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 试
2022-02-09吕志军
吕志军
1
一只手捏着笔,一只手搭在卷子上,小丽看着是在认真答卷,实际紧张得额头冒汗。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月考,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窗外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小丽的手指照得透明红亮,仿佛一根根胡萝卜,那只圆珠笔的影子乌黑乌黑的,从五指缝隙里沉重地砸在卷面上。三道大题,她来回审了几次,题目中的几个数字在她脑子里翻跟头,翻着翻着,她就晕了,比晕车还难受。
一切都变了。
按照小丽的成绩,应该分在新学校普通班。之前的班主任托到老校长人情,终于把小丽安排进了火箭班。
进校第一天,迎接小丽的是考试。“你们做完卷子,把答案在课桌扫描仪上扫描上传。”老师板着严肃的脸,背着手在教室走了两圈,交代完出去了。教室每张桌子都配备有扫描仪,方便随时记录学生考试答案和分数。小丽后来才知道,观看学校各处的监控室就有八间房,四个人二十四小时值班。教室也在监控之列。无论哪科考试,卷子设置都和高考试卷一模一样。小丽的高中第一课,相当于进行了一次高考。
第二天,排座位,她被排在了倒数第一排。
回到宿舍她刚想躺下,梳理一下学校带给她的巨大冲击,“全体起立!站成两排,立正——”穿着制服的生活老师站在门口,大声喊道。宿舍八个女生慌不迭地站在床前。老师从每个人面前缓缓走过,给第一个整理了衣领,给第二个抻直了衣角,给第三个把鞋带从脚底拉出来。走到小丽面前说:“今后不许戴发夹。考上北大清华,你就自由了。”小丽噗嗤笑出声来。“有这么好笑吗?”啪,她的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脸不疼,小丽的心却抽得疼,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个别同学的嘻嘻哈哈瞬间消失了。“考试不相信眼泪,孩子,以后别叫我看见你的眼泪,不然,你们都得哭。明白?”大家互相瞅了一眼,没人吭声。“大声回答我!”“明白。”
老师给每人手里塞了一张打印纸。正背两面写得密密麻麻,全是宿舍管理的要求,比如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锁宿舍门,吃早餐;晚上十点上厕所、刷牙,十点半上床,熄灯。比如个人牙缸放在柜板圆圈内,牙刷头朝上,鞋放在厕所门边的柜格里,衣服必须挂在靠脚的床头衣架上;比如被子叠成豆腐块儿,外面一侧对着床上方的黄竖线,墙面不准张贴任何图画,不准在宿舍大声喧哗。有一条让小丽不理解:不准在宿舍学习。第二天小丽就明白了,按照规定做完一切,的确没有任何学习的可能。
这个晚上,小丽彻夜未眠。
2
上学一周小丽忽然发现,这一周,她竟然没有说话。早上起床、刷牙、洗脸,匆匆吃完饭,上操的冲锋号已经吹响。同学们衣兜里揣着书,手上拿着英语单词表,或者记录记忆难点的小本子,边站队边争分夺秒地背诵。跑操要喊口号,比如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报效祖国,等等,每个班的各不相同。小丽班的口号是铸造钢筋铁骨,为国拼搏。班长是老师临时任命的。在班长带领下,跑几步,喊一次口号。因为人数太多,同时出操,操场容纳不了,学校创造性地发明了多环跑操。众多班级在田径跑道上形成一个大环,剩余班级在内部操场形成一个又一个小环。一万多名学生顿时会把操场夯满。大环流动起来,内部的小环就像他们的磁力切割线,垂直地流动起来。各种口号在操场上空震荡回响,此起彼伏。几天下来,小丽的嗓子就哑了。
进了教室,很少有人随意走动,老师上课,有的舒缓,有的激昂。但不论什么课,当堂都会有十五分钟的检测。把卷子扫描上交间,第二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门口。小丽拿了自己的乒乓球拍,却没有时间打球。其实,这里本来就没有露天的乒乓球案,案子在乒乓球运动馆,那些案子崭新锃亮,看起来高贵而奢华,只有上体育课时才能用。后来她索性再也不带球拍了。课间,有点空闲了,她才匆匆忙忙跑向厕所。有的同学,为了节省这一丁点时间,早餐少喝水,课中憋着,直到放学。
下午,短暂的半个小时午睡后,继续与早上一样的过程。然后晚饭,晚自习,直到九点五十。
怎么说呢,老师不讲课的时候,教室里永远都是静悄悄的。同学们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沙沙声,就像蚕吃桑叶的声响。这让小丽想起童年。奶奶养蚕缫丝,把蚕宝宝放在一张张竹编簸箕里,簸箕置于格架上。隔一段时间,奶奶会把簸箕拉出来,把采来的桑叶投进去。白嫩白嫩的蚕宝宝,扭动着柔软灵活的身体,沿着嫩绿嫩绿的桑叶边缘,嚓嚓嚓,嚓嚓嚓,整个蚕室顿时被这种欢快的声音笼罩。但是教室里的沙沙声,却不像蚕食声,这些声音压抑着小丽的神经,让她牙齿发酸,酸得她直咽口水,过了很长时间,她才适应。教室里也没有人交头接耳,有问题可以问老师,老师就在讲台坐着,或者走来走去地巡视。问同学可以吗?可以,但是时间是如此宝贵,他给你解释了,他的任务可就耽搁了。小丽碰到了难题,想举手呼唤老师,可是老师在给别的同学讲题,等轮到她,下自习了。小丽空前地觉得自己笨,笨得连老师也呼唤不到面前。还没有缓过神,月考到了。
她考了倒数第一,座位随之调向教室的最角落。
学校每个月有一天假,可以回家。出了校门,小丽像脱笼的鸟儿,走出校门,下到大石头前的空旷场地,仿佛卸掉了巨石的重压。妈妈在场边向她招手,身上的红衣服鲜艳耀眼。坐上电动车,身后的小汽车洪流一般从车库里开出来,从电动车旁边轰鸣而去,电动车在这车流里显得孤单而渺小。“你要好好学,我们也可以的。”妈妈像看透了小丽的心思。“妈妈,我……”小丽想回应一下妈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回到家,二手市场上买来的破旧茶几,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几面上一排盘子,里面装着水果和小吃。一只碗里是葡萄,皮已经剥掉了,里面的籽儿也细心掏空了,晶莹剔透。
“都是你喜欢的。”妈妈笑意盈盈,把碗推到小丽面前。
小丽扔一颗葡萄进嘴,嚼着,滑溜溜的,甜酸可口,舒服得就像她和二十中同学在一起玩耍。
“咋样?”
“好吃。”
“我是问你学习咋样?”
“不咋样。”小丽本来一上一下嚼咬的嘴停住了。
“到底啥情况啊?”妈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凝聚起惶惑。
“倒数。”
“倒数多少?”妈妈的惶惑变成了焦急。
“第一。”
“啊?你个死女子!”妈妈已经是愤怒了。
“你是正数第一,你一直是,对吧,你哄我的?”小丽能感受到妈妈内心的挣扎。
“真的,倒数第一。”
“你,你,你怎么对得起你辛苦打工的爸爸,怎么对得起爱你宠你的老师,啊?”
妈妈把香蕉盘子一把推翻到茶几下面去。香蕉头上妈妈已经切开了小口子,便于剥皮。香蕉皮裂开来,像张吃人的嘴。
3
小丽随打工的爸爸进城。妈妈不放心,跟着进了城,爸爸上班,妈妈照顾小丽生活。
普通的二十中,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弟学校。学校的房子半旧不新,零零落落地围在一个操场边。教室里,课桌面上油漆脱落了,偶尔还能看到调皮学生刻出的字体和三八界线;长条凳子,两个人坐一起,有谁被老师冷不丁提问站起来,同桌会翘凳翻倒。讲台上,黑板是新的电子白板,图片可以任由拉开缩小。靠里的角落,放着宽屏彩电。这些电子设备是新配的,和教室的陈旧仿佛两个世界。新家具用得少,老师主要靠讲。后面一面墙,同学们用彩纸圈出了一块园地,办板报,经常会有同学们的奇思妙想出现。这所学校,本可以容纳1200人,可是因为普通,只收进了800人,所以有很多教室,被学校当作各种各样的活动室。尤其是下雨天,体育课外面上不了,教室里却足够活动,因而这门学生最喜欢的课程,从来没有被挤占过。教室外面,有高大的白杨树和枝桠浓密的柳树把几栋楼隔开,夏天,树皮上爬着蝉蜕,可以听到蝉鸣。这些树木遮挡住的路径,一条条通向操场。操场没有硬化,是真正的草坪。春天的时候,最受欢迎的地方就是草坪,大家念着朱自清的《春》,在草坪上打滚追逐。前年,教育局拨了一些资金,老师们接受了学生的建议,操场铺上了网格泡沫,那些小草从网格下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从空中看去,草坪的网格形成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据说这是省城里唯一没有铺上水泥的操场。操场顶端那根高高的旗杆,已经锈迹斑斑,但那面猎猎飘扬的旗帜鲜艳夺目,它每天随着太阳升起,迎接学生到来,静静聆听学生的欢声笑语。
在二十中上课的时候,小丽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听讲,下课了,她冲出教室去抢乒乓球台,和同学去白杨树下找蝉蜕,摘一片柳树叶,抿在唇间吹“口琴”。操场的四周,学校开辟了物语园,每个班都有,按自己的意愿种植花草。她和同学承包了一块儿地,在里面撒了葵花籽。葵花冒芽,一天天长高长大,枝干上毛绒绒的,像是笼着一身纱。待到瓜籽挂盘,一片黄澄澄的葵花,迎朝阳送晚霞,她满心欢喜。
小丽在二十中第一次考试就得了全班第一,同学们都叫她学霸。老师们说,她将来是进全市名校、为学校争光的苗子。学校老师富余,专门给挑选出的“苗子”额外配备了辅导老师,开小灶。小丽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家庭条件一般,小丽出众的成绩,让他们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小丽不负众望,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全市排名第一的实验中学,为此,她的彩照久久悬挂在学校最显眼的地方。
可是,进了新学校,她不会说话了。
4
每天有做不完的卷子。“卷子是什么?是测谎器,是试金石。你是金子,就有金子的光亮在卷子上闪烁,你是砂子,卷子会让你瞬间黯然失色。”有老师说。他们的质量,体现在自己在班级里的座位上。前面两排,是学霸区,后面两排是学渣区,中间的,就像鸭子凫水,可能进一步,也可能退一步。座位前移,是大进步;两边的向中间靠拢,是小进步。这些鸭子自顾不暇,把时间浪费在和别人打闹说话上,那太奢侈。
小丽默默地把带来的小说压在了褥子下。她需要拼命凫水,向前排游进。
“嗨,美女!”小丽在去饭堂的路上,有人拍她肩膀。一个女孩子,齐耳短发,眼睛一眨一眨的。
小丽认识这个女孩子,叫睿涵,同班,坐第一排,住隔壁宿舍。不过她对睿涵的认识也仅限于此。
“那天你读的什么书?”睿涵把手里的小本子揣进衣兜,手搭上她的肩膀。
“哪天?”小丽有点局促。
“在花园的石头上,你看了好长时间,还读出声了呢。”睿涵脸上泛着光,“说什么罗切斯特来着。”
“《简·爱》。”小丽懒洋洋地回答。
“爱情故事吗?借我看看怎么样?”
小丽大致给她讲了书的梗概。
“哇,这么美的故事,更要看了。”
“我都收起来了。再说……”小丽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她是觉得,学霸们怎么会浪费时间呢。“你要好好学习呢,不然对不起……”
“切,天空太单调了。如果能有一朵云飘荡在蓝天上,那该多美啊。”睿涵仰着脸,好像在天空找那朵云。
“我爸爸希望我能进清华,然后出国读研,我妈妈却希望我注重内心成长。你说,看这些书,可以让内心成长吗?”
“当然,你可以变得更温柔或者更强大。”
她们就这样认识了。
睿涵是小丽在实验中学的第一个朋友。早上去跑操,小丽边往外跑边喊:“睿涵,走啦!”吃饭的时候,小丽也会和睿涵一道,手挽着手,或者搭着肩膀,有说有笑地走向食堂。睿涵会给小丽讲题,小丽会和睿涵分享或哀婉或壮丽的书中故事。在体育课上,小丽给睿涵教怎么打乒乓球,怎么发球是上旋,怎么发球是下旋。她们会利用难得的晚饭后的时段,去探视这所伟大学校的角角落落,比较哪种花儿更漂亮,哪块儿石头更耐人寻味。她们像一对姐妹,形影不离。小丽好像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二十中,回到了那些快乐又悠闲的时光,尽管这种自由和悠闲少得可怜,但正因为少,才更觉金贵。
“你说,我一学期可以读几本书?”睿涵问。
“我一学期最多读了三十本呢。”
“哇,好多啊。可是我读着,有些习题会不由自主地闯进来。”睿涵撅起了嘴。
“你做题时,想读书的事吗?”
“做题要专注,怎么可以想别的事呢?”
“这就对啦,读书时只想着读就行。”
睿涵努力地控制自己,很快,她可以排除习题的干扰,专心于一本书了。小丽听她给自己复述书中故事,分享自己的感受,就像自己又重读了那本书,而且有了不同的理解,这使她感觉既亲切,又喜悦。
但是,小丽还是怕睿涵沉浸在课外书里。
“课外书影响精力,你要为清华梦奋斗呢。”她提醒。
“没事,我的学习棒着呐。”睿涵调皮地吐吐舌头。
“如果成绩下来了,我可担待不起。”
“放心吧。我妈妈特支持我多读书,她说读书才是一辈子的事。”
“可是你爸爸会失望的。”
“有我妈呐,我一点不担心我爸的小心脏。”
“听说班里几个同学成绩下滑,回家都挨打了,小明是哭着返校的,小美头发被妈妈剪掉了一绺儿。”说起别人来,小丽的心沉重起来。
“你妈妈管你那么严,我也心疼你呢!”睿涵把小丽的肩膀搂紧些,希望自己能给小丽一些安慰。
小丽无话可答。她知道爸爸供养一家三口的辛苦,她也明白成绩和自己的前途在妈妈心中的分量。可是,自己在二十中的第一,和在实验中学的第一,相差是多么遥远啊。自己也在日夜拼命,可是成绩就是上不去——同学们太优秀了,他们比自己更用功,脑子更灵光。
“要是我能替你分担点就好了。听说连续几次倒数第一,会被调到普通班去的。”睿涵满脸愁云,担心一点不比小丽少。
小丽心事重重,她仿佛看见妈妈那张盼望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
5
实验中学总共投资了15.7亿元,是省政府关注教育、优先发展教育的见证。学校可以容纳两万名学生,囊括了全省最优秀的学生,也吸引了很多外省学子,当然,也有传言说这些学生是用很多的优惠条件从各地挖来的。老师是被选调进来的,个顶个的优秀。学校全现代化配置:每个教室有全景跟随镜头,可以随时录课;远程资源进班,师生随时可调取全国名师上课录像,或者其他学习资料。教室隔音一流,听不到邻班上课声音。教学楼不超过五层,每栋都有电梯直通顶层。办公楼和行政楼电梯直达地下车场。小丽始终搞不清两个“中心”,一个是研发中心,一个是开发中心。后来才知道,研发中心专门负责高考命题方向研究和测试靶向命题研究;开发中心是盘活教育资源,对外承接参观收费,试题售卖,师资培训和场地、设施租赁。
眼看交卷的时间就要到了,可是试卷还有大片的空白。后面的“升格”题,答出来,分数会和其他同学拉开距离。普通班的升格大题一般是两道,火箭班的一般是三道。三道大题,占据卷面半壁江山。“实验中学不是培养普通劳动者的,我们培养的是高精尖人才。”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这所学校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定位。进了这所学校,升学是有保障的,九年来,二本大学升学率百分之九十八点八,一本升学率百分之四十九点七。自从这所学校建成,其他学校的北大清华人数急剧减少,它成为本省百分之八十的北大清华生源校。这所学校带动了一整条产业,周边拥挤着一批培训班,各地的高中,大都从这里购买习题,一批又一批的学校来这里参观、取经,省上有重要的教育会议,也会优先考虑在这里举办。家长以能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为荣,有的家长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托关系走门路,把孩子塞进来。孩子在实验中学,他们走在大街上感觉脸上有光,脚下有风,心里有亮。
这里有全省最先进的教育设施,全省最好的名师,更有最用功、脑瓜最灵光的学生。
小丽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她面临降级到普通班的危险。连续三次月考倒数第一,就得降级。
这是多么丢人和可耻的事啊!前年,一个降级生就跳楼自杀了。
小丽多么希望自己灵光一闪,能做出一道升格题,给妈妈和二十中墙上高悬的自己的照片一个交代。
可是,铃声响了,她的卷子上只留下一个描摹的自己的手印,这个手印就像是扇向自己的一个耳光。
小丽想,自己会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背起书包,埋着头,像小偷一样进入到另一个班级。
小丽强烈地想念起二十中来,那个她和同学们捉蜜蜂,捡蝉蜕,种向日葵的二十中。在二十中,她因学习出众备受瞩目。在那里,不管学习好坏,学生们追逐嬉戏,说悄悄话,相约着在周末疯玩。在那里,老师没有老师的样子,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他们打成一片。
成绩公布,小丽倒数第二。
睿涵被调到了教室最角落。
全班哗然,小丽震惊了。
“你会被叫家长的。”小丽说。
“那又怎样,考试总会有高有低。”睿涵满不在乎。
“可是怎么能直线下滑,你是学霸啊?”
“这次的题很多我不会,也许是小说看多了吧?”睿涵笑嘻嘻地吐舌头。
“今后不能借你书了,我会害了你。”小丽满是歉疚。
睿涵的爸爸被叫到了学校,班主任很严肃地和他谈了话。
“这种断崖下跌我没有见过。除非……”老师说。
“什么?”
“谈恋爱。”
睿涵的爸爸气晕了,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你爸爸打你了?”休假过后,小丽问睿涵。
“我妈挨打了。”
“为什么?”
“我妈护我。”睿涵抹了抹眼圈,“但是我没有错。”
坐在一起,小丽得到了睿涵的悉心关照,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睿涵学习底子好,小丽不会的,只要问她,她都会。睿涵耐心地给小丽讲解着各种疑难。小丽进步很快。慢慢摆脱了降级区域,但是睿涵的成绩却从此差强人意,一直在最后几名徘徊。
“为什么你平时都会,一考试却都错了?” 小丽满是疑惑。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考试焦虑症吧,书上说,这种病就是怕考试。很多学霸得了这种病,高考就会失利。”睿涵说得轻飘飘的。
“我们要努力啊,你看,在你帮助下,我都进步了。以后我不耽搁你了。”
“哪有那么严重,和你坐在一起,我就很快乐。”
小丽和睿涵之间的友谊日趋深厚。睿涵告诉小丽,冬天天冷,以后不要叫妈妈来接了,坐她家的车,送她回去。
“我妈可喜欢你了。”
“她又不认识我。”
“我每次回家都讲你呢。”
“可是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我妈说你这才叫健康的人生。”
“你的就不是吗?”
“哈哈,怎么说呢……”
6
小丽还是发现了睿涵的秘密。她不是考试焦虑症,她是故意答错题。一次互相改卷的时候,她看出了苗头。一般来说,前面的基础题比较容易,后面的升格题比较难。但是睿涵的基础答题卡上,基本上都是错的,而升格题,又基本都能答对。这违背常理。她把睿涵的答题卡研究了好几遍,终于搞明白了。原来,睿涵答题卡上的答案都是依次错一位填上去的。下次的答题卡,故技重演,不过是错两个位次或者三个位次。如果恢复正常,这些答案基本都是正确的。
“为什么?”小丽问。
“不为什么。” 睿涵照样嘻嘻哈哈。
“你知道拿这么低的分数,你爸爸会有多伤心吗?”
“爸爸会习惯的。他的女儿本来就是个平常小姑娘,他这样认识我不好吗?”
“可是你要明白,你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你的背后还有关注你的老师、朋友,他们甭提有多懊恼了。”
“你以为我次次考第一他们就满意了吗?不,人心是无止境的,我拿了班级第一,他们会期望我拿年级第一;拿了年级第一,还期望我是全省第一。你不就经历过吗?”
“可我是真的赶不上去,和你不一样。”
“他们需要的是结果,考上一本二本还是清华北大,而我现在,看重的是一个过程。这不好吗?”
小丽觉得睿涵说得无懈可击。但是,这样理解睿涵,她又觉得太浅显,浅显得连自己都哄不过去。
是的,睿涵是为了挽救我。
“你觉得我可怜?所以你才把自己的分数故意搞低!”
“你可怜吗?如果说在我第一次看到你妈妈的时候我觉得你可怜,那是真的,那时你快被压垮了。可是当我了解了你的时候,我觉得我才可怜,因为我太浅薄。”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可以吗?”
7
我叫他小亮吧,这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它几乎天天在校园发生。
具体点说,是小亮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学生时代的爱情,哪有什么理由啊,一次说话,或者一个眼神,就莫名其妙地点亮了情感之灯。总之,小亮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每天做完作业他就想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牵动他的神经。后来,他的作业里、课本里也开始出现她的身影。她时刻勾着他的魂。
没有地方诉说,晚上,他蒙着被子,打开手电给她写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揉了一封又一封。
想她,他会摘一片树叶或者花瓣,夹在笔记本里,以至于笔记本被这些特殊的“书签” 占满。这是他的日常。大家看到一个文静少年,每天捧书苦读,有时被难题难住,仰头问天,有时对花吟诗,疏狂自得。他手里拿着小本子独自而来,独自而去,有时会飞快地在本子上写几句话,或者几行诗。课堂上,他或者拿铅笔,描摹书上的图画,一丝不苟,或者用书遮了眼睛,感受阳光透进来的温暖。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翻江倒海,正在煎熬爱情的苦痛。他失眠了,大家以为他考试焦虑;他消瘦了,大家以为他学习过度。
你知道结果的,他学习一落千丈。他爸爸心急如焚,带他去几家医院检查,一切正常,又带他看心理医生。可是你知道,这种“病”又怎么是心理医生能解决的?杜丽娘就是这么煎熬死的。
纸里怎么可能包住火呢?终于有一封情书被生活老师发现了,老师告诉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找他谈了话,然后又找他爸爸谈了话。
他被开出租车的爸爸捆着吊在梁上抽打,浑身是伤。他爸爸是花了12万元,哀求了好多人,才把他送进了实验学校,小亮身上寄寓的,是整个家庭的重托。
可是姑娘并不知道他喜欢她。她每天过着自己简单单调的生活,上课,学习,做作业,睡觉。周而复始。直到妈妈告诉她,有个孩子为她吃尽了苦头,甚至面临降级的危险,那可能要了小亮的命,甚至要了小亮爸爸的命。她知道,生活中还有很多比成绩更重要的事情。
是的,自己的故事,往往要假托一个“朋友” 的名义。如果说我的成绩第一次直线下滑是为了你,那么,我以后的成绩作假,是为了像小亮一样的同学,我的后排兄弟姐妹们。就像告诉你的,我可怜我自己,曾经把学习想得如此单纯。我还有一个支持自己的妈妈,而在周围,有那么多的你和小亮,他们没有我幸运,他们只能自己默默承担。他们中,有的抑郁了,有的沦落了,有的自杀了。
这段时间来,我看了大量的统计数据,这些数据让我悲伤,让我痛恨。
8
转瞬就是毕业。高考已经结束,小丽考入心仪的一所一本院校,睿涵题名金榜进了北大。两个一直徘徊在后位的学渣,能有如此出众的成绩,尤其叫人吃惊。转眼就要天南海北,班长召集大家作毕业聚,地点就放在陪伴了他们三年的教室里。他们也邀请了班主任和任科老师。
大家欢聚一堂,因为大家成绩都很好,且各有所获,气氛轻松活跃,和平时云泥之别。一直眉头紧锁的班主任,也是喜笑颜开,据说,他超额完成了学校下达的任务,奖金把荷包塞满了。
同学们照相,分发各自拿来的美食,最重要的,是每个人持着同学录,彼此签名留言。小丽看见,小亮给睿涵签名时,睿涵悄悄给小亮手心里塞了一张照片。
仪式在班长主持下正式开始。
老师给同学们送祝福,同学们给老师献花,然后是同学们畅所欲言,聊自己的人生畅想。
班主任在班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临别之际,有一个重要的荣誉要通告大家。” 班长说。
大家支棱着耳朵等待下文,班长却不急不慌。
“快说。”
“快说!”
“据统计,实验中学办学九年,只有一个班级,没有一名同学降级!它就是——”
“2018级18班!” 大家齐声喊起来。
“是的,2018级18班。可是,为什么是我们班?” 班长问。
大家面面相觑。
“因为,我们班有一位可爱的姑娘。她,就是——” 班长的目光从每一位女生脸上扫过。大家焦急地等待他眼光最终的停驻。
“她就是,睿涵同学!”
“不!” 睿涵脸涨红着,连连摆手。“是她——”她指向小丽的座位,座位却是空的。
小丽悄悄溜到了花园,月季开得正旺,一瓣一瓣,把岁月绽放在阳光下。她想起自己和睿涵定下的轮流压低成绩的攻守同盟,她应该给睿涵献上一束花,这是毕业最好的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