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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刀枪不入

2022-02-09横行胭脂

延河 2022年12期
关键词:布丁

横行胭脂

这是一座不可端倪的城市,我们在寻找它的重心。这是一座蒙面之城,我们想看清它的面容。这是一座半醉半醒的城市,我们摘取过它带着雪花的星星。

这是我和薛夜来的城市,也是我和蔻蔻的城市。如果还要往前推溯,这也是我和夏南南、左静、黛二、饭饭、何其的城市。只不过,那些姑娘们虽然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爱或者被爱,结婚或者离婚,我却无法知晓她们的消息。在不同阶段,她们爱过我,我的生命里有过她们。西城一千二百万人口,你要和恋人在十字路口痛哭着告别后,你们一生再碰见的几率几乎为零。你信不信,两个人的缘分尽了,就算相距一百米,也不会碰面了。用流行的一句话表达最准确:你会在我的世界下落不明,我会在你的世界销声匿迹。

这座城市,给我的记忆植入过星空,植入过大雪,植入过一棵树、一条平安大道、一些故事,晃动的时间光影,让记忆的芯片时常发热,伤感。

“终于可以住更贵一点的房子了,刚才房东发信息说,下个月要涨房租。”

老七在微信上给我语音。这种自损自黑的幽默贯穿他百分之四十的语言神经,另外百分之六十则交给了凄楚的情诗。

老七是我跟踪拍摄的一个对象。据说他当年追老婆,追得轰轰烈烈,足足被拒绝了七次,才抱得美人归。本是一段佳话,可惜婚后不久又分道扬镳了。老七这个名字留用下来,附带了些许悲壮。

老七说,别人叫我本名,我反倒觉得别扭,叫我老七,才是我本人。

我给《西城风尚》这本杂志做主笔,这本杂志的王牌栏目叫“时间的故事”,由我负责。我拍摄西城的人事物事,讲述他们在时间中的变迁。照片惹眼吸睛,故事曲折深沉,这是我追求的,事实上我做到了。其实把事情做成功不难,关键在于你爱不爱你从事的某件事情。

我的社交圈和一般人不一样。树木,人,狗,跑车,城墙,都成为我社交圈的一部分。万物皆可入心,万物皆有深情。

我时常出去寻访拍摄,认识了很多女孩,被她们中的一些人爱上,也被她们分手。我的感情飘浮、涣散,有些女孩爱得太专注,热切,搞得谈个恋爱好像在坐牢,每天受到360度全方位的监视,我很不舒服。她们阴晴不定,动不动闹脾气,我没有哄人的耐心,不多久便厌烦,逃避。她们觉得我不上心,忍受不了我,便主动退场。前一位退场,下一位又登场。

老七羡慕我有艳福,他说他几辈子都是主动撩妹,没有妹来撩他。他说,黎沸,你长得有点虚伪,这点讨女人喜欢。要说皮囊好看不好看,完全靠爹妈。姑娘们每次说我丑,我只得回家怪我爹妈,我说你们要个子没个子,要长相没长相,你们居然敢生娃?你们生我,经过我同意没有?爹拿起拐杖打我,娘怒气冲冲教育我:“我们家其他孩子长得都励志,都会基因变异,怪你自己不争气,活该你丑。”

老七是个话精,能侃,扯起来无边无际,上天入地。我比较沉闷,我和他在一起,可以互补,他借我的耳朵装话题,我借他的嘴巴调剂大脑。

我也曾经调整自己,纠正自己,接纳女友们不同的心性,还采纳老七的武林秘笈,试图改善几段关系。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知道别人易不易改难不难移,反正我像个沉重的天体,自转都难受,何谈围绕别人转呢?

我有两年空窗期。那两年,我坚决不拍摄女人,不讲述女人。我只拍物。我不想恋爱,我怕被爱上。

老七说,漫长青春,你心碎过几次,死过几次?

我说,讲真,我没有心碎过,更没有死过。

老七说他一直在心碎,上幼儿园时,他已经懂得什么叫心碎。

老七接着便开讲,我的耳朵不得不接纳他翻江倒海的叙述。幼儿园准备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邀请家长们观看。老师让五对小朋友共同表演一个舞蹈节目,其中,让我和苗苗一对。我当然很开心,苗苗漂亮得像小仙女,做我的舞伴,我妈妈看见了会怎样啧啧夸赞?没料到表演那天,我感冒了,不停流鼻涕,苗苗怕我弄脏她的新裙子,选择另一个小男孩做舞伴。老师临时拉来一个胖女孩和我组合,我知道那胖女孩是候补队员,我哭了。我妈过来劝我,她越劝我,我越哭得厉害。我坚决不上场。我妈打了我几巴掌,我更拧了,我妈准备继续用打骂征服我,老师看情势拿不下,安慰我妈:“这小朋友有个性,算了,让他别上场了,少一对小朋友也不影响这个舞蹈。”我妈嫌我丢人,节目也不看了,气哼哼把我拖回家,又一顿打骂。那天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因为我妈的粗暴对待,而是因为苗苗的背叛。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已经体验了心碎的滋味。后来,不同阶段,我恋过很多女孩,我为她们都有或长或短的心碎。

这点我可以证明,老七确实应该心碎过很多次。有一次我们喝了点酒,酒乱人心,不免有些热血奔涌,老七建议一起去K歌,吼几声,发泄出来。到了KTV包间,我还没想好唱什么,老七已经霸占了麦克风,他反复唱一首《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他泪流满面地唱,边唱边喊,苗,丽,玲,珍,雪,惠,蕾,若,娥,微,晴,碧,兰,怡,敏,笛,娇,婷,芸,知道我在思念你们吗?

老七脆弱多情,虽然他干着送外卖的工作,但他有另外一个身份,诗人。他一年写三百多首诗,平均每天一首。那些诗,多半是他在夜里辗转难眠时流泪写出来的情诗。

老七说,黎沸,你没心碎过,说明还没遇见伤你心的人。世间生灵,唯女人最伤人。

我不否认,老七的说法有其道理。

我对女人不敏感,我对时间有细微觉察,我觉得我是能看见时间的人。时间有样貌,时间让我伤感。时间不是简单的朝升暮落,时间是空气,土壤,日月星辰,露水,衣服,镜子,时间是接吻,看电影,吃饭,旅行,总之,全部的生活都携带着时间。如果你专心去凝视一种事物,时间会提供给你诸多震动和深长的依恋。

我居住在和平门,我经常走的街叫平安大道。左小祖咒有一首歌《平安大道的延伸》,我非常喜欢。左小祖咒的歌迷们说,失落的人可以被修正,悲伤的人却很难被救赎,而平安大道就像那剂良药,像听到一种开阔的救赎。正因为这种诠释,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道路都应该叫平安大道。

我恰巧每天走在一条真实的同名大街上,我内心有隐秘的冲动和欢喜。

不过,我的平安大道的时间由风、早晨的雾、叶子摇动的声音组成。我在平安大道上遇见太多人和物,太多喧嚣与人间烦恼,这些都充斥不到我的时间中。我只听风吹树叶,我空灵而安静。我庆幸我还没有进入更准确的生活。

老七说,以后,你的平安大道的时间会由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女人占据时间的全部体积。

果然被老七言中了。老七只言中了部分,他未曾料到我的时间会被两个女人缠绕、迷惑、困扰,我的时间因两个女人而撕裂、破碎。

蔻蔻走进平安大道比薛夜来早了一步。那是一个春天,平安大道西南处的广场,迎春花开了,那绚烂铺张的金黄色,告知人们,春天在城市的心口发热。

我赶往广场拍摄,打算拍出两张美图,给杂志做封面和封底。迎春花花枝繁茂,稍不留神,可能会拍得乱七八糟。拍这些凌乱的小花卉,需要做前期工作,我带了背景卡纸、小铁丝、喷壶,也设计好了各个元素的位置,唯一缺少一个助手。刚开拍不久,一个女孩跑过来,把眼睛凑到我镜头前看。正好,我请求她帮忙给花卉喷露珠,她愉快地答应了。她不熟悉技巧,把小花喷得像刚洗完澡似的,我只好另选一处,重新做功课。我叫她喷一次即可,别喷很多次,让花朵上的露珠自然点。第二次她配合得很好。有一张图,我拍出了阳光下花瓣的那种半透明的质感,既满意,又得意。这个女孩,不声不响地帮我摆放背景卡纸,收拾工具包,像一个默契的助手。我拍完,和她正式打招呼,你好,你也爱摄影?她说,不,我没这个兴趣。你拍得真好。她向我竖了个大拇指。我正要向她道声感谢,她向我摆手表示再见,转身离开。我看见她穿过广场东边的马路,往华润万家超市那边走去。她是个短发女生,头发做成复古的小外翘,略微有种慵懒的凌乱感,显得随性俏皮,穿着一套明黄色的休闲运动装,时尚动感,青春洋溢,脖子很长,腰身比例很好,在阳光下,背影金灿灿的。

有一天,我去一家餐馆吃饭,我一个人,点了两道菜和一份米饭。吃完,我到收银台买单,店家说单已有人买了。我说不可能,一定搞错了。店家说,刚才一个女孩子很明确地说,给8号桌买单。这免费的午餐让我一头雾水,我叫店家调出监控视频看看。从视频里,我看到那天广场上遇见的短发姑娘,她扫微信支付了我的餐费。她换了一套天蓝色运动装,但我一眼认出是她。

隔了两周,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有个女人老朋友一样问候我,她说,嗨,最近怎么样?还在忙拍摄吗?我没听出她是谁,又不好意思问她是谁。

时常有老同学老朋友换了手机号,再联系我,有几回我问对方是谁,对方勃然大怒,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算什么老同学老朋友!吃过几回亏,我学会了伪装,即使猜不出对方是谁,也顺势瞎聊,奉陪到对方挂电话。节外生枝的事情也有过,某次,我哼哼哈哈陪一陌生电话聊了个把钟头,对方实在忍不住了,问我是不是他的同道,我说是啊是啊,他说,大哥,我是不是演技不好,是不是应该更专业一点?你看我聊了这么久,还没找到机会向你借钱,明摆着你是江湖大哥啊。我“哈哈哈哈”笑起来,电话那头的骗子也“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说,换作一般人,三句两句识别出你的伎俩,立马挂你电话,我呢,今天刚好无聊,乐意当你的陪练,我看你道行太浅,还是改行做别的去吧。你看打个把钟头电话不浪费话费?个把钟头哪怕去跑快递,也应该能挣几十块钱了吧。对方挂了电话。我还想规劝几句,再拨过去,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这回我对付这个“女来电”,依然用老战术陪聊,哦哦,对对,是是,依然是这些基本词汇。女人在电话里说,你长期搞文案,颈椎肯定不好,你应该适当运动,锻炼。我说,是啊是啊,应该锻炼锻炼,最近两年胖了不少,严重影响个人形象。女人说,对呀,你一直很帅的,稍微运动一下,保准又回到颜值巅峰。我说,在西城,见过我颜值巅峰的人可不多呀。女人说,我算其中一个。我们聊得还算愉快。聊天中,我一直在头脑中搜索,声音脆亮,分贝略高,这是过去认识的哪个姑娘呢?聊天以女人约我吃饭而结束,我本想拒绝邀约,嘴上却应承下来。挂了电话后,我打了嘴巴两下。

在“好运来”餐厅,一位穿白色运动装的女孩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好,我叫蔻蔻,我约你吃饭,你不会感觉吃惊吧?但愿你不吃惊。

我说,我一向心理素质不错,此刻,还是有些懵,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新剧情接下来怎么演,这个剧演到第四集了。

蔻蔻得意地眨巴眼睛,眉毛也在跳跃。

我说,广场相遇,餐馆买单,莫名电话,这剧情节奏,下一步,该私奔天涯了。

蔻蔻噘嘴表示抗议:“我可没那么廉价啊,我才不给男人提供想入非非的机会呢。”她说她一直有个计划:每一周或两周,要找到一个陌生人,只要他身上有闪光点,就主动邀请他吃饭,认识。

不久我便知道了蔻蔻的身份。作为“优美健身俱乐部”的业务员,她需要发展客户,让更多人加入俱乐部。拉到一个客户,俱乐部给予一定提成。之前她专门跟踪我,了解我,采用四部曲,成功拿下我。

我同意加入健身俱乐部。我对蔻蔻说,你套路我,我并不反感,你用的招数不是那种散发小传单呀苦口婆心说教诱导呀,你这招软着陆,行得通。

蔻蔻说,我,智商180的生物,我忽悠别人讲究高段位,狠、准、快,有的放矢,箭无虚发。你经常在灞河边拍一棵树,拍出了名气,我在电视节目里见过你,有一期“西城人物”采访你,我看了好几遍。说实话,你不成为我的客户,我也会找上门结识你,单纯做个朋友也行。

正式认识蔻蔻后的第三天,我认识了薛夜来。

有段时间受杂志社委托,我密集地跟拍老七。杂志之前推出一期《老七的讲述》,老七以底层的身份,过着诗意的生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主编说,这期内容读者好评如潮,老七的生活方式,勾起了人们对烟火日常中诗与远方的向往。主编决定再增加两期类似讲述,以飨读者。

老七给我打电话,周五务必跟着他去见一个客户。他说,这个女人,你可以把她当成一个女鬼来写。他这一说,着实很吊我胃口。我叫老七给我讲讲这个女鬼。老七说,一言难尽,电话里讲不透。简单说吧,这个人也许根本不存在,我给她送了三年的餐,也没见过这尊真佛。她留的电话总处于无法接通状态,即使接通也无人接听。上天降大任于她,委派她折磨我们外卖员。

这个女人害得老七数次送单失败,老七被老板扣了钱,信誉也受到影响,他忍无可忍,选择报警。警察调查后,反馈给老七这样一个结果,该客户怀孕了,又患有抑郁症,以后送餐只管把餐袋放在她家门口,不要打电话。老七对我说,听她瞎编,怀孕怀了三年了!哥们想个办法拍一下她,曝光一下她。

我义愤填膺,二话不说答应了。

“女鬼”点了一百份盒饭,老七在电话里给我说,他的小电瓶车送不了此等巨量,问我能不能开我的皮卡帮一下他。

老七在路上一直催我想办法,我叫他别影响我专心开车,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低估我的智商,这次一定治治这个女人。

老七说,这女人想搞什么事情?一百份盒饭!

我说,也许,家庭聚会?

老七说,家庭聚会谁不点高档的,谁点盒饭招待别人?百分百不是。

我也产生了疑惑,又非给某个工地送餐,一个人,一个家庭,点一百份盒饭,确实很奇葩啊,再说盒饭属于快餐类,又不好储存,点这么多做什么用呢?

点餐人住在未央西路紫霞小区。紫霞小区是个老旧小区,我曾去那里采访过一位百岁老人。从取餐点到紫霞小区六栋三单元门口,大约花了二十五分钟。

老七愁眉紧锁,黎沸,我运气背,每次打不通电话,今天由你来打。

老七将餐单递过来。餐单上面有名字和电话。“女鬼”名叫薛夜来。

我拨打电话,电话通着,很久没有人接。

我给老七说,要不按警察说的办,咱们把盒饭给她放在家门口。

老七说,不行不行。首先,家门口放这么多,挺不合适;其次,这种饭若不及时取用,会坏掉的,一份坏了不可惜,这么多坏了,太浪费,必须得联系上她本人。

我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不停拨打电话,也不知道拨打了多少次,反正,也没抱多大希望。突然,电话里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哪位?什么事情?

我赶紧回答,来送餐的,你开一下门禁。

薛夜来说她家的门禁坏了,叫我们蹭一下别人,等别人开门时一同进入。

老七附在我耳边说,门禁坏了三年了,不找人修理,你相信门禁坏了这个理由吗?

我对薛夜来说,女士,麻烦你下楼帮忙取餐,可以吗?

薛夜来说,我怀孕了,不方便下楼取,你送上来。

我来不及多说一句,电话已被挂断。

老七指着餐单给我看,你看看,她每次点餐的时候都备注:孕妇,行动不便,请送货上门!

老七在楼下生气地喊:“三年了!我忍了你三年了!你怀的是哪吒么?”

我制止老七,让他别嚷嚷,我来帮他送上去。

这栋楼属于旧式的多层建筑,没有电梯,我和老七每次每人抱十份,跑了五趟,将一百份盒饭送到薛夜所在的六楼。我们跑出了一身汗。老七说,大记者,你体验体验生活,了解了解人间疾苦。

我正要摁门铃,猛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

请把餐盒放在外面。

我一向算好脾气的人,这次被惹怒了。今天非要看一下这位神仙!非看到不可!我狠狠摁门铃。豁出去了。真他妈想干一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的手机响了。是薛夜来打给我的。

薛夜来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你出来看看,这阵仗!你要不开门,我会破门而入。

薜夜来说,你要是长的帅,欢迎破门而入,长的丑的,我没啥兴趣。

我说,我叫黎沸,嘴巴刚好长在鼻子下面,眼睛刚好又长在鼻子上面,鼻子居然还长在脸中间,超有型,你不开门看看,那你遗憾大了去了。

薜夜来“扑哧”笑了。她说,那你得等半个小时,我化好妆,穿着打扮好,才能见你。

我起先听老七讲这个薛夜来,在心里已经描绘出这样一个女人:三十五岁以上,被时间侵蚀,身材走型,拉扯着几个孩子,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还挺着个孕肚。及至见到真人,简直天壤之别。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真的惊掉了下巴。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女人,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衫,衬衫的前摆随意掖在西装裤里,有点Tomboy那味儿,腰间搭配一条丝巾,帅气中添几分妩媚,比我想象的温柔了不止一点点。

薜夜来看着门前一堆餐盒,说,你们搞什么恶作剧,干嘛送来这么多?

老七说,这些都是你点的,你该不会否认是你点的吧?你坑我多少次了。不信你查查你的订单。

薛夜来说,这是我点的,我只叫送一份到这里来,其他的送秀场那边去。

薛夜来低头翻看手机,她的长发倾泻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美。我后悔没有带相机,要是抓拍几张该多好。

薛夜来看完手机订单,说,晕菜,我忘了在备注里写明,分两单送。

薛夜来抬起头,眼神里有窘迫的歉意,额头现出一丝小小的可爱的皱褶,她还没来得及皱眉,倏然又放跑了这些皱褶。

她说,最近在准备两场时装秀,点餐那会儿累迷糊了,这餐主要是给在秀场忙碌的各路人马点的。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

她说,只怕已经误了饭点了。他们一般准点吃饭。我先打电话问问他们。

薛夜来和秀场那边沟通后,说,那边已经解决了午餐问题。现在这些盒饭怎么办?帅哥你帮忙出个主意。

老七拍打了我一下,黎沸,人家美女问你呢。

薛夜来说,也问你。

老七说,我有自知之明,人丑,经不起审美,我不是帅哥。

我说,退回店家不可能,直接倒掉太浪费。送哪个单位的工地去吧,看看工人们需要用餐不。

老七说,离这个小区不远,有个拆迁工地。

薛夜来说,要不我跟着你们一起去?

我说,你忙你的事情吧,我们来处理。

老七白了我一眼,对我这种大包大揽的姿态表示不满。

我对薛夜来感兴趣,提出要拍摄她,讲述她的故事,她拒绝。我给老七讲,每次给薛夜来送餐,你叫上我。老七说,薛夜来只点“相聚轩”餐厅的餐,而配送员,她指定老七。我问老七为什么?老七说,估计只有他能忍受这个女人的无理折腾。

薛夜来这样清清爽爽的一个女人,做着白领的工作,照理说应该收入不菲,为何住这样一个老旧小区?我走在平安大道上时常想这个问题。

我也理解了老七的难处。薛夜来从不给开门禁,我们往往要等好久才有同楼的人开门,我们蹭着进门,自然会被怀疑,我们反复解释证明自己,老七指着身上的衣服,看,我是善良热心的外卖小哥,品质纯正,绝对无污染无公害。开门者最终允许老七进入。我没有穿外卖员的服装,被关在门外。老七爬上六楼,气喘吁吁拨打薛夜来的电话,她不接听。老七愤愤把餐盒放在门外,然后给她发信息,餐盒在门外,请及时取。

薛夜来回短信,忙。送餐不要打扰我的灵感。

老七说,你想接近这女人,以后她点餐,你帮我送得了。我满口诺诺。老七鄙夷地说,哎哟,那日惊鸿一瞥,从此茶饭不思,心中唯有佳人!老弟,你怎么看中这个女人!光这死性子,爷爷我一百个嫌弃!我砸了老七一拳,叫老七闭嘴。老七偏不,仍然喋喋不休,黎沸,这女人绝非水浅之辈,你先摸清底细,再下手,免得惹一身骚。

我没有心碎过,但体验过伤神的滋味。西城灞河边的一棵树,曾令我黯然神伤。

我专注拍摄灞河边的一棵紫荆树,有五六年了。我拍它的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拍树下的人来人往,人聚人散。只要不出差,每周我都会去拍它。无人之时,我还会和它说说话。甚至,我把老七写的情诗读给它听。老七给我吹牛,他将情诗读给阳台上的花儿听,他家的花比邻居家的开得旺盛热烈。那一次,我老家出了点事情,我回老家处理,过了一个月,回到西城,又去拍这棵树,这棵树不见了。我打电话给灞河风景区管理处,他们说紫荆树死了,你放心,还会有新的树替代。树死了,我要找到它的遗体。在杂物废弃物放置处,我找到了那棵树,从树上折下两根树枝,拿回家。从此,我拍两根树枝凋零的过程。树叶逐渐变干枯、掉落,我把掉落的树叶放在枯枝旁,继续拍下它们在时光中的变化。

不久,在原来的地方,有了一棵新的树,这棵树与之前那棵十分相似。每棵树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我尊重每一棵树,我便开始拍这棵新的树。不久,这棵树又不见了,被一棵矮小的树取而代之。又过了不久,这棵矮小的树也不见了。之后,这个位置再没有出现一棵树。

蔻蔻来我家欣赏过关于树的全部图片,蔻寇说,大师,你的作品十分震撼,时间无骨,却那么强硬,生命有形,但相当脆弱。我看到你的悲悯及爱,你胸怀间的暖意和赤诚。

薛夜来问我长得帅不帅,本来是一个戏谑,打那之后,我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我每周去一次健身俱乐部,现在两天去一次。蔻蔻说,黎沸先生是不是恋爱了?

我说,没有。蔻蔻说,把我推销给你行不。我说,不合适。蔻蔻说,怎么不合适,你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我说,你太小。蔻蔻说,大叔,我十九岁了。我说,现在的人,三岁一个代沟,我和你之间代沟太多,跨不过去。蔻蔻说,大叔,你最多三十岁,还在我面前卖老,直接说不喜欢我得了呗。你伤了我自尊啊,我好歹算长得好看的女孩吧,你居然拒绝一枚萌妹子,你没眼光啊。我说,你又想套路我什么,直接说出来。蔻蔻嘻嘻笑,大叔果然聪明,有这样一个情况,需要大叔帮忙。我们俱乐部要搞个娱乐活动,主题叫“信任”,男女自行搭配,组队参加,那我和你组一队呗。我问,这个活动难不难?蔻蔻说,三岁小孩子都会。

俱乐部的活动在平安夜平安大道举行,活动规则:一方戴着眼罩在另一方的搀扶下,先走到马路对面,再回到起点,即可获得不菲的奖品。

简单的要求引得很多情侣、夫妻前来报名,场面火爆。

俱乐部做这样一个活动,看似无关业绩,其实俱乐部的广告标语遍布场地周围,可谓一种声东击西的营销。

实验的结果显示,最终能闭着眼睛走回起点的人寥寥无几。很多人还没走几步,听到汽车鸣笛,就不自觉地摘下了眼罩。摘下眼罩那一刻,双方间的信任就此坍塌。

我和蔻蔻配合得还算默契。蔻蔻坚持要做戴眼罩的一方,我牵着她的手走到马路中间时,也发生了一点状况,蔻蔻差点摘下眼罩,最终她忍住了。我们拿到了价值两千元的健身卡,蔻蔻坚持把卡送给我。

我来说说当时出了什么状况。随着一声急刹车,老七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喊我,黎沸,你无聊不无聊,参加这种小儿科游戏,我打你n个电话,你不接,我有要事找你。我没有理会老七,牵着蔻蔻走到了终点。

蔻蔻摘下眼罩,狠狠瞪着老七。老七说,冤家路窄啊,怎么是你!你又想骗我好哥们是不是!上回把我骗到你们俱乐部,说好给我打七折优惠的,后来呢,你上个洗手间不见人影了,上来几个美女缠住我,说我一看就是社会上当大哥的人,二看则是官二代富二代,我被忽悠得找不到南北了,出手买下五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的健身卡。你看我天天送外卖,哪天不在做运动,这不等于健身?我还怕运动过度呢。你看能退钱不?

蔻蔻说,那没办法退。要怪只怪你耳根软,情商低。

老七说,要不退百分之五十也行。

蔻蔻说,我只是个业务员,又不是老板,我拿不了事。

老七说,过几天我空闲了去找你老板,如果不退,我肯定要揍人的。

蔻蔻说,揍我不?

老七说,见谁揍谁。

蔻蔻说,哟嗬,你狠。

我见他俩扯个没完,急忙岔开话题,老七,你刚不说有要事吗?什么事?

老七回过神,哎呀,差点把正事忘了。薛夜来给我派了两个任务,一是去超市帮忙采购物品,二是帮忙遛狗。今天平安夜,单子太多,她那两个不靠谱的要求,你看你接不?

蔻蔻见我们聊与她无关的话题,便去忙俱乐部的事情。我叫老七把单子给我,我来办妥。

按照薛夜来提供的购物单,我前后花了近三个小时,排了很长时间的队,跑了几个地方才买齐清单上的东西。她的那个购物单,大物件有50斤一袋的米、自动升降晾衣杆、饮水机,小物件有掏耳勺、卫生巾、针线包。薛夜来好像在搞战略储备似的,我觉得挺好笑。

我爬了上十个来回的楼梯,直到两腿发软,眼冒金花,才将全部物质齐齐整整摆在她门前。

薛夜来没有开门。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帮忙遛狗。狗在五楼半拴着。狗叫布丁。带它到平安大道西南广场去玩,那里有它的朋友。勿给喂食。勿脱它身上的衣服。勿对它吹口哨。勿对它吼。勿摘它的项圈。勿让外人逗它。勿抱它。勿让它听广场舞音乐。一小时后返回。返回后将它放在五楼半。

我得承认,我从前不喜欢宠物,因为我没耐心宠它们。街上总有人带着小宠物,叫着:儿子,快走!宝贝,亲一个!我听到这些,感觉恶俗之极。这次我带布丁散步,不到几分钟便喜欢上了这个小东西。布丁乖巧温顺,贴着马路边沿走,软乎乎的肚子快要贴到地面,像一位毛茸茸的小公主,时不时还蹭我脚踝,提醒我注意安全。它遇见伙伴也不吠叫,斯斯文文的。在广场瞎转了一会儿,我遇见一个同事,他也在遛狗,我和同事拉了会话,互相问了小狗的名字,他家的狗狗叫贝贝。布丁安静地躲在我身后。同事说,你这狗好可爱,穿的衣服很好看,戴的项圈也好看,这衣服和项圈在哪里买的?我说,这是朋友的宠物狗,我替朋友遛一会儿,朋友是服装设计师,这衣服八九不离十是她自己做的。同事说,我老婆特别喜欢给我家贝贝买衣服,都是从网上买的,那些衣服布料不好,款式也不好,档次不行啊。这回拜托你,让你朋友帮贝贝设计几套,出多少钱都行。

我说,回头我问问吧。这个估计很难办到,朋友太忙,连自己的狗都没时间照顾。

同事说,这小可爱,让我遛遛行不。我说,朋友不让别人碰它啊。同事说,你朋友又不在这里,我遛一圈,这小东西太漂亮了,真恨不得抢走。我左右为难,一方面要遵守薛夜来的规定,一方面又不忍拂了同事的面子。刚巧,老七打来电话,黎沸现在在哪里,这个点,应该在广场遛狗吧?我慌忙应答,老七,布丁有些感冒了,需要带它上宠物医院吗?

同事说,那好吧,改天借我耍耍。

第一次成功遛狗,薛夜来似乎对我的能力还算满意。她派单更多了,不仅遛狗,时常还附带一些别的任务。比如,把门外的垃圾带下楼,放到垃圾管理处;比如,给布丁买几袋狗粮;比如,去菜鸟驿站取个快递包裹。反正我乐此不疲。

老七说,一个抠门娘们,又没给你增加服务费,凭什么增加那么多任务?

我说,钱不钱不重要。

老七说,你中了那女人的魔了。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我摇头。

老七说,人都贱,对你好的人你不爱,不爱你的人你偏偏要追,别人虐你千万遍,你待别人如初恋。

我说,我有过恋爱,但没有初恋,我把薛夜来当我的初恋。

老七说,我帮你打听过,那女人离婚了,目前单身。

我说,我早知道。

老七说,你托暗探调查了?还有啥故事没有?

我说,不告诉你。

老七说,我来预告一下故事结局,这女人最终消失了,你也死了。

我说,死一次又何妨?你不也死过吗?

老七说,是是是,我死过两次,两次。

蔻蔻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整容,做了磨骨手术,叫我去看她。她住在长乐西路,我坐地铁过去,只有三站路。蔻蔻半个脸被纱布包住,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脸部明显肿胀。她给我讲,手术花了一万五千元。我说,这个手术听说风险挺大的。蔻蔻给我详细科普起来,该手术通过去掉一部分腮骨,从而改变脸型,手术不需要切除任何骨头,只是使用专业的磨具将下颚角骨头外层磨薄,从而缩减宽度,简言之,就是将腮帮子部位的骨头打磨掉一部分,使不够理想的脸型变成标准的鹅蛋脸或者瓜子脸,也就是目前流行的“韩式”小脸。我说,你本身长得挺好看的,何苦要受罪?她说我没仔细注意过她,她的脸其实一边大一边小。我说我还真没发觉。她说,几乎所有人都没发觉,除了她初中时的同桌。同桌是村长的儿子,她一直暗恋他。初中毕业前,她偷偷塞给他一张小纸条,约他在操场见面。他来了,给她说,寇蔻,你两边脸有偏差,明显不对称。她回家照镜子,看了几天,终于看出问题。于是落下心结。现在打工攒了一点钱,赶紧联系了医院。医院方面说,你面部问题不大,不必手术,这点微瑕,可以忽略。她不行,一定要做手术。蔻蔻说,大叔,我想过个完美的人生。我问她最近怎么吃饭,她说吃点流食。我说需要吃什么,我给买了送来。她说没必要麻烦,现在网上什么都能买到。

蔻蔻说,我叫你来,是为了探听老七的消息。他还在恨我吗?因为做这个手术,我急需要钱,才骗他加入俱乐部,他那一单,老板给了我五百五十块钱的提成。我想等以后挣了钱,还一部分给他,尽量减少他的损失。

我说,老七话狠,心软,他是个诗人,诗人能狠到哪里去呢?我有个想法,你看这样行不行,把老七的健身卡卖给我,我来分期付钱给他,刚好我打算长期做你们的客户。

蔻蔻说,那你出百分之七十的钱,我出百分之三十。

我说,我出百分之九十吧。

蔻蔻说,大叔是好人。

回家的路上,想到蔻蔻描述的磨骨手术,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脸部在疼,牙齿疼,颌骨疼,口里发酸,想吐唾沫。

半路上我接到薛夜来的短信,她破天荒让我去她家聊聊。我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我冲地铁站的人群喊,我胜利了!

从第一次见到薛夜来,我便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她的情况。薛夜来是一名服装设计师,起初只做私人定制,后来接触到更多的女性客户,她看到每个女性都有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梦想,便决定做出帮助职业女性、独立女性实现梦想的品牌。短短几年时间,她接连举办了以“御、窈、然、焰、耀、璨”为主题的春夏秋冬时装专场秀,影响力大增,她的品牌不仅在西城大卖,在全国都有一定的市场和口碑。我们编辑部的美女小曹就是薛夜来的忠实拥趸。某天我和小曹出去采访,她穿着一件柔软的丝绸上衣,袖子缀着轻柔花朵,显得特别仙气,我夸她的衣服漂亮,她说出了薛夜来的名字。她说,买过薛夜来设计的第一款衣服后,这几年穿的衣服均出自她之手,她不仅教会我们穿衣,还教我们化妆呢。她在西城开过很多次服装与妆容的公益讲座课,每次讲座人头攒动,人们挤不进讲座厅,只好站在走廊里听。

薛夜来在家门口等我。她穿着灰色毛衣加奶白色百褶裙,看起来高级感十足,还带有几分柔和的小女人气质,散发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魅力。那件宽松的毛衣,衬出她的锁骨,两边的锁骨看起来像一只蝴蝶,简直好看到犯规。她给我拿一双拖鞋,我换过鞋子,走进她家。

客厅里排列的全是服装,就像一个展示厅的样子。我问,这是准备经销的服装?她笑着告诉我,500条牛仔裤,2000件衣服,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衣服。

我说,服装设计师这么奢侈啊,刷新了我的认知。

她看我不停捂脸,吞咽口水,问我怎么了。我说牙疼。她问看医生没有。我谎称,看了。

薛夜来说,老七私下告诉我,你在接我的单。你又不是干这一行的!

我笑,嘿嘿,体验生活,体验生活。

薛夜来说,我家布丁挺喜欢你的。今天请你来,我也没多少时间和你聊,我的意思呢,你帮我这么久,我必须也还一下人情,两个办法,你选其一。第一,我给你设计四套衣服,春夏秋冬各一套。第二,你自己提出一条要求,我看能满足不,如果实在不能满足,那按照第一条来办。

我差点将我的要求脱口而出,那句话从心里通过喉头,已经抵达舌尖上,正要吐出,被薛夜来挡住了,她说:“今天你别回答,过几天你给我回音。”

我决定主动跟薛夜来表白。我的表白轻率,狂热,突兀。有一天我遛完狗之后,写了张纸条,贴在她家门口。

“布丁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如果你一个人拥有它,它只得到一个怀抱;如果你和我共同拥有它,我可以每天带它看早晨日出,黄昏日落;我还可以给它读诗,一只倾听过诗歌的小狗,是非凡的小狗。”

我和薛夜来同居之后,她真的让我每天给布丁读诗。老七送给我两本诗集,两个星期就被读完。薛夜来说,布丁听了诗歌后,气质果然不一样了。我暗笑。其实哪里是布丁在听,明明是薛夜来在听。薛夜来强调,有一首诗每日必读,其他的诗歌不许重复,另外,读诗的语气和节奏有待改进。我问她喜欢哪一首。薛夜来说,这首诗布丁喜欢,布丁听这首诗,十分专注,还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证明它听懂了,入境了。

薛夜来时时处处拿布丁来说事,她喜欢某种食物,会说成,布丁想吃某种食物;她累了,说布丁累了;她打开窗子透气,说布丁感觉屋子缺乏新鲜空气……总之,她的一切可译成另一个版本。我深深热爱这样的版本,它有趣,童稚,鲜活,柔软。

薛夜来喜欢的是卡瓦菲斯的《城市》:

城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好几次,我朗读这首诗,薛夜来眼里泪光闪闪。她有时还会附和着我的声音,小声读。她说,人们没法逃离任何一个地方,我没法逃离西城,你没法逃离平安大道。

我一直认为,薛夜来属于那种没有烟火味儿的女神。我发现自己的认识错了十万八千里。她每天早上做便当,用保温餐盒装好,让我带到编辑部当午饭吃。我们编辑部一共才十来人,平时外出采访什么的,很少有人在编辑部加班,基本没有人在编辑部吃午餐。但薛夜来一片好意,我不忍却之。于是每天不论什么情况,我都回到编辑部吃午饭。薛夜来每天六点起床做饭,我看她太辛苦,叫她前一天晚上多做一点饭菜,第二天早上热一下就行,她说隔夜饭吃不成,坚持每天早起忙碌。她的厨艺挺好的,讲究荤素搭配,色彩搭配,每天的饭菜花样翻新,让我目不暇接。我调侃她,服装设计师里厨艺最好的,厨师里服装设计一流的。我惊讶这个女人像一座宝藏,你随时都会发现珍奇异宝。

薛夜来给我带的饭,能让编辑部三个人吃撑,我心里惴惴,吃不完又怕辜负。我给她说,每天带的饭有点多,我吃不完,减点量比较好;如果我外出拍摄,有应酬,这一天别给我准备饭菜。薛夜来什么也没说,之后,不再给我做饭了。我试图给她解释,她淡然地说,没关系,我本来也没耐心做饭。

除了在带便当这件事上,薛夜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度,其他方面,她异乎寻常的冷漠。我和薛夜来似乎隔着一道玻璃。她在我身边,她又很遥远。我可以触摸到她的肉体,却感觉不到她的心灵。她对我总是淡淡的、轻慢的。

我把苦恼诉与老七。“真的很扎心,我想往前,她用无形的力量将我往后推。”老七说:“据我几十年情场经验,她根本不爱你。你俩这才开始啊,人家哪对情侣一开始不像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而你这清汤寡水的!何必呢,出师不利,赶紧撤退,免得死在敌人手里。”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了蔻蔻的存在,除了完成日常工作,我的其余时间都交给了薛夜来,不去健身俱乐部,不和狐朋狗友聚会,编辑部派我去外地出差,我也以各种理由辞绝。

实质上,我没有走进薛夜来的时间里,我只在她的时间表面游弋,这点我很清楚。她从不主动和我聊天,我为了讨她欢心,每天绞尽脑汁设计话题,她感兴趣的不多,有时直接打断我,说这个话题以后有时间再聊。我从服装层面、美食层面、娱乐层面、哲学层面、情色层面、政治经济层面等诸多层面与她交流,始终没有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我买了一系列讲述如何与女人相处的书,运用书里的方法逗她,哄她,她并不买账,甚至很反感,嫌我做作。她说,有必要这样累吗?

我是很累。身心俱疲的累。一棵树,任你怎么表达,它不会伸出抵抗的枝丫,起风时,它还会配合发出声音。走近一棵树容易,走近一个人,迷雾茫茫,找不到方向,脚每跨出一步,皆如探险。

蔻蔻给我打电话,说发生了点事情,可能与我也有关系,她建了一个群,叫我到群里去说话。

蔻蔻在群里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个多月没来“大姨妈”,朋友开玩笑,给她一支验孕棒,让她测测是不是怀孕了,她测了,没想到真的显示两道杠!她整个人傻了,母胎单身,连个男人都没有,怎么就怀孕了呢?

她说,为了这事,班都没去上,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一整天,后来室友提醒她,说她有天凌晨四点才回来,一身酒味,会不会是那晚出的事?

她想起来,两个月前的某天,在酒吧喝过酒,喝断片了,怎么回家的,她不知道。她觉得肯定是那个晚上出了状况。她问那晚一起喝酒的三个朋友,两男一女,三人均说散场后各自回家了。两个男人说,他们喝醉后,由家人来接走的,在场的那个女人可以作证。那个女人完全认可两个男人说的话。女人说,她等两个男人走了后,才和蔻蔻分手,各自打车回家。并且那女人还说,当时已是凌晨两点,她和蔻蔻虽然醉了,但头脑中还有安全意识,彼此提醒对方,一定要坐女司机开的出租车,她看见蔻蔻上了女司机的车,才离开。

蔻蔻决定生下小孩,也决定查出小孩的父亲是谁,她说这个事件一定会水落石出。她急中生智,把有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拉到一个群里,群里队员不断扩大,居然高达44人。其中包括我和老七。其他人有网恋过的,有一起吃过饭或K过歌的,有一个是小区的保安,有一个是在路上偷她钱包的,还有一个是在地铁上盯着她看,偷拍过她的。

蔻蔻在群里发布公告,你们每个人都有嫌疑,你们个人凭良心,最好自己站出来承认。

蔻蔻表示,她并不悲伤,反而信心满满地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但她一定要在孩子出生前找出孩子的父亲,她不想孩子将来为自己身世不明而耻辱。

她还表示,她需要一段婚姻,不需要性爱都行,哪怕假结婚也行。她得给自己的母亲交差,她母亲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何况还处于肝癌晚期。

网恋小伙子说,我就呵呵了,一个意外怀孕还整出了区块链概念,44个人来背锅,哇靠!我和你网恋三个月,分手已半年,没见过面,难道我是顺网线爬过去的?这锅我不背。

老七在群里刷屏,刘蔻蔻,你叫我当几回冤大头?上次被你骗了后,我避开你都来不及,我还上你床?我脑子没毛病!

小偷@群里男人,上次没捞到她一毛钱好处,还被她威胁逼迫,买了健身卡,这次她又搞事情,讹我,你们谁干的赶紧滚出来,不要连累老子。

地铁上偷拍的男子说,大家遭遇都一样啊,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被宰。我发个毒誓,如果我干了这事,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了永不托生喝水噎死出门撞死白天撞南墙晚上掉机井走路断腿拿筷子少胳膊睡觉被噩梦吓死下雨天被雨砸死。

群里男人纷纷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愤慨,澄清自己的清白。好几个直接退群,又被蔻蔻拉回来。

蔻蔻说,事情没有解决,谁也不能退群。为母则刚,信不信我找到你们单位和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很多人懒得吭气了。老七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我有何惧?明天我恭候你,你到我单位闹一出,到我家里闹一出。小偷说,明天我也恭候你,地铁上见。

此后,蔻蔻每天在群里分享胎儿的消息,比如去医院检查,听到胎心了,比如妊娠反应了,自己喜欢吃辣,常言说,酸儿辣女,怀的应该是女孩。

男人们没人搭理。连老七都觉得无聊透顶了,喊赶紧查出案犯,还大家清白,他说,有什么线索,他愿意帮忙查案。之后,这个群一片死寂。只有蔻蔻在顽强地迎接新生命。

蔻蔻说,你们中的某一个人是孩子的父亲,我想叫他感知孩子每一天的成长变化。

薛夜来看我拍的树木集,她受到启发,计划搞一场关于时间的时装秀,主题叫“青树流年”,她说要设计系列服装,演绎人生的花开花落、繁华与凋零,她建议用我的摄影作品作为场地空间背景,将服装和摄影并置展示给观众。

薛夜来说干就干,她将心思全部用到构思当中。为寻找灵感,她天天对着我的摄影集发呆,有时不记得自己吃饭没吃饭,一天吃了几顿饭。经过几个月苦熬,她设计出“青树流年”系列,不论是裙装还是衬衣抑或外套,即便围巾类的配饰,都植入树叶型镂空图案,通过镂空图案颜色渐变展示时间的流逝。

我们杂志主编要求我做一期栏目。他觉得这次活动,服装和摄影交织,能艺术、直观地感受时间的匆匆,以此做一期内容,肯定会火。我征求薛夜来的意愿,这次,她应允了。

“青树流年”展示十分成功,可以说造成了轰动。在西城,薛夜来、黎沸这两个名字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

薛夜来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生气勃勃,她只在工作的时候显出小宇宙的爆发力。秀场搞完,她的热情立刻消退,不接受采访,又退回到漠然状态。

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因这次合作而递进,相反,薛夜来身上散发着一股冷气,让我丧失了亲近她身体的欲望。现在她的身体也在撤离。我确定,不是我在撤离,是那股冷气,排斥、抗拒,似乎还包含了秘密的痛苦,是它将我推远。

我对薛夜来说,我们先分开吧,我爱你,我等你,一直等你。

薛夜来波澜不惊。她目送我从她家退出,向她挥手告别,她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她像一块平整的大理石,什么风也吹不进去。

我开着车一路飞驰,恨不得把车开到天边去,消失于远方。我承认我的心碎了一地。我承认我满脸泪水。

我和蔻蔻领了结婚证。蔻蔻母亲病情加重,快不行了。父亲催蔻蔻回老家看看母亲。蔻蔻已怀孕六个月了。她说如果不带男人和结婚证回去,她母亲会遗憾离开。她在群里恳请孩子的父亲站出来,成全她。她说,哪怕搞个假结婚,把这段时间敷衍过去,了却我母亲的心愿,再离婚。蔻蔻带我去了她老家,蓝田县的一个小村子。村子三面环山,交通不便。我把车停在镇上,和她步行二十多里路才到达她家。她父亲见了她,抄起一根木棍打她,骂她没良心,这么久不回来看她母亲。她也不躲闪,任父亲打。我赶紧拦住她父亲。我说,她怀孕了,孕期身体各种症状,所以才拖延到现在。她父亲说,你也是和她一样,在外面鬼混的吧?蔻蔻赶紧拿出我编写的杂志,看,他有正经工作,是大记者,西城的名人。她父亲说,人家名人能看上你?蔻蔻急忙拿出结婚证。她父亲一下子脸色好转,邀请我进屋,张罗我喝茶。我们先去看了她母亲,老人躺在炕上,身子薄薄的,干枯得像我拍过的那截树枝。老人见了我,情绪一下子好转,拉着我的手:“我放心了,蔻蔻有个好归宿,我死也安心了。”蔻蔻号啕大哭。

我先回到西城。蔻蔻隔了一个月才回来。这一个月,她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她约我见个面。

蔻蔻说,大叔,好希望你是孩子的父亲。你能告诉我真心话,真的与你有关系没有?你告诉我真相好吗?

我说,我肯定不是孩子的父亲,但我愿意成为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与你无关,你干嘛答应结婚,蔻蔻说,为什么啊?

我说,我本人,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不希望另一个孩子和我一样。

蔻蔻问,你父亲呢?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妈没告诉过我。我也从没问过。

蔻蔻沉默了一会,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说,先等一段时间,等你顺利生产后再说。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尽管告诉我。

蔻蔻说,我现在没法工作、挣钱,你先借我生活费,我以后还给你。

我说,你安心休息,我每个月给你卡上打钱。

蔻蔻问,大叔,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头脑中瞬间出现一个画面,我,薛夜来以及一个可爱的小甜心,我和薛夜来的手交叠在一起,托起小甜心的手。

蔻蔻叹口气,我从老七那里知道了,你有喜欢的女人了。

老七打我电话,哥们你在哪里?我说在薛夜来家。他说,你方便听吗?K出状况了。我知道K指的是蔻蔻。我假装去厨房洗水果。老七说,你赶紧过来,蔻蔻要生了,她在微信上找你,你不回信,打你电话,你没接,她便找我,我把她送医院来了。你赶紧过来,这边需要你签字。

2月13号,薛夜来给我信息,情人节一起过吧。14号,我刚进薛夜来家几分钟,老七就打来电话。

我对薛夜来说有个临时紧急采访任务,需要立刻去做,很抱歉情人节不能陪她了。我顾不上多说,也顾不上薛夜来的反应,便急速离开。

我把蔻蔻和孩子安顿好,三天后,来找薛夜来。我内心慌乱,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

薛夜来化了个奇怪的妆,右边脸涂了腮红,左边脸为素颜。我问这是什么妆。她说这叫半面妆。我说不太懂女人们的审美。她说,历史上有徐妃半面妆的典故。我迅速找度娘,查到“半面妆”这个词条:

徐妃是梁元帝的妃子,因为梁元帝瞎了一只眼,他们俩夫妻感情又不好,所以每一次徐妃去见他,就只化半边脸的妆容,对他进行羞辱。这种妆容以此被载入史册。

薛夜来用这种妆容表达对我的轻慢,她用这种妆容将我轻而易举地置于尴尬和措颜无地之中。

薛夜来说,我奶奶去世很多年了,我好久没梦到过她,情人节那天夜里,她托梦给我,叫我查一下你。梦醒后,我当真查了一下,发觉你结婚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

我说,你听我解释。

她说,你千万别给我说,一个字也别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你要爱我,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

我真希望薛夜来和我吵,闹,哭,打,希望她的情绪喷涌而出,排山倒海砸向我,我希望在这股逆流中寻找爱情和出口。

她说,没事,吃饭吧。她将刀叉放在盘子上,平行摆着,工工整整。她依然波澜不惊。

爱情不是这样的。薛夜来爱我吗?我感觉手里拿的不是刀叉,我只不过抓着一团稀薄的空气而已。我很愤怒,有一瞬间想立刻离开。

我终究没有离开。

蔻蔻给女儿起名刘美瓷,小名小意外。她说这孩子像一块美丽的瓷器,她会小心呵护着,因孩子没有父亲,她会付出双倍的爱。

小意外确实很可爱,才三个月,看见我,伸胳膊蹬腿,要我抱她。

蔻蔻说,大叔,我看小意外越长越像你,尤其是眼睛和鼻子。你看小意外多喜欢你!

我说,蔻蔻,我女友生气了,我们办离婚手续吧。

蔻蔻说,好吧,办了离婚以后,你不可以见小意外了。

我说,我还会负担小意外成长所需的一切费用,我还愿意参与小意外的成长,愿意对她付出爱。

蔻蔻哭了,不!我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我其实一直在期盼,你真的成为小意外的父亲,我一直在期盼,我这一厢情愿的美梦成为现实。

我没法安慰蔻蔻。我和蔻蔻结婚以后,她不再寻找孩子的父亲,不再在群里分享小意外的成长变化,变成单独给我一个人分享。孩子发烧啦,拉肚子啦,她哭着告诉我,我第一时间赶过去,陪她带孩子去看病。蔻蔻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强,带孩子累了会向我撒娇,每天的电话越来越多……当初结婚,我并没有想到这些,现在到了抽刀断水的时候了。

我在街上看到薛夜来时装专场发布会的大幅海报,我用手机拍下海报上的时间和地点。5月20日晚上8点钟,我准点坐在看秀台头排。跻身头排的有几十个人,有大牌明星胡杏儿、林兰、师颖,还有时装博主珠珠,抖音红人桃之夭夭,还有西城各家媒体编辑,也有几个看起来像是社交名流的,当然也少不了购货商。为了看秀效果更好,我凭借知名摄影师身份,才争得了头排的席位。

这是专场订货发布会,40分钟的发布会,展出了38套服装。追光灯下,模特、衣服、配饰,整个氛围呈现一种低调的亮丽,独特的优雅。接近尾声时,聚光灯亮起,薛夜来穿着一身黑色刺绣紧身裙,手牵最后一个模特出场,模特一袭银灰色裙装,上面坠饰很多亮片,她们一起给观众鞠躬致谢。薛夜来出场的一瞬,我心口有一种生生的抽疼感。我们有一段时间彼此回避着,没有见面。

我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喝点东西。

和薛夜来不见面的一段日子,我主要在处理我和蔻蔻的问题。我和蔻蔻办理了离婚手续。

蔻蔻在离婚前,郑重向我表白,她说她真的爱我,因为自卑,一直埋在心里。她说她豁出去了,反正人生已经够差劲的了,表白一次就算更差劲,也只再添加一个差劲而已。

蔻蔻说,大叔,我做梦都渴望那天我喝醉了,你把我带回家,你看我还不错,侵犯了我,然后有了小意外,然后我们有了现在和未来。

蔻蔻说,大叔,爱情本来就是意外,像我在广场遇见你,被你吸引了。像你被别的女人吸引。我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那么好运,征服你,得到你,占有你。

蔻蔻说,算了,出了这个门,你往东走,我往西走。我把你归还于人海,再不相见。

和蔻蔻相约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蔻蔻用尽了所有的语言。走出民政局大门,我要用车送她,她用恨意满满的眼神看我足足三分钟,然后咬着嘴唇,跑上一辆公交车。

我和薛夜来去了南山南咖啡馆。

我忍不住向她表达我的感情。她仍然那么轻慢,仿佛已放弃了全世界的男人。我很绝望。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走在凌晨一点的平安大道。薛夜来说,今天,咱们好好聊聊天。你以前问我喜欢哪个季节,我没回答你。我最喜欢这个城市的秋天,秋天气息凛冽,干燥,反而很迷人。我下个服装秀的主题定为“干燥”,生命的干燥,被世事沥干了水分,就像感觉到渴,但不会向外求助。

我说,你有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感,当然,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好事,敏感,深邃,触及生命本质。但我多希望你简单,没有沉重包裹你,幸福感更多。我窥探不到你的过去,我猜想你经历了一些沉重的东西。

薛夜来转移了话题。黎沸,布丁特别没有安全感,只要我离开家,它就不吃饭。有一次我去北京参加活动,原计划一周返回,不料事情延误,半个月才回家。布丁寄养在我朋友那里,我去接它回家,布丁瘦了好多,然后不理我,我心疼得哭了。后来出远门,我会带上布丁。

整个夜晚。薛夜来在讲,我在听。我不忍岔开她。也许她在向我敞开她的世界。不论她讲什么,我都想听、爱听。这并不矫情,我一直渴望走近她。

薛夜来说,她十八岁来西城读大学,后又读研,毕业后留在这里。西城不同于她的故乡苏州,南方城市温软,黏腻,西城的气质里有种刚性的东西。

她讲她的长发在公交车上的遇险经历。从小到大,人们总夸赞她的头发。乌黑,柔顺,光泽怡人,一件地摊上两元的发卡,戴在她头发上,也能显出大牌品相。她曾做过多款洗发水的广告代言,发卡、发箍之类的广告接得也不少。在苏州读小学时,每天坐公交车上学,有个男孩坐在她后排,有一天偷偷用剪刀剪了她的长发,被车上人发现,扭送到派出所。男孩说每天在车上遇到她,她的头发太迷人,他忍不住想偷窃一部分。她父亲吓坏了,从此亲自接送她。父亲有三家公司,实在忙不过来,花钱请了个保镖,叮嘱保镖时刻跟随她。保镖学过跆拳道、武术、拳击,一只手能举起一袋百十斤的大米。她讨厌保镖跟随,给保镖说,每天你陪我出家门后,你回家照顾你妈妈,等我放学后,你再到我家附近等我,我们一起进家门。保镖的母亲瘫痪在床,这是他自己讲的。保镖起初不同意,怕她父亲知道后被开除,她叫保镖放心,绝对不会出问题。保镖自是千恩万谢。这样的戏给她父亲演了八年。前年保镖还来西城看过她。

薛夜来的讲述语气平淡,讲到好玩处也不笑,悲伤处也不悲伤,仿佛局外人在讲局外人。

她始终没有提及过往的情史。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对我说:“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不想窥探别人的过去。”然后,她进屋关上了门。

老七又喝醉了。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

老七喝醉了就会唱《思念谁》,这次他喊的名单又更新了。雯雯,静静,晴晴,思思,春春,佳佳,琪琪,娜娜,颖颖,瑶瑶,莉莉,婕婕,莹莹,琦琦,梦梦,霞霞,贝贝,馨馨,你们都还好吗?

老七又问我,漫长青春,你死过几次?

我说漫长青春我没有死过,但漫长的青年期我有可能要死一次。

老七说他死过两次。头一次他爱的那个女孩因为车祸死了。第二次就是他追七次追到的女人。

我问,好不容易七次才追到,为什么又分?

老七说,不怪她,怪我。追到后,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感觉很虚无。我甚至问自己爱不爱她。她当然受不了这种骤然的落差。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离了。离婚后,起初我如释重负,感觉世界都是全新的,我可以自由地去玩耍。但过不久,我又崩溃了,发觉我还是爱她的。我喜欢爱情的那种距离,那种刺心,那种虐。你说我他妈是不是有病?

老七说,黎沸,我以前不送外卖,我专门写诗,那些女人养活我。

老七说他再不想死了。再死就真的死了。

我不主动联系薛夜来,想看看她会不会主动联系我。我每天等待手机响起,等待薛夜来的声音传来,我希望听到她声音里的一丝慌张,然后,我来安抚她。

老七说,兄弟,你等不来她的一个电话的。反正早晚你得死一回。你直接给她发信息,你就这样说:只要我不找你,你十天半月都不会理我,我们是在比谁命长吗?

我不发。老七夺过我的手机,编发了这条短信。没想到薛夜来秒回信息:“我们见个面吧。平安大道见。”

在平安大道喧嚣的人声车声中,我听到了我等待的故事。这是我一直想听到,又害怕听到的。

“我跟踪过一个男人三年,耗尽了我的爱情。现在我看见穿白大褂的人,会肠胃不适,浑身发软,蹲在地上。因为我的前夫是个医生。”

“我爱不好你,我只把你当作他,当作他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以前我照顾他太少,他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每天带不一样的便当,便当做得很精致。他觉得那便当暗含了一个女人的美德。的确,能抓住男人胃的女人,才能抓住男人的心。他给那女人说,我们能不能搭伙?我每天给你钱,你帮我也带一份?女人欣然应允。女人每天的饭越来越精彩,他们就有了性爱。他回来通知我离婚,我完全懵了。我一直认为,世上任何人背叛我,他也不可能背叛我。我用力挽回,我坚决不肯离婚。我每天跟踪他,跟踪了三年。只要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就胸闷,有濒死感,好多次打急救电话。对不起,我只把你当作他的替身,我天天逼你带便当,潜意识里是想博得他的爱,但我又恨他,所以无法让你靠近我。”

“我也知道,告别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不动刀枪,轻装上阵,可我做不到。我仍然住在和他住过的房子里,我不接陌生的电话,我害怕有那么一秒错过了他的电话,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接下来,薛夜来像在讲述,又像在发表感慨,“转过身去,那么快地转过身去,那么无情地转过身去,我已深深懂得,转身者已改变宽度,改变体积,改变质地。所谓爱情,便是爱而不得。真相是,没有爱情。不能实现的,便是爱情。爱情只是一种渴,像饮不到的水与露珠。所以最后,我愿意看着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然后闭上眼睛流泪……”

“我一方面想让人看见我的崩溃,一方面又排斥看见者。我已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男人呕心沥血地爱。”

“我现在已学会忍着心疼,静静地看无数人转身离开,然后自己穿上白大褂,当自己的医生,一次次救自己。我会百折不挠地活着,直到忘记那些人。”

我对薛夜来说:“薛夜来,我不是那个该死的白大褂!薛夜来,虽然我不是你渴望的那个归来者,但我是对你最好的人。薛夜来,你不爱我也行,让我爱你就好。”

薛夜来走了。在人潮汹涌的平安大道,她拥抱我,对我说,我们都会成为更好的人。我们相拥,眼眶发热,我们用力拥抱,然后松开。相互说了“再见”,我们都知道,永远不会再见了。

世界的四个角落

都充满了悲伤。爱情

就像脊椎突然被折断。

我依然在平安大道,我的耳边时常响起薛夜来的声音:“我们看到那么多平滑的生命,那只是表象。你看不到许多人的坠落。就像你拍树,拍物,你以为看到了时间的痕迹,你真正看到时间怎样一秒一秒作用于他们的吗?”

我去健身俱乐部找过蔻蔻,俱乐部经理说她辞职了。我去她租住的地方,室友说不知道她在哪里。蔻蔻把我删除、拉黑了。我想起关于小意外的承诺,不知道今后怎么兑现。

老七在西城交游甚广,我托他打听薛夜来。

有一天,老七从微信给我发过来两个视频,老七说,给你看看薛夜来!

第一个视频,薛夜来在一间病房里,拿着抹布擦玻璃。然后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了,她回到病床上。医生说,这个病房真干净啊。我见过的抑郁症病人里,你是最讲究的一个。护士走过来,给她手心里放了几颗药,她像小孩一样听话地服下。医生说,吃了药就睡觉吧,多休息。她乖顺地点头,然后躺下来,拉上被子。她的床靠近窗边,窗外的光打在她脸上,在明亮的光线下,她显得那么柔弱、静美。

后一个视频是薛夜来在时装发布会现场。薛夜来穿着一件连帽短夹克,一条翻边牛仔裤出场,夹克的反光面料自带高调气质,牛仔裤金属色拼接利落又个性。她站在T台上演讲。她说,设计是把设计师内心的炽热,对生活、对美的理解表达出来,做出有灵魂的东西。为了做这一场有生命韧度的女性服装秀,我专门去学骑马、滑冰、蹦极、攀岩,我想从微观视角来展现女性自我博弈与突破的历程,也想从宏观视角来展现女性驾驭生活的能力。这场服装秀的主题是“韧”,整场秀以中性为主导,回避了过分阴柔的东西,让女性的生命更有质感和力量。我希望大家通过一件服装,也能带给自己安全感。她说,我们都曾不堪一击,但终将刀枪不入。

我喉头哽咽。我问老七,还有没有更多的消息?老七说,再无可奉告了。

我不再追问更多。当人们决定离开,肯定有离开的充分理由,当他们要回来,也会回来。

在海岸上一块石头在闪光。

在它上面写着:无人返回。

那块石头缩短了我的一生。

七个秋天之后。平安大道的时间还是由风、早晨的雾、叶子摇动的声音组成。不过,在这时间里,有了增添。我时常想起薛夜来,也想到蔻蔻和小意外。平安大道拓宽了不少,我的时间依然那么狭窄。有过几次,在大街上看见薛夜来时装发布会的广告,我驻足在海报前,细细打量,我知道她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了自己。我没有刻意再去发布会现场,我尊重她的生活。想到在这座越来越好的城市里,有薛夜来,有蔻蔻和小意外,心里暖暖的。即使我们历尽岁月,终未重逢。

老七不再写情诗了。他成了一家餐饮店的老板。他现在口头禅也变成:“我们都曾不堪一击,但终将刀枪不入。”

而我还想象着,蔻蔻某一天将我拉入到区块链群里,薛夜来打开门之前,问我长得帅不帅,如果我帅,她就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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