无度,功名利禄都没有捞上。
我可不这么看。
那你说说,你这个牦牛怎么看?我的兴致开始高涨起来。
我倒觉得如果你再坚持几年,或许你的命运就会出现转机,你看看,珍宝总归是珍宝,你们怎么说的?“是金子总会发光”吧?现在的人都读手机去了,好的书籍总有一天会活过来。
我哈哈大笑。笑得把头狠狠地敲在床背上,床也在我身下瑟缩抖动起来。
牦牛也兴奋起来。它在我窄小的卧室地板上扬蹄蹦跳。弄得我整个屋子如来了地震一般晃荡不止。
现在,轮到我紧张了,我让它立即停止鲁莽的举动。
它终于大喘着气,吐出长舌,不安地看着我。
对不起,或许把你吓住了。我真诚地说。
哪里的话?我很高兴,真的,但是,我也要给你说,你的文字虽然有些灵动之气,但是因为你太懒散,更不专注,你苟且偷安,你也没有给我灵魂。
灵魂?一头牦牛竟然谈起灵魂来了。想到此,我浑身落入冰雪世界一般,内心揪紧在恐惧之中:这个世界疯了吗?还是我自己疯了?
别人窃取一点你的灵思才气,一经加工,我成了别人的牦牛,一头活生生的牦牛。
谁?谁的牦牛?
马亚斯基呀。
见我愣住了,它又说:马亚斯基,一个秘鲁人。你没看过吗?
我根本没有看过这本书。
这就怪了!牦牛露出沉思的表情。难道是我错了?我也老了吗?
嚯嚯,我大声兴奋地吼起来:你不是白嘎牦牛吗?我写过你,我记起来了。
是是,我是白嘎牦牛。它也激动地扑身而来。
停,就此停住!我突然伸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手枪的样子指向它的头颅。可怜的牦牛以为遇到的是真枪,它突然刹住前倾的身子,两只前蹄颤悠着支撑身板,愣头愣脑地盯住我。
你不能激动,你是牦牛,我是人,你懂吗?
咱俩可是家乡人呀。
你不是人。我冷冷地纠正道。
是,我以为你把我当成老乡了,哞———牦牛像牲畜一样长嘶一声,眼睛里滚出了几滴清凉的泪珠。
你说说你后来的境遇。我装出同情的样子,低声对它说。
当赤村把我们卖给外地贩子之后,贩子们把我们赶到县城之后装进一辆货车翻越数座高山,拉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再让我们饿了几天几夜,那几天真是苦啊,我们连一根草都吃不上,饿急了,我们只好相互啃食对方身上的毛发,牛毛哪里能吃啊,有的干脆咬下一坨血肉来充饥,于是,我们嘶咬打斗,完全疯癫了,那可恶的贩子见到这样,嘿嘿地笑道:現在可以了。便给我们舀来一桶一桶的盐水,盐水无法饱肚却越喝越焦渴,最后除了一两头之外,所有待宰牦牛的肚子都变得圆滚滚的了,那些忍耐着不喝饱的牦牛也没有逃过他们的可怕折磨,它们把胶管捅进肛门灌盐水,把它们整得跟我们一模一样了。这样,天还没亮我们就被赶进了可怕的屠宰场。
为什么要这样?
不就是为了多卖钱吗?哦,想起此事,我的身子都还禁不住打颤。
然后呢?
我就这样走过了此生最后的可怕旅程。
唉。我现在真心为它的遭遇叹气了。
我是死得多么不甘心啊。当你来到这座城市,当你用你的笔写下我的名字时,我来到了你的笔下,在你的书中活了下来。
可是,这是一本外国人的书,全然与我无关。
马亚斯基一次偶然的机遇来到这座城市,听别人讲到你那篇小说的故事之后,他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名字,一年之后,它写下了关于我的文字,于是,我又一次活了过来。
哦。你这样说。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写的了。
于是,我打开了书页。
马亚斯基写道:它叫白嘎,是一头高原牦牛。它生活在青藏高原的某个偏远的牧场……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飘洒着。高原又一片莹洁。我抬头一望。屋里的牦牛消失了。它正穿行于文字的世界,正经历着另一场跌宕起伏的人生———
恶师傅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右手死攥着书脊。而书的封面赫然印着一头牦牛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经历了那一切还是在真实的现实中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时,现实与幻相、真实与虚构颠倒错乱。这时,一阵又一阵抑压的啜泣声从屋角传来。真是见了鬼!我的耳朵在制造什么样的幻听啊。然而,啜泣声再次清晰地穿过耳鼓声道,并在我心中引起缕缕不安的波纹。我赶紧起身,走到屋角。是的,分明是在那堆砌成菱形的书籍之下。我左右开弓掀翻了上面的一层书,不久,那声音又幽幽然淡去,飘远了。哦,他走了。我刚这样思忖,嘿嘿的声音在我身后突兀出现。我一转身,被眼前的景象惊惧得后退了半步,接着倒在书籍堆上,书籍哗啦啦响着坍塌一地,而且分明涌来了许多孟浪的笑声。
我慌乱起身,站定,嘴巴里凶恶的声音喷射出去,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侏儒般穿着紫红袈裟的光头僧人以诧异的口气回应道。
我不认识你。刚才是你在哭泣吗?
是,又不是。
是,又不是?我的声调往高处扬升了八度。
那是过去的哭声,你藏录在一本小册子里的呀。我谢谢你刚才放我出来,那些世界———是的,书的世界,一书一世界嘛,把我覆没得太难受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侏儒僧人踱着方步走到窗前,用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我从那个方向来。
热科?
是的。你来到我们寺院。你用笔记录下了我的名字。后来,当我逃奔出来,我循着你墨汁的味道和文字的线路找到你了。
我越来越听不懂你说的话了。
嘿,嘿嘿。侏儒傻乐起来,把袈裟的一角从肩头取下,展开后再次甩向左肩,动作显得娴熟麻利。
我看你倒不像是甲喇(甲喇是民间指为获得钱财供养专跑内地的假僧人)。
是的,我也许算得上是个守戒律的合格僧人,但是悲惨的是,我遇到了一个恶师傅,非要我诅咒我的根本上师。
为什么?
我不说你也明白嘛。人心中的嫉妒、仇恨还有———但我就是不咒骂我的上师。于是,我的恶师傅先是恐吓,接着是又打又骂,最后把我的饮水、食物、电灯、补助全给断掉了。我一下子成了一贫如洗的乞丐。
大概我的眼神透出“人不能看小了,还真不简单呢”的意味吧,侏儒垫起脚跟,高昂头颅,又神气活现地讲起来:如果我骂我的上师,我就犯了根本戒。我死不开口。于是,恶师傅就把我关进僧房下面的黑房子里,三天三夜中,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我几乎饿死。在无人的深夜,在饥饿苦难的梦中,我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当你睡在僧房中,半夜起身,路过恶师傅的僧房时,我的哭声飘进了你的忘记关掉的录音笔里,被你带走了。
他这样一说,我恍然记得在热科的一座小寺院中,我有过类似的经历。夜凉如水,我像梦一般从仁真师傅僧房出来蹑步走到寺院外撒尿。当我转回房间推开木门时,耳旁似曾飘过一丝抑压的哭泣声。
他继续说道:第二天,我的师傅热情接待了你,那天师傅放我出来,我又成了师傅乖巧听话的侍者。我仅仅闻着食物和酥油茶的味儿都已经很满足了。你知道那时我已经饿了三天三夜啊。你吃过饭,用纸巾擦过嘴巴,取出你黑色的钢笔开始作记录,并且录音笔开关再次打开时,我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命运都托付给你了。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世间真是奇异而怪诞。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发生呢?!
他停下唠唠叨叨的话头,认真地审视我。
我问他:那你现在还饿吗?
不,我不饿。我去了许多世界。吃喝用度太繁重太奢华了。
———我知道他所谓的世界就是指一本本书的世界。
那你怎么潜逃到这里的?
有一天深夜,寺院里的一只藏獒挣脱铁链跑了,我的师傅和管家去追撵它,一夜都没回来。于是,我撬开木门,又砸碎玻璃窗,趁着星夜无人察觉逃了出来。当我来到你的窗下时,我清晰地闻到了你钢笔的墨味,还飘渺地听到了我悄悄藏匿在你录音笔、衣服口袋里的哭声以及我独有的气味。第二天,当你开门去上班,在你弯腰系鞋带的当口,趁你没注意,我从身后进了屋。
你住了有多久?
半年,或许有一年吧,谁知道呢?
那你晚上也住在屋角吗?
是啊。我已经习惯闻着书籍的味道睡觉了。
那你看见我夫妻之事了?我瞪大了眼睛。
嘿嘿,我不想看,但又忍不住窥视,我不想听,用手指堵塞耳朵,但你們的声音还是像音乐一样飘到耳朵里,挠得我神思都乱了,身心都变得痒痒儿。嘿,嘿嘿,你有时也太疯狂了!
你这可恶的僧人。我红着脸咒骂道。
不能诅咒别人,那是要造口罪的。
我不仅要骂,我还要打你呢。
我怒火攻心,扬起手臂,狠狠地向他掴去。
阿妈!他惊叫一声:你像我的恶师傅。
你就当我是你的恶师傅吧!你滚出我的世界!
我的手以千钧之力又向侏儒挥击。
侏儒哧溜一声像一只狡诈的老鼠从我腋下逃走了。
当我笨拙地转过庸肿老迈身躯想撵上他时,侏儒僧人不见了!
红孩子
自从书屋里开始出现怪异的事件之后,我内心生起不安乃至恐惧的情绪,甚至心智也出现某种疯癫的症状。它们也许密谋着想杀死我吧。于是,我按每天一部书的速度焚烧它们。每天早晨或黄昏,我随意抽取一部书,一页页撕开来,投进火炉中。我把他们的人生,他们满是心计的争斗、谄媚的笑脸、一生辛苦累积的财物,以及各种哲学、数学定律、美梦等都投进贪婪的火焰。火焰每天欢舞不止,他们中有人甘心化为尘埃,就此销声匿迹;有人愤愤不平;有人疯狂挣扎,但终究难逃一死的劫难。每一天,我很享受这一焚烧的快感,那是一种帝王般主宰一切的自负与成就感。也不知道谁最先传播了我的秘密计划,有一天,当我听到屋中哀号四起时,我终于明白:它们都知道了,我这个主人得加快施行毁灭的行动。书籍中有人悄然联络密谋,有人躲藏在其他人背后,尽量延后死亡的命运,有自杀倾向的故意冲到前边来,但众多书籍和里面的人物陷入瑟缩发抖的宿命哀怨中,并无丝毫反抗的冲动,更谈不上什么血性。但是它们步伐一致地抖动时,我房间里的床、器具,连我的梦都处在一片波动的浪涛里,不得安宁。那就让死亡的火焰燃烧得更猛烈些吧!
我每天新购进一只火炉,按每只火炉里焚烧一部书的速度,加快了进度。
当我屋子里几乎再也塞不下新的火炉,屋里每天烟尘迷茫灰雾乱飞时,有一天,我拎着最后一只锃亮的新铁炉开锁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红衣的女孩子,她站在客厅的沙发前,甜甜地叫道:阿爸。
唉。我微笑着回应。
我脱下皮鞋,换上毛绒绒的拖鞋时,这才突然想到:我什么时候有一个女子呢?真是我孩子吗?
女孩把火炉接手过去。
当我斜身躺在沙发上时,她已经端着沏好的红茶杯和装满水果的果盘出来了。
阿爸,你喝茶,再吃一点水果吧。
好的。我说。我伸手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轻轻弹了一下。
女孩咯咯地笑了。
阿爸,我去做饭。
她又甜美一笑,脸上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咱们吃剩饭好了,冰箱里有一大堆剩菜。我说。
女孩子意味深长的一笑,还是转身走了。此时,我才发现她穿着与她年龄极不相宜的一双高跟鞋。橐橐的声线响到最深的房间里去了。
我惬意地喝茶、吃水果,还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阿爸,来吧,饭做好了。她说。
她牵起我手。我随她来到厨房里。
突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密密麻麻的火炉里都生起了火,一排排的火焰欢喜地舞动摇曳着,像一盏盏供在佛菩萨面前的酥油灯。恍惚间,我以为来到点千盏灯的法会现场。
你这是……
我的眼神可能透出不明就里的意思吧,女孩子转身就走,很快拿来了几部书。
阿爸,只剩这几本了,咱们吃饭吧。她说。
我笑了。这笑中有一种恶中取乐乐此不疲的快慰。我很满意有这样一位懂得父亲心思的孩子。
于是,我们父女俩一人一本,把一页页纸张撕下来投进一个个火炉中。
春夏秋冬被吞噬了,各色人等在哭泣、在狂笑、在挣扎、在祈求,然而很快灰飞烟灭,成了飞动的黑色烟尘或灰色的尘迹。
女孩子低头撕下纸页焚烧。当她手里只剩下最后一页时,她哭泣起来,脸上挂满了无数晶莹剔透的泪珠。
我走到她身边,俯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发觉她的身子在抖动。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我温柔地吻着她的头发问她。
阿爸,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不安地把她从怀中拽出。
我是他们所有人的孩子,是火焰里生出的孩子,你看不出来吗?
他们?
是的,他们。她手指向火炉,火炉底层是一堆堆灰烬。
眼下,只剩最后一只火炉的火焰在我们面前快意地上下跳动着,像是等待着女子的回家。
阿爸,我该走了。女孩又说。
别,别,留下吧,你是我最后的孩子了。
我的声音里流泻出哀恸的情感。
阿爸,再见。她摇摇嫩叶一般的手,娇小的身子纵身一跳,扑进了眼前的那只火炉中。
火焰瞬间腾起巨大的身形。
女孩子最后一次在火焰中展露出恬静的一笑,然后与火焰化为一体,在一阵阵噼哩啪啦的燃裂声中,我的孩子消失了!
火炉里的火跟着都熄灭了。世界陷入了无限的荒诞和空寂中。我的灵魂———如果说我也有灵魂的话,也一片空空荡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它们渗向四面八方,也游向四壁的玻璃窗前……
不知道何时,细细的雪花又在无声地飘落。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窗前,放眼远眺,天地一片迷蒙,寂然,唯有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在仁科方向,只见侏儒僧人吆赶着一头黑色的牦牛,缓缓隐身进茫茫的雪原。
不知道何时,我的泪水淌下了双颊。我返身走回空寂的书房,从笔筒中抓起一只笔,为我的孩子写下最后一段祭文:
你是我虚无中的女子
你娇丽美艳仿若莲花
诞生在天空之城的深夜
我虚无中的女子啦
当我从幻境走出依然深切体悟到痛彻肺腑的哀怨
我的女子,在我的怀中
你对着充满异象的天空说:
阿爸啦,你看,你和阿妈在那儿
(天上的家。我们是一对发光的星球还是另一种幻体?
但我分明看到而且知道,那是我和妻子)
是的,我的女子,我知道。
阿爸啦,我多么不愿离开你啊,你说
但是,你看,它来了,那可厌的东西
(我看见它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我知道它也仅仅只是某种象征罢了)
阿爸啦,我只好走了!
这是我的天命!
我女子的疼痛又猛烈地发作了
她变得孱弱无比如同枯萎的花朵
她像一缕水一样要淡去了
我在哀痛中对紧攥着你的母亲说:
放手吧,我的爱人。
把生命置于牢笼是不人道的,那是对自由的亵渎
然而,我还是哭得稀里哗啦
如同昨日天空的暴雨
阿爸啦,你别哭!我是没有办法啊!
我知道,女子,如同我的眼泪,我说。
我们只能承受这样的命运
我的女子虚弱地笑了
当幻影一样的笑意从你唇边飘过
我看见了你的另一个形象:
你四肢萎缩仿如细竹
病菌啃噬了你的骨血
你以仅剩了的那一点眼白的眸子告诉我:
这
是我最后的一点生命之气!
是的,我的女子,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明白只要我猛厲祈祷而不放手那你还会残存一刻
是的,我的女子,你是该走了!
是我们没有福运
我们只有短暂相拥的可怜缘分啦!
我的女子,就这样
你在我的火梦中离世
在我痛切天地的时光中拥抱了死神
啊,我此生拥有的虚无的女子
匆促诞生又匆促踏上了来世的旅途
而我为我的女子所能做的:
祈愿她的再生之路吉祥圆满!
写完虚伪之作,我恸哭流涕,继而哈哈大笑。
也许,我终将用自己书写的书籍再次填满我屋子的旮里旮旯,乃至整个世界。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