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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肿瘤面前,每个人都是真实的自己

2022-02-09沈琳

北方人(B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肿瘤科肠癌同龄人

沈琳

生命是很脆弱的,每一位我们救治的患者死去后,他们就像是变成一道又一道刻在我们身上的伤痕,这些痕迹不会消失,然后成就了现在的我。

新手医生的必经之路

1995年到1996年,我三十多岁,遇到两名患者,和我是同龄人。

一个男孩,胃癌,一米八几的个头,一表人才。他在我们病房待了将近两年,从术后的辅助治疗到复发、转移,都在我们这里就医,反反复复入院出院几十次。

那时候我还是年轻大夫,经常值班,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病房里。同龄人之间总是很聊得来,我值班的时候,他没事就来办公室找我们医生、护士聊天,开开玩笑,大家慢慢就熟悉起来。

他的家人也都知道,这是一个预后很不好的病,但他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很健康的人。

我记得他做完胃癌手术后,人特别瘦,但他每次见到我们总是一握拳一弯肘,鼓着肱二头肌说:“看我的胳膊。”隔着宽大的病号服,也看不到,我就会顺势捏一下他的胳膊。这是我们的一个习惯,因为这个部位能看出病人脂肪储备、肌肉力量等各方面的情况,可以评估他的全身状况。每次我捏完,他会很得意地说:“我,男子汉。”

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出现了转移,先是腹腔转移,然后肝门淋巴结转移,还出现黄疸,而且对很多化疗药物都不敏感,治疗没有什么效果——那时候也没有现在那么多的治疗方法。

我心里也越来越难受,甚至害怕见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给他希望,我给不了他希望。每次和他家人谈话时,看着他的父母,那种老年人即将失去孩子的压抑哭泣,都会对我造成一种特别大的冲击。他的孩子还很小,妻子每次来,在我面前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几乎都是陪着一起流泪。后来我就很怕和他们交流,但我又必须去交流。

在他不可避免要走向死亡的那几天,我已经不敢到他病床旁边去了。但作为他的主管医生,我不去谁去?非去不可的时候,我硬着头皮,挤出笑容去面对他,其他时候能躲就躲。连路过他的病房,我都是快步走过去,但因为太熟悉了,只要我的脚步声一靠近,即使他本来是半躺着的,也会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盯着门口。我不敢正眼看,但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然后就会看到他那满眼的期盼。

这种目光,刻在我心里很久很久。我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觉得自己很无能,这么阳光的年轻人,自己的同龄人,我却救不了他,只剩下深深的挫败感。

他是在医院走的。他走的时候,我其实就在病房的办公室里,但我不敢到他跟前去。在交班时,其他医生说,他走了。

作为医生,我们悲痛时不会像别人那样痛哭,但是对心理的影响会非常久。直到现在,过去近20年了,我仍然记得他高高的个子,还有他最后的眼神,那时他的黄疸严重到连眼睛都是黄的,黄色的绝望和期盼,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从那以后我就告诫自己,永远不能和病人走得太近。但这是每一个年轻医生的必经之路,不知不觉就扎了进去,共鸣、痛苦、惋惜,渐渐学会掩饰,然后内心强大到看起来有些“冷酷”。其实,我们只是把自己装进一个“壳”里,既是自我保护,也是让自己尽量保持客观理性,最大限度作出正确的医疗决策。

亲情是生命最后最需要的

生命极其复杂,我们肿瘤科医生所遇到的人生百态,是任何编剧都编不出来的。我们遇到病人,自然而然会去比较,尤其是遇到情况相似的两个人时,那就像在进行人生的对照研究。

在我50岁左右时,同时接诊了两个女患者,也都是五十出头。

A是一位公司老总,精明能干,肠癌,刚开始治疗效果还不错,熬了不到6年盆腔转移了,然后各种治疗,特别折腾,但她很坚强。我记得她的女儿在英國读书,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几年的治疗过程中,我就看着这个孩子从像小猫一样依赖妈妈到一天一天坚强起来,反过来妈妈对她越来越依赖,生命的强弱就发生反转了,两个人的角色都变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妈妈一天天虚弱。这就像生命能量的一种转移,从妈妈身上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另外一个病人B,也是肠癌,转移路径和A不一样,但活的时间比A短很多。她依从性比较差,虽然有老公,有儿子,但老公没什么主意,儿子粗线条。所以,在她身边你看不到那种温暖的亲情,看到的都是单位领导、朋友来来往往,我就觉得她很孤独。

这两个患者几乎在同一时期来我这里就医,这种反差让我很感慨。A有丈夫、孩子,还有一个姐姐陪伴,这些家人都在帮她想办法作决策;而B只有她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单位领导、同事,治疗费用都是单位领导在出面解决。

其实A和B的情况差不多,而且从肠癌的类型上说,B实际上比A还好治一点儿。但是B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家人在身边,没有人帮她作决策。比如,最后两人都脑转移时,我说应该做手术把转移灶拿掉,A的家人很支持,做了微创手术;而B就不愿意做手术,只好做放疗。发展到最后,B特别痛苦,头痛欲裂,痛得眼球都凸出来了,但是我又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只好躲着不见她,我受不了看她这么痛苦。后来,她转到另一个离家近一点儿的医院去了,我经常去会诊,直到她最后离开。

所以,从A和B两个病人的经历,我最大的感悟就是,生命最后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其实还是亲情。人需要亲人,单位的领导、同事、朋友再好,都不能替代家人帮病人承担责任和义务,不能帮病人作决策。

(摘自中信出版社《在人间:肿瘤科女医生亲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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