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发神谶碑》的艺术特色
2022-02-09徐畅
文_徐畅
西泠印社理事
内容提要:《天发神谶碑》的书体旧有“篆书”“非篆非隶”“八分书”等说,本文从《天发神谶碑》的用笔、结体的借鉴、笔画的借鉴、名家佳评、书体等几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论证,阐述其艺术特色,证明其书体以小篆为主,参以缪篆的方折用笔。横画起笔作虎牙,收笔作方切方收;竖画起笔作钉头,收笔作悬针……笔画纯用方笔,方起方折方收,棱角分明,并以虎牙和悬针为装饰,形成了一种风格特殊的篆书书体,为后世书家激赏。
《天发神谶碑》(以下简称《天发碑》,图1),又名《天玺纪功碑》《三断碑》。此碑为天玺元年(276)桼(七)月刻石,距今1746年。原立碑处在距南京三十里之岩山,宁丹公路上今有段石岗在焉。《天发碑》因其碑刻风格奇特,对后世影响很大,康有为称其“奇伟惊世,笔力雄健冠古今”。《金石萃编》据“江宁县学(尊经阁)本”可识者209字,今据宋拓本可识者226字。其书体的来龙去脉,以及书体究竟属“篆书”“非篆非隶”,还是“八分书”,多有争议,笔者认为有必要梳理论证清楚,以还原书史史实,以正视听,并就教于方家大德。今分述辩证如下。
图1 《天发碑》宋拓本
一、《天发碑》的艺术特点
(一)《天发碑》的用笔
《天发碑》的结体(骨架)以小篆为主,参以缪篆的方折用笔。横画起笔作虎牙,收笔作方切方收(图2)。竖画起笔作钉头,收笔作悬针,或作平头收笔,如“下”字的一竖(图3)。竖用横起法,横用竖起法。竖画内擫(向内弧线)(图4)与竖画外拓(向外弧线)(图5)兼用。字形取方,笔画纯用方笔,方起方折方收,棱角分明,并以虎牙和悬针为装饰,形成了一种风格特殊的书体。
图2 《天发碑》例字“天、一、于”
图3 《天发碑》例字“典、下”
图4 《天发碑》例字“吴、年、午、文、桼、九”
图5 《天发碑》例字“甘、帝、玺、以”
(二)《天发碑》结体的借鉴
篆书上紧下松、垂笔甚长由来已久。春秋后期的《蔡侯盘》《赵孟介壶》、战国《曾侯乙钟铭》《中山王方壶》《楚王酓肯盘》等结体修长,大篆已开美化之风。两汉时期的《新莽铜嘉量》(图6)、《新甘简牍》(图7)已是缪篆,都是结体上紧下松、竖画作悬针的书风,尤其是《新甘简牍》。20世纪初,斯坦因在我国新疆、甘肃等地获得一批汉简,后由英国国家图书馆收藏。2005年,胡平生等编撰出版《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斯坦因所获未刊汉文简牍》,首次刊布了这批《新甘简牍》,其中包括《仓颉篇》残篇资料。从书法艺术的角度审视,这批简牍书迹使用长垂笔画,使重心上移、上紧下松的结构特点更突出。
图6 《新莽铜嘉量》拓片局部
图7 《新甘简牍》残片
《天发碑》的结体是以《祀三公山碑》(图8)为基础架构的。《祀三公山碑》为汉安帝元初四年(117)刻,结体以缪篆为主,是缪篆方折用笔的代表作。结体方劲瑰伟,别开生面。笔画横平竖直;偶用捺磔或长捺下垂,风格特异,笔势凝重浑厚、跌宕放纵,令人惊羡。《天发碑》外拓类字取法此碑,如首行“常山相”“西”等字,尤其是“西”字两碑几乎完全一样(图9)。类似的缪篆书体在砖铭等中都有可以借鉴的依据,如《宝鼎三年》砖铭“宝鼎三年吴兴乌程所立灵”(图10)。
图8 《祀三公山碑》拓片局部
图9 《天发碑》例字“西”
图10 《宝鼎三年》砖铭拓片
绍兴地区发现的三国吴《凤凰三年兒氏》组砖(图11),文曰“凤凰三年太岁甲午造”“凤凰三年六月兒氏造增”“会稽山阴兒建立葬”。字画婉转圆润,与《天发碑》取势更为接近,“会稽”两字(图12)及“甲”“年”“月”等字(图13)字形都很相近。
图11 《凤凰三年兒氏》砖铭拓片
图12 《天发碑》《凤凰三年兒氏》砖例字“会、稽”比较
图13 《天发碑》《凤凰三年兒氏》砖例字“甲、年、月”比较
最堪称奇的是《天发碑》直画垂笔用悬针,如利刃森森。内擫结体则取法于《西狭颂》“惠安西表” 和《尹宙碑》“从铭”。《西狭颂》,汉灵帝建宁四年(171)立。碑额题“惠安西表”四字(图14),笔画首尾细而中段粗。《尹宙碑》,汉灵帝熹平六年(177)立。碑额“汉豫州从事尹宙铭”,残存“从”“铭”二字(图15),书法流丽,直画主笔特长,中截肥厚,收笔尖细,有“柳叶篆”之说。又似悬针篆,很具特色,颇有天趣。《天发碑》的“铭”字(图16)与《尹宙碑》的“铭”字(图15)无论是结体还是取势都完全一样。
图14 《西狭颂》例字“惠安、西表”
图15 《尹宙碑》例字“从、铭”
图16 《天发碑》例字“铭”
(三)《天发碑》笔画的借鉴
《孙夫人碑》(图17)全称《晋任城太守羊君夫人孙氏碑》,年月泐,清代桂馥考为西晋泰始八年(272)刻。书体为八分书,峻整、挺拔、超逸。“而”字横画起笔处蚕头变成了尖状的虎牙。“无”字的四点作悬针状。《天发碑》更是夸张,使虎牙更大而坚挺(图18)。《天发碑》以虎牙和悬针为装饰,自创体格,独树一帜。
图17 《天发碑》例字“而、无”
图18 《天发碑》例字“一、下”
总之,《天发碑》借鉴多种书作而形成自己的风格,字形方整,起笔多方,收笔多尖,转折处方圆兼施,内擫与外拓并存,垂笔下端作悬针状,笔意森严,结字活泼多姿。虎牙和悬针形成了一种特殊风格,让《天发碑》享誉书坛。
(四)对《天发碑》的佳评
《天发碑》字势奇伟,沉着痛快,是篆书作品极具个性的一种形态,为后世文人所重。历代书家、论书者好评如潮:
唐代张怀瓘《书断》赞其“沉着痛快,真得其笔势云” 。
宋代姜夔说:“奇古无伦。”[1]
明代王世贞云:“挑跋平硬,又尽去棋算斗环之累。”[2]
清代杨宾评曰:“古朴类《石鼓》,而书亦奇奥绝伦。”[3]王澍《竹云题跋》云:“如龙蠖蛰起,盘屈腾踔,一 一纵横自然。”陈沣曰:“更方而有棱,峻厉极矣。”[4]杨守敬《学书迩言》亦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马宗霍《书林藻鉴》谓其“势险而局宽,锋廉而韵厚,将陷复出,若郁还神。此则东都诸石,犹当逊其瑰伟,即此偏师,足以陵轹上国”。张廷济誉其“雄奇变化,沉着痛快,如折古刀,如断古钗,为两汉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迹”[5]。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惊叹其“奇伟惊世,笔力雄健冠古今”[6]。
统言之,《天发碑》因雄浑奇古而享誉书坛。
(五)《天发碑》的书体
历来书家对《天发碑》发表的许多从美学角度的评论都很精彩,但是对书体的认定却并不一致。常见有三种意见。
首先,清代何焯、王澍、陈沣等书家将《天发碑》视为篆书。何焯认为:“《吴天玺纪功碑》其结字俱(一作多)作篆体,用笔时似钟鼎古文。”何焯是从结体上判断碑文书体。王澍《竹云题跋》载曰:“书法铦厉奇绝,于秦汉外别构一体,然是篆书之变。”王澍认为此碑是在篆书基础上稍加变化而成,当属篆书。陈沣从用笔上划分此碑为篆书:“篆书笔画两头有圆者,有方者,圆者秦碑是也,方者《天发神谶》是也。”何焯“以通经史百家之学,长于考订而有盛名”,王澍“康熙时以善书,特令充五经篆文馆总裁官”,陈沣“是广东近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人物,著述达120余种”。他们认为篆书笔画有圆有方,圆者代表作为秦碑,而方者代表作则为《天发碑》,有学术根据。
其次,即“非篆非隶”的观点,以北宋黄伯思,清代孙岳颁、翁同龢为代表。黄伯思《东观余论》称:“吴时《天发碑》,若篆若隶,字势雄伟。”[7]孙岳颁同样认为碑石“非篆非隶,最为奇古”。清末翁同龢在跋《天发碑》时说:“书体若篆若隶,又非篆非隶,在中国书史上是一方非常奇特的碑刻。”持此观点的这三位是何许人物?黄伯思,北宋晚期的文字学家、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其《东观余论》影响深远且巨。孙岳颁,官至礼部侍郎,充《佩文斋书画谱》总裁官。善书,受知圣祖,每有御制碑版必命书之。翁同龢,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书法家、收藏家。他状元及第,历任翰林院修撰、陕西学政、文渊阁校理、翰林院赞善、内阁学士、户部右侍郎、协办大学士等职。他的书法造诣很高,被推为“乾嘉以后第一人”。总之,他在朝野内外影响是很大的。
不仅前人有此观点,今人也有认同者。如曰:“书法亦十分奇异,非篆非隶,不同于以往任何篆书面目。”
再次,将此碑归为八分一类,代表书家有阮元、康有为等。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评曰:“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篆隶之极”“右以隶笔作缪篆,亦可附于西汉八分,《虑俿尺》同”[8]。
阮元认为《天发碑》是八分书,与北碑相通。“其字体乃合篆、隶而取方折之势,疑即八分书也。八分书起于隶字之后,而其笔法篆多于隶,是中郎所造,以存古法,惜人不能学之也。北碑碑额往往有酷似此者。魏、齐诸碑出于汉、魏、三国,隋、唐以后,欧、褚诸体实魏、齐之苗裔,而《神谶》之体亦开其先。学者罕究其源流矣。”[9]
翁方纲首先肯定《天发碑》是篆书,否定了八分书。1936年,他曾于《天发碑》跋文中说:“《吴天玺纪功碑》弇州所谓挑拔平硬者信有之,然实是篆书。谓为八分者未必然也。撰文固非华覈,而皇象以章草著名,虽有篆隶之称,然此书劲而实拙,其谓皇休明书,且云宜居周鼓秦刻之次者,亦未必然也。戊戌(1778)三月廿五日北平翁方纲。”
八分又称分书、八分书,成熟于东汉时期,以《熹平石经》为代表。阮元指其为八分书是不恰当的。八分书要有三个要件:一、波挑已成,横画多呈蚕头雁尾之形;二、点画俯仰,撇捺向背,呈八分向背之势;三、字呈扁方形,以方折取横势。显然《天发碑》并不具备其中任何一个要件,因此非八分书也。《熹平石经》是政府公布的汉隶正字,标志着汉隶成熟,即八分书的代表作,传为蔡邕所书。实则,《熹平石经》集《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经,由多位书家书丹,前后八年刻成46块石碑,是多位书家合作的结果[10]。再说“八分书起于隶字之后,而其笔法篆多于隶”,实则八分书是“隶变”的终结,完全脱离篆法而全是隶法,何来“篆多于隶”?
《天发碑》是否是“若篆若隶”“篆隶之极”,我们可以通过“究其源流”得到例证而确定书体。下面我们来分析《天发碑》的字形归属。
1.承袭小篆字形
小篆结体上紧下松,缪篆结体方正平满。《天发碑》结体也是上紧下松,竖画或末笔多作悬针垂下,故多取自小篆。还有“石”“年”“吴”“午”“元”“刻”等字也是承袭小篆字形的。(表1)
表1 《天发碑》中承袭小篆字形举例
《说文》:“兰,香艹也。从艹,阑声。”西汉简牍文字《相马经》、汉金文《兰宫行灯》《新承水盘》及汉印等中的“兰”字的“柬”隶变作“东”。东汉《张迁碑》《赵宽碑》、晋《辟雍碑阴》《左棻墓志》、唐颜真卿《祭侄稿》、三希堂藏宋米芾法帖等中“兰”字皆从“东”。可是《天发碑》的“兰”字却承《说文》作“柬”。(表2)
表2 《天发碑》中承袭小篆字形举例
(续表)
2.承袭小篆、缪篆字形
《天发碑》是承袭小篆和缪篆的综合体,如“西”取小篆“西”而下部取方折;“予”取小篆“予”的下部,取缪篆“予”的上部合成。总之,《天发碑》是取小篆的笔画结构而取缪篆的方折体势。(表3)
表3 《天发碑》中承袭小篆、缪篆字形举例
3.承袭缪篆字形
《天发碑》有些字取法缪篆,或取法于汉金文。“八”“朱”“校”“陈”就是取法汉印的。“酉”“天”“者”“共”分别承袭西汉《新承水盘》《新嘉量》《寿成室鼎》《长安》等金文。(表4)
表4 《天发碑》中承袭缪篆字形举例
4.承袭大篆字形
表5 《天发碑》中承袭大篆字形举例
5.关于“口”形的隶变
小篆的“口”形,两边竖画是出头的,如“石”字的“口”形。《天发碑》“石”字的“口”形两边竖画也是出头的。《天发碑》“言”“部”“贺”“郎”等字的“口”形都略有出头。但是,“咸”“合”“治”“诏”“许”“谶”“吴”等字的“口”形都不出头,方方正正如“囗(围)”字,为什么?隶变,西汉古隶“口”形有的出头,有的不出头;东汉八分书“口”形都不出头,隶变定形,楷书宗之。汉印缪篆受隶变影响,晚期缪篆也多不出头。所以,《天发碑》里有“口”形的字,有出头也有不出头的。(表6)
表6 《天发碑》中关于“口”形的隶变举例
6.关于笔画的分离
《天发碑》有些字在笔画应该连续处却断裂了。是书写者故意为之,还是要表现一种风格,都不妥当。“年”字,《天发碑》的“年”字“禾”旁下部不作弧形两笔,而是作撇捺两笔,与东汉《尹宙碑》《流沙简》相似,明显是受隶变影响,情有可原。另如“竝(并)”,《说文》云“竝,并也。从二立”,字的腰部是断开的。“楷”字中的“比”部断开,“仁”“元”“刻”“行”“吴”“午”等字都有断笔,是为讹变字。“仁”字单人旁是人的侧形,手臂怎么能与身体断开?“刻”字刀旁的刀刃怎么能与刀把分离?午,杵的本字,杵杆折断了……这些都是违背六书原理的。《天发碑》的“刻”字的“刀”旁的刀刃与刀把分离,为讹变字。在汉印中偶见,在《增订汉印文字征》76例“刀”或从“刀”的字例中仅有“剡”“则”“副”“刺”四例。徐三庚《临天发神谶碑》四条屏所写各字,都没断开,而是碰接上去,使之粘连,是谓善学者也。(表7)
表7 《天发碑》中关于笔画的分离举例
7.关于“水”与“川”的讹混
《天发碑》的“江”字的“水”旁作三竖弧线,与小篆、缪篆的“水”旁相异。同式的还有“治”“海”等字。此皆讹变字。“桼”,“漆”之本字。汉人多假为“七”。《天发碑》的“桼”字讹变从“川”,与《天发碑》的“山川”的“川”字讹混。《天发碑》也有用水旁的正字,如“深”字。(表8)
表8 《天发碑》中关于“水”与“川”的讹混举例
从《天发碑》的文字学分析来看,它的结体以小篆结字为主,参以缪篆方折的体格,间或使用大篆。罕见汉隶的结体,更无八分书的韵味。
主要活跃于康雍时期的古文字学家、五经篆文馆总裁官王澍题《天发碑》曰:“古人篆法为体各殊,不可胜纪,小篆特其中一体。此碑必古有是法而象则之”,“书法铦厉奇崛,于秦汉外别构一体,然是篆书之变。”[11]的确精到。
阮元梳理书法史,写成《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明确提出尊碑理论。这一理论将碑石书风与楷书相结合,十分实用,很快得到士人的认可。包世臣、康有为等人相继鼓吹,碑学书风遂起,帖学渐趋衰落。《天发碑》多为碑学理论家所提及和推重。阮元倡导碑学,推动对《天发碑》的研究、推广,并藏碑、临碑,身体力行,是为丰功,但认为《天发碑》是八分书则是误解。
结语
《天发碑》的结体以小篆为主,参以缪篆的方折用笔。横画起笔作虎牙,收笔作方切方收。竖画起笔作钉头,收笔作悬针,棱角分明。这种以虎牙和悬针为装饰书写面貌,形成了一种特殊风格的篆书书体,为后世书家激赏。
《天发碑》的书体前人有三说,一为篆书,二为“亦篆亦隶”“非篆非隶”,三为八分书。笔者从文字学的角度,分类进行比对,得出“它的结体以小篆结字为主,参以缪篆方折的体格,间或使用大篆。罕见汉隶的结体,更无八分书的韵味”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