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扑水的少年》:跨文化诠释下青春体育电影的话语新路径
2022-02-09苏珊孙慧
苏珊 孙慧
在2021年大片云集的国庆档中,一部几乎没有任何前期宣传的体育题材青春片《五个扑水的少年》(宋灏霖)悄然上映。但这部没有任何明星参演的小制作电影,意外地收获了国产青春片久违的好口碑,虽然前期票房惨淡,但在上映后期出现了口碑逆袭,豆瓣评分7.2分。①许多观众都坦言在这个真实又热血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的生活和成长经历,平平无奇的男主人公张伟也成为很多平凡青年人的缩影。本文将从人物类型、叙事表达与审美意象三方面入手,探究《五个扑水的少年》在探索中积累的有益经验。
一、青春励志电影在本土翻拍中的新人物类型
《五个扑水的少年》由北京光线影业出品,新人导演宋灏霖执导,翻拍自日本经典同名电影《五个扑水的少年》(矢口史靖,2001)。原版电影的导演是日本首屈一指的青春商业片导演矢口史靖,其经典作品包括《摇摆少女》(2004)、《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生存家族》(2017)等,曾多次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釜山国际电影节等重量级奖项;主演妻夫木聪、玉木宏在日本影视圈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相比之下,中国版《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导演宋灏霖除了几部自制小成本短片外,只有一部口碑并不算好的古装玄幻片《赤狐书生》(宋灏霖、伊力奇);饰演张伟的辛云来曾在几部影片中担任配角,其余的演员冯祥琨、李孝谦、吴俊霆、王川则是完完全全的新人。对于在青春片领域具有一定经验的光线影业来说,选择新人导演和新人演员的组合,搭配经典剧本,无疑是后疫情时代为降低市场风险与拍摄成本进行的一次博弈。所幸,这部没有任何流量,但制作踏实、富有诚意的青春励志片如望成为了国产青春片中的一匹口碑黑马。与片长仅仅90分钟的原片相比,《五个扑水的少年》同样讲述了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张伟与四个性格各异的男生一起组建花样游泳队,从零开始克服重重困难进行花游表演的故事。虽然正片比原版多了20分钟的长度,但整体而言节奏流畅、故事紧凑、笑点精准,没有任何拼凑注水之感;五个主要角色与他们遇到的各色人物均形象鲜明,其中张伟妈妈、校领导、蝈蝈妈妈等配角都十分出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究其原因,便是《五个扑水的少年》在日本原版的基础上做了接地气的本土化改编,这些剧情上的本土化改编深刻地根植于中国社会的现实之中,但新人演员们的表演又在平凡生活中流露出自然的情绪,全片散发着一股国产青春片中久违的清新轻盈之感,做到了在触及现实问题的同时又足够轻松娱乐,十分具有可看性。
影片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以一个具有典型性的普通小人物的形象作为主角,大量描写了个人与环境的对立,保证了观众的代入感与共鸣。编剧和导演从姓名开始反复加强男主角张伟的“普通人”特征,在他的自述中,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就像“张伟”这个全国重名率最高的名字一样,光在他就读的学校里就有五个;他长相普通、成绩中游,在升学高二之后高考的压力逐渐加重,平时总被长辈们骂“真没出息”“你也就这样了”。在多方的打压下,他也渐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即使是在加入男子花游队以后,张伟依然没有戏剧性地展现出在这一项目上的优势。在面对一个难以完成的空翻镜头时,张伟被教练批评是整个队里最差的人。对此,已经全力以赴却缺乏天赋,基本功也不扎实的张伟只能在医院痛哭自责自己不具备当队长的资格。张伟为了不拖大家的后腿,晚上坚持在天台练习,但是第二天他依旧翻不过去。《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基本剧情架构与大部分成长主题影片相比并无特别之处,但在现实的背景下描写了一个“竭尽全力也只能向前一小步”的普通人形象。相比队伍里各具所长的其他人,如运动天才高飞、年级学霸陈铭涵、调皮可爱的蛐蛐和善良外向的王子,从“普通人”张伟的视角切入能让观众迅速地代入主人公的情境中:云淡风轻的高中生活与平凡无奇的男生,在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一次展现自己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并不足以使主人公平凡的人生从此走上成功之路,主人公不仅要面对升学的压力与世俗眼光对男子花游的质疑,还要面对在充满疲劳与伤痛的努力背后,成绩依然不上不下的尴尬与窘迫。
现实观念和文化语境的变化,使当下的青春励志影片自觉地表露出自身的“普通人”意识,在故事内容上就表现为具有典型意义的身边人和身边事,并在对平凡生活观念的认同中坦率地承认“普通人”的缺点和短处,以及种种力所不能及的尴尬与缺憾,并将其作为一种从根本上反映社会现实和青年人生存体验的方式。从望子成龙采用打击教育的妈妈,到独裁专断的校领导,张伟置身于各种日常生活的矛盾中,一般励志电影中乐观主义信念与“努力必然有回报”的套路在现实主义基调的叙事中全然失效。从一般高二学生必经的学习问题到花样游泳中的种种困难,都成为“普通人”张伟不得不焦头烂额面对的尴尬现实。米兰·昆德拉曾指出,“生活不仅通过其每天发生的事向人们讲述它自己,而且发生的一切都意味着有一种超过其自身的意义……对生活应有高尚执着的追求和清醒的社会责任感。源于人们生活经历中的叙事,于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其生命的神话,在这其中存在着一个揭示生活真理和神秘性的线索。”[1]张伟代表着少年时代中的大多数“普通人”,他第一次怀着想要赢一次的想法重新燃起了对生命的一丝高尚追求,并决定和四个有各自问题的队友一起迎接这场男子花样游泳的短暂“高光时刻”。《五个扑水的少年》没有以传奇化的角色与理想主义叙事的拯救路径,来抚慰青年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种种心理创伤,而是以再现的方式让读者自行探讨,普通人怎样面对自身平庸的生活,怎样在现实的意义上获得成就。
二、体育竞技电影在现实背景下的新叙事表达
在描述了种种现实生活中难以承受的压力和接踵而至的挑战,对张伟等角色的生存方式加以质疑和提问之后,《五个扑水的少年》给出了一个看似极为戏剧性和象征性的解答:男子花样游泳。在体育励志片中,引入这样的体育主题似乎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做法:《卡特教练》(托马斯·卡特,2005)中,屡战屡败的里士满高中篮球队在卡特教练的带领下改头换面,成为屡战屡胜的金牌队伍,原本迷茫困顿的队员也在胜利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弱点》(约翰·李·汉柯克,2009)中,贫穷的非洲裔孤儿迈克尔·奥赫在橄榄球运动中刻苦锻炼,最后成为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首批球员;《一球成名》(丹尼·加农,2005)中的拉丁裔青年桑蒂亚哥在英国球探的挖掘下来到英超联赛赛场,凭借不懈的努力成为纽卡斯尔联队的超级球星;除此以外,《摔跤吧!爸爸》(尼特什·提瓦瑞,2016)、《点球成金》(贝尼特·米勒,2011)、《最长的一码》(彼得·西格尔,2005)等经典电影都是如此。《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叙事虽然也包含了体育与励志的元素,但基本放弃了通过“在比赛中获胜”对平庸的生活进行创伤的抚慰,更多是以戏谑而冷静的姿态来再现或呈现普通的年轻人上学、回家、练习、打闹的日常生活场景。张伟等平凡少年从零开始学习花样游泳,既是在面对世俗化的生存境况时,一种逃避与理想兼而有之的解决方案;同时这一方案也为他们带来了新的问题:几个男孩在高中水上运动会中阴差阳错地报名源于体育老师打瞌睡听错项目的疏忽,其中张伟与蛐蛐是为了逃自习课,学霸陈铭涵则是为了免修体育给文化课留出精力,旱鸭子王子想借机学会游泳,高飞则是烧了老师的衣服怕被惩罚。在开始备战运动会后,五个少年要和校游泳队争夺练习场地,王子害怕下水,全靠看起来冷漠无情的高飞据理力争,才在关键时刻維护了团队的荣誉;指导老师失足摔入泳池因伤下阵后,五人不得不自学难度极高的花样游泳,而学校领导也在没有经过队员同意的情况下要直接解散队伍,五个扑水少年不仅要面对同学的质疑、升学的压力、家长的困惑,走投无路之下还要给自己找教练、到社会上兼职,他们的训练之路变得越来越坎坷。如同“男子花样游泳”这个运动项目本身的存在一样,在无可回避的现实问题面前,《五个扑水的少年》通过一群男孩练习花样游泳的故事向当前教育模式下的学生、教师与家长发问:学习成绩与课外活动在学业压力前要如何平衡?怎样才能让青少年获得更独立、自由的成长?
在影片基于现实问题进行的种种发问中,一个核心问题构成了支撑整部影片的逻辑核心,那便是在深刻意识到自身的微小与平凡之后,普通人如何承受生活中的种种压力,超越种种现实中的权力关系,再次成为坚定勇敢的“人”?扑水少年们的确经历了一种危机,但在各个方面,这是一种创造性的危机。福柯在《无耻者的一生》中提出了“无耻者”的概念,他认为在近代的“人之死”之后,种种展现出“难以名状却有着巨大能量的精神状态”的人便是“无耻的人”。①此处的“无耻”并非语义学上的不知廉耻,而是以生命中普遍的巨大精神能量面对生活的人,他们在激情的状态下浑然忘我,将全部的自我寄托于一件非功利的实践之中。在《五个扑水的少年》中,便是扑水少年们在重重困难面前燃起的“想赢一次”的热血。这种生命的激情“越过力量线,超越权力,就如同将力量折起来,使它自我作用,而非作用在其他力量上:按福柯的说法,这是一个‘褶皱,一个与自身的力量关系。这是将力量关系‘对折,这是一种与自身的关系,它可以使我们抗拒、躲避、用生或死反对权力。”[2]如果说经典体育励志片的叙事程式是天才依靠某项体育项目逐渐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以消灭生活中的重重困难(经济拮据、感情淡漠、社会地位低微等),《五个扑水的少年》的叙事方法则是反其道而行之,讲述一群普通人想通过一个体育项目来改变自身,却不断在参与其中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平庸和无能,连带着训练之路一起更加坎坷重重。在故事的结局中,众人长久的努力终于为校游泳队赢回了一座奖杯,但它放在学校的奖杯陈列柜中时,却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按福柯的理解,这就是平凡扑水少年们在危机中所创造的东西。他们从争取场地、装修场馆开始努力,在公路上奔跑、在海洋馆中训练基本功、被海豚戏耍得人仰马翻……但也在这一过程中,少年们暂时忘却了比赛拿奖的目标,纯粹地寻找自我的极致;导演也在团队精神、打破性别偏见的固有主题中加入了超越自我的内容,整部影片由小及大逐层推进,映射出体育精神中超越胜负与功利观念的热忱与激情。原本普通的演员与角色,在镜头下逐渐释放出并不专属于某个特定个人的蓬勃精神状态,他们平凡、舒朗,带着疯狂与稚嫩,展现出青春期少年的纯粹与真实之感。这种真实的生命活力来源于本真生存方式或生命风格的一部分,在影片中它既是叙事表达的,又是情感表达的,同时适用于审美规则的。
三、运动影像在故事片中的新审美意象
在电影美学的层面上,这部青春体育励志片不但在经历和呈现着角色的运动与生命,同时也在呈现着自己的“运动”与“生命”。W.C.布斯说:“任何一种门类的艺术,惟有走在追求自己独特前景的路途中,它才可能得以繁荣。”[3]在这一层面上,《五个扑水的少年》以水为重要的表现媒介,集中发掘出了花样游泳运动在电影影像中的表现方式,以影像的运动、运动的影像与时间的绵延,将观众的注意力从经验的感受带向了潜在的精神感受之中。日本原版的片名采用的是少年组合们的名字“ウォーターボーイ”(即Waterboys的片假名写法,直译为“水孩子”),中文版则沿用了日本版的译名“五个扑水的少年”。从影片内容上看,五个孩子练习的是花样游泳,但是原名与译名均保留了“水”作为重要元素,甚至将花样游泳运动直接改为“扑水”,这显然是不符合语义学的。[4]但这样的名称恰恰提示了我们,“水”在运动影像的层面上的重要性。水和液体是表现运动影像的理想环境,人们可以从变化的事物中感受运动的纯粹性。
首先,水作为透明的液体在镜头中是一种流动、透明的“布景”,它调节着镜头中的景深关系。《五个扑水的少年》中大量的水下摄影镜头也说明了这点:在张伟练习水下憋气、与朋友完成配合动作时,被摄体(人物)的前后景物都是泳池中透光性极强、既“可见”又“不可见”的水,人物和后景(游泳池边缘)之间的距离似远似近,不可捉摸。这些镜头看到了陆地系统彰显之际被屏蔽的潜在感知系統,诸多水下画面的呈现均体现出一种超人类的观察视角。在岸上的腾空动作中,主人公的背景也发挥着类似水的作用:挨了骂的张伟在蹦床上练习空翻时,昏暗的红色夕阳逐渐转为夜幕的蓝色,残余的一抹绯红还在人物动作中隐隐约现,一次次跃起的人物仿佛被流动的天空所环绕。尽管张伟这次的练习并没有令他习得空翻技巧,第二天依然被教练批评,但从镜头与审美意象的角度而言,导演对张伟在这一情景中的努力无疑是持褒扬态度的;其次,水下镜头中的水也是介乎固体与气体之间的液体,它在影像中呈现出一种弥散的特殊状态。在展现花样游泳的段落中,影片依据运动的人物为中心,有选择地感知镜头将要呈现出的对象,并将其固定不动时的世界表现出一种特殊化的形态。原本普遍变换的世界在画面的全面捕捉中,体现出一种恒定不变的“固定感知”,而当“固定感知”变化时,就出现了“液态感知”。“液态感知”与水作为审美意象的表现,在法国战前电影中有着最为突出的体现。《亚特兰大号》(让·维果,1934)中船只在水上漂浮的镜头,水构成了影像“感知”的基本处境,而船是流动与变动的中心;船上的人走上陆地可以获得差异的经验性呈现。“扑水”的动作呈现出运动本身纯粹的特征;最后,在岸上或非水下的镜头中,水还是凸显光照以及与之对应的“角色高光”的重要“道具”,从逆光上岸时周身被水珠折射出的金边,到苦苦练习后完成的后空翻动作带起的水珠和水花,少年们的美好瞬间总是在水中熠熠生辉。德勒兹认为法国电影通过流水开发出了“流水的感知系统”,水是某种平衡和公正,是“一种更人性的直觉,一种不在固定上剪裁的直觉,不再把固体当对象条件和环境的直觉,而是一种更细腻和更宽泛的直觉,一种只属于‘电影眼分子的直觉”[5],这也是德勒兹认为节奏研究中水具有视听重要性的原因。在《五个扑水的少年》中,水是全片中最为重要的审美意象,它与少年们体现着生命本真性的运动相联系,在运动影像的层面上体现出了超越故事本身的纯粹之美。
结语
《五个扑水的少年》将体育运动的训练和进行当作透视生活的一种角度,它不再是升华主人公才华或证明他们努力的标准,而是普通人赖以生存和进行生存的标志。影片以再现性的描摹将价值判断和情感抉择留给观众,让观众伴随着情节的发展见证扑水少年们各自的成长,同时在美学上发现平凡人生命本真状态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捷克]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如是说[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31.
[2]汪民安.生命是一种充满强度的运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143.
[3][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16.
[4][英]泰特勒.论翻译的原则[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88.
[5][法]吉尔·德勒兹.电影1:运动-影像[M].谢强,马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6:57.
【作者简介】 苏 珊,女,陕西西安人,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戏剧影视表演,戏剧文化研究;
孙 慧,女,江苏南京人,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电影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社会科学司,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从幻灯到电影:《申报》早期影像广告研究”(编号:17YJC760072)、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大运河区域戏剧文化发展研究——以乌镇戏剧节为例”(编号:2020SJA0426)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