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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新趋势*

2022-02-09余振王净宇

现代国际关系 2022年12期

余振 王净宇

[内容提要] 拜登就任以来,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呈现施政重心聚焦科技竞争和战略产业、兼顾“压制性”和“自强性”两类政策、强调盟友体系和意识形态手段等一系列新的特点。这些变化既是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速兴起、中美战略竞争趋于激烈等大趋势的具体表现,也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等特殊事件和拜登团队自身因素的影响。结合2022 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的结果来看,在参众两院分属两党的弱分立格局下,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重心和方式将基本保持稳定,转型进程可能进一步加快。这一趋势将对中国芯片产业链供应链安全产生威胁,显著加大中国新能源、生物医药、关键矿产等重点产业和新疆等重点地区的经济风险。

国家安全是经济发展的根基,经济安全是国家稳定和发展的基础。近年来,随着强调安全的权力政治要素重新占据美国战略思维的主导地位,美国对华整体战略已经由接触同化转变为竞争抗衡。①秦亚青:“美国对华战略转变与中美关系走向”,《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1年第15期,第61~71页。鉴于美国在参与大国竞争的传统中尤为注重经济利益和经济实力的争夺,其对华政策调整主要从经贸领域入手,以高科技为核心。②吴心伯:“论中美战略竞争”,《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5期,第96~130页。2018年开始,美国对华经贸政策出现了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最重大的转型。③李巍:“从接触到竞争:美国对华经济战略的转型”,《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第54~80页。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进一步调整,对于中国经济安全产生的影响随之发生变化。因此,有必要基于国家经济安全的视角,综合拜登就任以来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最新特点、主要原因及中期选举后政策转型的整体趋势,对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影响进行评估和研判。

特朗普政府的对华经贸政策以“贸易战”“全面竞争”为主,既未能解决贸易赤字问题,也未能阻止中国经济发展,中美经贸竞争中的绝大部分福利损失最终由美国消费者承担。④Bown Chad,“The US–China Trade War and Phase One Agreement,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Working Paper 21-2,February 2021.对此,以保罗·克鲁格曼为代表的经济学者将特朗普政府对华经贸政策视为“彻底的失败”。⑤Paul Krugman,“Trump’s Big China Flop and Other Failures,”The New York Times,February 15,2022.在此背景下,拜登政府采取了以精准脱钩为主导的对华经贸政策,美国对华经贸转型由此呈现重心更聚焦、工具更多元等特点。

(一)政策重心聚焦科技竞争和战略产业。不同于特朗普政府对“中美贸易差额”“不公平贸易”等贸易问题的重点关注,拜登政府更加强调对华经贸政策在中美科技竞争中的重要作用,施政重心逐渐向战略产业聚焦。科技竞争是中美战略博弈中的核心与前沿问题,拜登政府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把“中国利用其先进的科技能力维护其威权主义”作为美国国家安全的重要威胁,将科技竞争作为中美战略竞争的重中之重。对此,拜登政府明确提出“科技竞争是当前美国政府在对华经贸关系中关注的核心问题”。①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White House, October 12, 2022,p.33.对华经贸政策事实上成了美国阻碍中国赶超步伐、维持自身科技领先地位的重要竞争手段。在此背景下,拜登政府对华经贸政策对于贸易差额、福利分配等传统问题的关注程度有所下降,更加明确和集中地服务于美国对华科技竞争的整体布局。

围绕维持科技领先地位的政策目标,美国对华经贸政策由特朗普政府时期的“全面竞争”转向更加有所侧重的“有效竞争”,施政重心逐渐聚焦芯片、新能源、生物医药、关键矿产等战略产业。自就任以来,拜登政府以“产业链供应链安全”为突破口,更为精准地针对支柱型、先导型、基础型的战略产业推进对华经贸政策转型。正式就职第二天,拜登就在《可持续公共卫生供应链行政令》中提出了“供应链恢复战略”,要求全面降低美国对于海外供应链的依赖程度。随后,拜登密集签署了《确保美国产品由美国工人制造行政令》《美国供应链行政令》等多项总统行政令,对“美国制造”产品进行了更为严格的限定,要求商务部、能源部、国防部、卫生部等部门对原料药、关键矿产、电池、半导体4 个关键领域的供应链风险进行重点审查,对国防、公共卫生、信息技术、能源、交通和农业6 大领域相关产品的供应链进行全面评估。在拜登政府的前半段任期内,美国对华经贸领域的一系列立法和施政工作几乎全部围绕上述重点产业展开。

(二)兼顾“压制性”和“自强性”两类政策工具。不同于特朗普政府以“压制性”措施为主导的对华经贸政策,拜登政府将对内投资视为对华战略竞争的重要支柱,②周琪:“美国对华科技脱钩进程及其影响”,《当代世界》,2022年第9期,第32~39页。在一系列筑墙设垒的单边限制之外,同样重视对于“自强性”经贸政策的使用。

在“压制性”政策方面,拜登政府加强了出口管制、进口限制、投资限制、技术审查、人员交流限制等一系列对华单边限制政策。其一,加强出口管制。拜登政府利用实体清单、未经核实清单、中国涉军企业清单、特别指定国民清单、行业制裁识别清单等各类制裁工具的协同联动,③程慧、刘立菲:“拜登政府对华出口管制政策分析与应对”,《国际贸易》,2022年第8期,第34~42页。更为密集地对华实施了一系列出口管制。2022年10月,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和美国国防部分别通过“未经证实清单”和“中国涉军企业清单”,对中国化工集团、北方华创、长江存储、上海科技大学、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等共计44家中国实体实施出口管制,打击对象趋于全面化、广泛化。其二,强化投资限制和技术审查。拜登政府于2022 年9 月签署了《关于确保对外国投资的国家安全风险实行强有力审查的行政令》,要求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充分考虑国家安全因素,对微电子、人工智能、生物技术与生物制造、量子计算、先进清洁能源等领域的投资交易进行审查和评估,以确保美国在影响国家安全的相关领域保持技术领先地位。其三,限制人员交流。拜登政府重点加强了芯片等关键产业的人员交流限制。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于2022 年10 月修改了关于先进计算和半导体制造的最新规则,不但将高性能计算芯片和计算机商品添加至“商业管制清单”,将《出口管理条例》的范围扩大到用于超级计算机最终用途的外国生产项目,还严格禁止美籍技术人员在未经美国政府许可的情况下协助中国开发或生产高端芯片。

在“自强性”政策方面,拜登政府先后推动完成了《基础设施投资与就业法案》(简称《基建法案》)、《芯片与科学法案》(简称《芯片法案》)、《通胀削减法案》(简称《通胀法案》)等重要的立法工作。围绕美国“再工业化”的薄弱环节和重点产业新增了高达近1 万亿美元的投资,④笔者根据《基础设施投资与就业法案》《芯片与科学法案》《通胀削减法案》三项法案的新增投资总额测算。试图通过排他性的资金补贴、税收优惠、进口保护等产业政策维持美国在上述战略产业的竞争优势。其一,利用《基础设施法案》补齐重点产业竞争短板。2021 年11 月15 日签署生效的《基础设施法案》涵盖了7150 亿美元的巨额投资,重点针对互联网数字基础设施、交通基础设施、新能源发电、电动汽车充电网络等重点领域展开布局,旨在通过完善美国自身的新型基础设施培育对华竞争的长期优势。其二,利用《芯片法案》对芯片产业进行排他性补贴。经过数轮修改和讨论,拜登政府支持的《芯片法案》于2022 年8 月高票通过。该法案不但对美国芯片产业提供了527亿美元的高额补贴、对美国国内生产的芯片企业提供了240 亿美元的投资税抵免,还设置了排他性的护栏条款,要求获得相关补贴和扶持政策的企业不得在中国等“可能不友好的国家”投资或扩建先进制程的芯片工厂,通过对内投资强化对华竞争优势的企图明显。其三,利用国内通胀问题实施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气候和清洁能源投资。拜登政府于2022年8月正式签署生效的《通胀法案》名为应对国内的通货膨胀问题,实则主要包括税收改革、能源安全和气候变化投资、医疗补贴三方面内容。其中能源安全与气候变化投资计划拨款3690亿美元,独占法案新增投资总额的84%,针对新能源领域的巨额投资在事实上构成了法案的核心内容。不仅如此,该法案还将“降低对华依赖”作为能源安全与气候变化投资的主要目标之一,围绕新能源汽车税收减免、太阳能电池补贴等政策设计了严格的排他性条款,其本质是希望通过产业政策将中国排除在美国新能源产业的供应链之外。

(三)更加强调盟友体系和意识形态手段。相较于特朗普政府单边手段为主的对华经贸政策,拜登政府更加强调盟友体系和意识形态手段的重要作用,更为频繁地利用多边框架开展对华竞争。拜登政府发起了全球供应链韧性峰会,推动成立了美欧贸易与技术委员会,将供应链韧性和安全作为“印太经济框架”重要支柱,在全球、区域、双边多个维度借助盟友体系打造小院高墙,试图将中国排挤出美国主导的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围绕芯片产业,拜登政府早在2021 年5 月,就推动美国、欧洲、日本、韩国等经济体的64家芯片产业链供应链相关企业成立了美国半导体联盟(SIAC)。2022 年3 月,拜登政府正式向韩国及主要半导体企业提议,要求与韩国、日本、中国台湾地区组建“芯片四方联盟”,试图将高端芯片创新要素和相关产品限制于联盟内部流动,通过多边出口管制等措施筑起芯片领域的创新壁垒,最终将中国大陆排除在美国主导的芯片产业链供应链体系之外。①唐新华:“芯片四方联盟加速西方技术联盟构建”,《科技中国》,2022年第5期,第95~98页。围绕关键矿产领域,拜登政府于2022 年6 月与澳大利亚、加拿大、芬兰、法国、德国、日本、韩国、瑞典、英国等经济体建立了“矿产安全伙伴关系”,并邀请阿根廷、巴西、刚果、莫桑比克、纳米比亚等矿产丰富的国家参加,声明要通过国际合作防止战略竞争对手不公平地利用关键矿产的市场优势威胁美国及其盟友的经济安全。虽然上述国家并未就关键矿产问题达成实质性的经贸协议,但拜登政府利用盟友体系减少对华矿物产品依赖、打造排华关键矿产供应链的布局已经由此逐步展开。

同时,拜登政府利用意识形态手段实施对华经贸竞争。其一,在双边层面通过炒作“民主”议题推动中美新能源产业脱钩。拜登政府于2022 年6 月正式实施了重点涉及新能源产业的《维吾尔族强迫劳动预防法案》。该法案将中国新疆地区生产的全部产品推定为所谓“强迫劳动”产品,宣教除非能证明不涉及强迫劳动,否则禁止与新疆相关的任何产品进入美国。新疆作为中国多晶硅主产区,2021 年多晶硅的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58.9%,全球总产量的40%以上,是中国光伏等新能源产业最重要的原材料基地。法案对于新疆相关产品的限制不但对大量中国新能源产品形成了事实上的进口抵制,还迫使中国和第三国下游企业在使用中国新能源产品的过程中面临较大的不确定风险,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美在新能源产业的脱钩。其二,在多边层面利用意识形态问题孤立中国。拜登政府通过举办首届“民主峰会”,将数字经济、技术合作、国有企业、劳工标准等深度一体化的经济议题与意识形态深度捆绑,与加拿大、法国、荷兰、挪威等经济体签署了《出口管制和人权倡议》,不断鼓动所谓“民主技术联盟”,试图围绕各类经济议题构建排他性的“民主俱乐部”,推动世界主要经济体在中美经贸竞争中选边站。

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是一个持续演进、不断调整的过程。拜登政府对华经贸政策呈现出的一系列新特点,既是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速兴起、中美战略竞争趋于激烈等大趋势的具体表现,也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等特殊事件和拜登团队自身因素的影响。

第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速兴起,促使拜登政府聚焦科技竞争和战略产业。相较于前三次产业革命,当前新产业革命依托的先导性科技创新不再以单一技术为主导,而是呈现多点、群发性突破的态势。①白春礼:“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趋势与启示”,《科技导报》,2021年第2期,第11~14页。信息、生命、能源等各领域科技创新相互支撑、齐头并进的链式变革正在形成,科技创新对于产业变革的重要性已经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由于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不断涌现的这些新技术兼具节省劳动与节约资源的特点,领先国家赢家通吃的能力进一步强化,②Anton Korinek and Joseph E. Stiglitz,“Artificial Intelligence,Globalization, and Strategies for Economic Development,”NBER Working Paper,February,2021.一旦有国家率先完成了技术突破和产业变革,可能会对现有的全球创新版图和世界经济格局产生颠覆性的影响。特别是从历史经验上看,美国之所以能够把握第二次产业革命的历史机遇,最终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与美国贸易保护与国内大市场并重的经济发展战略紧密相关,可以说“保护主义和内向型工业化道路是美国经济崛起的秘诀”。③贾根良:“美国学派:推进美国经济崛起的国民经济学说”,《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111~125页。因此,出于维护自身霸权的需要,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持续推进,美国势必会在对华经贸问题上越来越关注科技竞争和战略产业,充分利用对外的贸易保护和对内的产业政策减缓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赶超步伐。

第二,中美战略竞争趋于激烈,导致拜登政府更加关注中美经贸关系中的相对收益。拜登政府在特朗普政府将中国界定为“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未来十年视为“中美战略竞争决定性的十年”,除战略军事阵线之外的对华态势中都更加凸显竞争和对抗。④时殷弘:“拜登政府对华态势考察:非战略军事阵线”,《国际安全研究》,2021年第6期,第3~27页。正如约瑟夫·格里科利用相对收益系数论证的,国家对相对收益的敏感程度取决于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⑤Joseph M.Grieco,“Anarchy and the Limits of Cooperation:A Realist Critique of the Newest Liberal Institutionalis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3,1988,pp.485-507.在中美战略竞争持续升级的背景下,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会更多基于零和博弈的思维,更加关注中美之间的相对收益,而非美国自身的绝对收益。因此,即使中美挂钩与合作有利于美国国内整体福利的提升,但出于对华竞争的考量,拜登政府仍会警惕中国利用非对称的经济依赖生成制约他国的权力资源、施展所谓的“经济胁迫”,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White House, October 12, 2022,p.24.试图通过重点产业链供应链的“精准脱钩”降低对中国的经济依赖。

第三,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冲击加快了拜登政府推进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步伐。随着智能制造逐渐成为新的主导制造范式,越来越多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业被改造成为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上各环节的分配格局本就面临深刻调整。而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流行更是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造成严重冲击,凸显产业链供应链安全的重要性,加速数字技术与生产生活的深度融合,进一步暴露了美国“产业空心化”的短板。受此影响,拜登政府将“确保供应链安全”和“重振美国制造”作为其重要的执政目标,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提出要打破内外政策的藩篱,通过现代产业战略、战略性公共投资等方式提高美国制造业的竞争优势,试图乘势加快美国再工业化的步伐。在此背景下,拜登政府“压制性”“自强性”双管齐下的经贸政策旨在迫使部分在华先进制造产能回流美国,一定程度上也服务于疫情暴发后“确保供应链安全”和“重振美国制造”的两大诉求。

第四,政党支持者的差异导致拜登政府对于贸易差额等问题的关注度较低。民主党和共和党选民的票仓在产业地理结构上差别较大,作为民主党主要票仓的东西海岸发达地区是美国高科技产业和金融产业的主要聚集区,而得克萨斯州、犹他州等农业州和能源州则是共和党的传统票仓。从2020 年总统大选的竞选资金来源情况看,除了地产、养老、教育等对双方均有支持的产业外,石油、天然气、农产品生产和基础加工等产业是特朗普团队重要的竞选资金来源,相关产业依赖出口,希望通过“贸易差额”问题迫使中国扩大对美进口。而拜登团队的竞选资金则主要来自电子设备制造、互联网、生物医药等高科技产业,①“Top Industries, Federal Election Data for Joe Biden, 2020 Cycle,”https://www.opensecrets.org/2020-presidential-race/joe-biden/industries?id=N00001669.(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4日)相关产业更加警惕中国的追赶,因而希望通过竞争性的经贸政策维持自身的科技优势和高额垄断利润。

此外,拜登及其团队丰富的从政经验使其更擅长利用盟友体系和意识形态开展对华经贸竞争。不同于缺少政治经验的特朗普,拜登本人自1972年就已担任参议员,洞悉华盛顿的政治游戏规则和美国官僚体系特点。②樊吉社:“美国对华决策:机制调整与团队转换”,《当代美国评论》,2021年第4期,第1~19页。特别是拜登长期在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工作,并于2001~2003 年、2007~2009 年两度担任委员会主席,在任职期间至少会见了来自60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150名领导人,③Kessler Glenn,“Meetings with Foreign Leaders? Biden’s Been There Done That,”The Washington Post,September 23,2008.积累了丰富的外交经验和外交资源。而拜登政府的对华决策团队同样具有专业性强、协调度高等特点,在对华经贸竞争的过程中更有意愿和能力通过联合盟友、炒作意识形态问题等体系化的方式实施对华遏制。

2022 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已经尘埃落定。共和党如愿赢得了参议院的多数席位,民主党则以至少一票的微弱优势保住了参议院控制权,所谓的“红色浪潮”并未出现。这一结果将直接影响拜登政府后半段任期内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实施和推进。美国对华经贸政策将在竞争性上升的整体趋势下保留一定的合作空间,政策转型的重心和方式将基本保持稳定。

第一,美国对华经贸政策中的竞争性因素呈上升趋势。在美国国内政治极化愈演愈烈的背景下,中国已经成为美国政客转移国内矛盾的主要对象。在大多数国内议题很难取得跨党派支持的情况下,两党政客会争相利用“中国威胁论”推进自己的政策主张,明指“中国威胁”,暗带党派私货。④牛新春:“政治极化与美国对华政策转型”,《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2年第6期,第44~53页。面对国会中期选举后参众两院分属两党的弱分立格局,拜登政府很可能在对内“自强性”政策受阻的情况下,通过更为强硬的对华态度争取两党的支持,进而采取更多“强制性”的对华经贸政策。此外,拜登政府还可能通过鼓吹对华竞争操控民意。美国国家选举研究中心(ANES)四年一度的全国民意调查数据显示,美国民众2020年对“中国威胁感知”的均值已经达到了3.63分(1到5分制),远超对德国、日本、俄罗斯等其他国家2.44 分的均值。⑤“ANES 2020 Time Series Study,”https://electionstudies.org/data-center/2020-time-series-study.(上网时间:2022年12月1日)美国皮尤中心2022 年中期选举期间的民调数据进一步显示,有27%的共和党选民和24%的民主党选民认为自己的对华态度相较于2020 年大选时更加消极,⑥“Differences by Age, Party in Americans’Shifting Views of China,”Pew Research Center,September 28,2022.两党选民的对华态度出现了同步恶化,加强对华竞争已经成为两党选民少有的政治共识。出于操纵民意的需要,拜登政府很有可能在2024年大选前选择性地采取竞争因素更强的对华经贸政策。

第二,拜登政府仍会保留对华经贸政策中的合作空间。美国国家选举研究中心和皮尤中心的民调数据都显示,虽然两党选民都将中国视为重要的“威胁”,但两党选民的国际贸易态度和经贸政策偏好存在较大差异,这也决定了两党在具体的对华经贸政策问题上仍有分歧。相较于共和党,民主党选民对于国际贸易的看法更为积极,更加偏好以“自由贸易”为主的经贸政策。①该结论根据ANES 2020 Time Series Study 中有关“如何看待国际贸易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如何看待国际贸易对美国国内就业的影响”“是否支持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等问题的民调数据得出。因此,在中美经济深度融合、共同利益深远广泛的现实基础下,民主党并不主张全面竞争甚至完全脱钩的对华经贸政策。中美两国元首在巴厘岛的会晤中也达成了两国财金团队就宏观经济政策、经贸等问题开展对话协调的共识。鉴于民主党在国会中期选举中赢得了在对外政策问题上更具发言权的参议院,拜登政府将会在重点产业加强对华经贸竞争的同时,继续保留中美在能源、农产品等领域的经贸合作空间。

第三,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重心和方式将基本保持稳定,转型步伐可能进一步加快。从历史规律看,在选民心理补偿效应和权力制衡倾向的作用下,美国执政党往往会在中期选举中面临民意反弹,在野党大概率会在中期选举中赢得更多国会席位。但在2022 年这场总计耗资167 亿美元的史上最昂贵的中期选举中,②2022年中期选举候选人耗资数据由OpenSecrets统计。两党博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特朗普主义”和“反特朗普主义”的斗争,共和党并未如预期般在中期选举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民主党最终在国内通胀屡创新高、经济下行压力不断加大的背景下仍基本维持了2020 年大选时的红蓝边界,守住了对参议院的控制权。民主党在国会中期选举中超出预期的表现为拜登政府赢得了更多的党内支持,也使其在后半段任期内仍有足够的空间围绕对华经贸政策在立法和拨款方面继续争取两院支持。加之拜登政府已经在前半段任期内完成了《基建法案》《芯片法案》《通胀法案》等重要的立法工作,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重心和方式将大概率得到延续,转型的步伐将在现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快。

美国是影响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最大的外部因素,运用总体国家安全观指导中美战略博弈具有重大意义。③倪峰:“运用总体国家安全观指导对美博弈”,《现代国际关系》,2021年第7期,第8~10页。在中美战略竞争安全互斥的总体态势下,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将对中国的经济安全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首先,直接威胁中国芯片产业链供应链安全。芯片产业是中美战略竞争的焦点。尽管中国已经成为全球芯片消费的最大市场,但国内芯片生产企业大部分集中于低端市场,芯片产业链供应链对国外技术产品存在严重依赖,核心技术受制于人。④曾繁华、吴静:“自主可控视角下中国半导体产业链风险及对策研究”,《科学管理研究》,2021年第1期,第63~68页。因此,在拜登政府单边制裁、产业扶持、联盟施压等经贸政策持续施压的影响下,中国芯片产业的产业链供应链安全将面临威胁。其一,中国芯片产业供应链上游面临原材料和设备的断供风险。目前中国芯片产业链所需的硅片、引线框、化学品和气体等原材料和先进制造设备的自给率仍然较低,而拜登政府通过各类清单实施的出口管制将扰乱中国的原材料和设备进口,会对中国芯片产业的上游供应链形成较大挑战。其二,中国芯片制造环节面临企业外流风险。拜登政府不但利用《芯片法案》对在美建设工厂的芯片制造企业提供补贴和优惠政策,还通过“护栏条款”要求接受美国资助的实体在10 年内不得在中国新增或扩大产能,对外资芯片企业在华增产先进制程芯片进行了严格限制。这些举措将导致部分在华的外资芯片企业选择对美回流或向中国周边地区外流。其三,中国芯片产业供应链下游面临先进制程工艺芯片供给不足风险。由于中国在先进制程工艺芯片领域的的高水平深度替代仍未完成,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影响集中体现在该领域。一旦“芯片四方联盟”等芯片领域的对华经贸政策得以实现,先进制程工艺芯片的供给不足很可能进一步阻碍中国人工智能、量子计算、数字经济等下游高新产业发展。

其次,除芯片产业外,新能源、生物医药、关键矿产等产业也是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关注的重点。随着拜登政府竞争性政策的逐步推进,中国相关产业的产业链供应链安全和外部市场环境都将受到影响。其一,中国新能源产业面临外部市场压缩。拜登政府在新能源领域使用了大量“自强性”政策对美国本土的新能源企业进行补贴和保护,通过炒作“民主议题”对中国部分新能源产品形成了事实上的进口抵制。这些举措的持续推进将削弱中国新能源产品在美国市场的竞争优势,甚至直接提高中国新能源产品进入海外市场的难度,一定程度上导致中国新能源产业的外部市场出现压缩。其二,中国生物医药产业面临不断累积的断链风险。随着《生物技术和生物制造行政令》的颁布和实施,拜登政府已经将生物医药产业作为继芯片产业之后美国对华经贸竞争的又一重点领域。由于中国生物医药产业在研发材料、试剂耗材、中高端设备等方面仍然存在较为严重的卡脖子问题,一旦拜登政府完成了相关立法工作,形成了对华经贸竞争的完整政策体系,中国生物技术、生物制药、医疗器械等细分行业也将和芯片产业一样,面临原材料受控、先进设备受限、技术合作受阻等一系列的产业链供应链“断链”风险。其三,中国在关键矿产领域面临外部供给短缺和外部需求减少的双重风险。中国虽然是全球最大的矿产资源进口国和主要的对外投资国,但在铜、铬、锰、钴、铂等关键矿产领域存在和美国类似的整体对外依存度较高问题,在稀土、钨、钼、铷等自身优势矿产的国际分工中也处于出口初级产品、进口优质加工产品的不利地位。拜登政府排他性的“矿产联盟”一旦成型,既会阻碍中国劣势矿产的进口贸易和对外投资,也会影响中国优势矿产及其下游产业的出口贸易,使中国在关键矿产领域两头受阻。

再次,拜登政府的对华经贸政策虽然以重点产业为打击目标,但由于新疆等部分地区的经济和产业结构相对单一、抗风险能力相对较弱,且经济风险容易产生外溢效应引发政治风险,尤其需要警惕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产生的负面影响。具体来说,新疆作为中国面积最大的少数民族自治区和大量矿产资源的主要产区,是美国利用“民主”议题实施对华经贸限制的重要目标。虽然新疆地区与美国的贸易联系并不紧密,出口产品受限产生的直接经济影响较为有限,但由于“涉疆产品禁令”涉及与新疆相关的全部上下游产品,一旦国内出口加工企业大规模放弃使用新疆初级产品,将会对新疆地区的经济和就业形势产生较大冲击。更加值得警惕的是,美国“涉疆法案”还提出要依照《美墨加协定》的相关条款与墨西哥和加拿大协调共同执行相关禁令。在拜登政府强调利用盟友体系对华竞争的背景下,有可能进一步要求加拿大、墨西哥甚至欧盟、日本等其他经济体出台类似的出口限制措施。这种禁令扩大化、普及化的不确定性会进一步打击经营者和投资者的信心,最终对新疆地区的经济安全形成更大威胁。

中国既要谨慎应对,也要着眼未来、提前布局。中国可以充分发挥国内超大规模市场的规模性和多样性优势,通过多元进口和自主替代,做好原材料、设备等的保供稳价工作,进一步增强中国经济韧性与自主性,通过自身发展的确定性对冲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影响。中国也可继续通过更低的关税水平、更短的负面清单、更便利的市场准入、更透明的市场规则、更有吸引力的营商环境,打造更高层次的开放型经济,①《新时代的中国与世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2019年9月27日。不断加强对外开放的广度和深度,利用自身与世界经济的深度融合应对美国的经济孤立。中国还可借助财政政策、货币政策的主要手段,通过就业、产业、投资、消费等相关政策的紧密配合,将美国对华经贸政策转型的负面影响控制在相关细分领域,避免中国经济因此出现大规模、系统性风险。可参照拜登政府“自强性”政策的扶持力度,加快实施战略新兴产业重大工程,继续加大基础性研究投入,为国内同行业企业提供相应的优惠政策,充分发挥自身政策选择上的制度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