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边
2022-02-09汪炫羽中南大学
汪炫羽(中南大学)
设计学院的对面屹立着一幢宏伟的建筑,它灰蓝色的身躯掩映在树荫中,显得十分庄严宁静。在我的印象中,那幢楼一直是空置的,紧锁的大门外悬挂着不同国家的旗帜。过去我们常常站在那里辨认垂着的旗帜。
楼房背后的砖路通往一片林间空地,里面可以捡拾到长短合适的树枝与造型奇特的叶子。树林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其中最大的一块漆上了令人生畏的红字,据说是前一任校长题写的。我们把收集的叶子放进口袋,在石头间玩打仗的游戏。我们冲着彼此挥舞树枝,大声喊着重复的话语,等到阳光从林间消失也不感到疲倦。在他退休后,那些石头被搬到了新建的校区。
不过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广场,我总是独自一人去那里。那是一个由花岗岩砌成的开放式空间,石砖上画着花花绿绿的涂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更换一批。广场中央有一座小型舞台,有的社团定期在上面举办活动。毕业季到来时,一些企业会把广场征用作招聘的场所。但在更多时候,那里只是学生们溜冰和玩滑板的好去处。
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我放弃了对这两种运动的模仿。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看着他们玩。我尽量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他们注意到我的存在。
玩滑板的学生到得比较早。他们先用一只脚轻轻蹬着滑板,确定滑板没有故障后才开始练习。过了一会儿,溜冰的学生慢吞吞地出现在广场边。我专注地看着滑板上的人,实际上,除了几个固定的动作以外,他们就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了。当玩滑板的人越来越少,我渐渐把目光转移到广场边的鸽子上。
那些鸽子似乎遍布学校各处。不仅仅是在广场,我还在教学楼的窗台边发现过它们的身影。它们鲜艳的爪子和洁白的羽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们在广场边大摇大摆地漫步,有人接近也毫不忌惮,甚至懒得挪动自己的翅膀。对于学生们的逗弄,它们常常无动于衷。
我曾经在公园里见过外面的鸽子,它们无论容貌还是神态都与学校的鸽子相去甚远。它们的羽毛泛着古怪的灰褐色,中间夹杂深绿的斑纹。它们畏畏葸葸地缩在长椅和花坛边,眼中流露的情感介于机警与恐惧之间。
在广场的另一头经常能看到一个老人。他带着一只破旧的木质画架,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画纸,但有一点我十分确定,那就是他并不急于作画。他的身边摆了好几张椅子,即便他向来都是一个人。偶尔有学生试探地坐他的椅子,却会引起他毫不留情的呵斥。
他的面孔呈现出令人陌生的冷峻。实际上,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类似的气质。他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随意地向上伸展。尽管他看上去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但他的目光却有种审视的意味。自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一直在猜测他过去的经历。即便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饱经风霜的痕迹。
有一回,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那是在一个凉爽有风的下午,广场上十分热闹,许多刚运动完的学生正聚集在广场。他们要么用手搭着石砖,要么沿广场边来回走动,一边兴奋地谈论各自的话题。我悄无声息地从后面接近他,因为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觉得他仿佛可以洞察我的一切想法。我飞快地朝他的画架瞄了一眼,发现画纸上的场景与广场非常相似,只是广场边的人群都消失了,鸽子的身影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我意识到这幅画采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正当我准备仔细揣摩画中的细节,一群鲁莽的男生向我走了过来。我只好退后几步给他们让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在通过时碰倒了老人的椅子。
他们从容离去的背影却引起了我的恐惧,为了在他发怒之前离开,我扭头向广场中央奔去。我停下时置身于舞台附近。在黯淡的暮色中,我抬头看见几只鸽子正伫立在舞台上。斜晖快要走到舞台的尽头,远处云层渗出的光正在暗下来。夜幕下,空荡荡的日光灯管看上去十分阴沉。风声已经熄灭了,树枝还在沙沙地响着。
鸽子肥胖的身影再次进入我的视线。我注意到一只鸽子的爪子绑着红线。这时,一个人从舞台后的梯子跳了上去。他匍匐着靠近那只鸽子。他对红线猛地一拉,鸽子迈出的爪子迅速向后收去。它笨拙地踉跄了一会儿,然后摔倒在黑漆漆的舞台上。他看着预期的结果,满意地笑起来。
漫长的夏季正在结束,秋季即将短暂地造访我们的校园。我发现路边插上了崭新的校旗。下午,广场边挤满了排练入场式的学生。一个合唱团在舞台上一遍遍地练习校歌,后方的屏幕记录着倒计时的数字。人群中不时传出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我向下俯瞰整个广场,从移动的人群漫不经心地数着鸽子的数目。慢慢地,我意识到广场边的鸽子正在减少。刚开始,我还以为它们只是迁徙到了学校的其他区域。可当我经过教学楼时,我看到鸽子曾经停留的窗台都变得空空如也。不久以后,广场边连一只鸽子都找不到了。
十月的一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广场。在节假日里,只有少数学生待在学校。不出我的预料,空旷的广场上只有寥寥几人。于是我就在第一级石砖坐下。我朝广场边漫无目的地张望,期盼搜寻到什么新鲜的事物。我看见一个长相老气的学生在舞台边溜冰。在离我更远的方向上,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摆弄手中的滑板。那个老人还是坐在一贯的位置。
姑娘一直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她先摇摇晃晃地在滑板上站稳,然后纵身一跃,落到旋转一周的滑板上。如果滑板只旋转了一半的角度,她就在着地后懊恼地把它翻回来。整个过程周而复始。很快,我对眼前的景象失去了兴趣。我起身朝广场另一头走去。我缓慢地拖着脚步,直到我能看清楚老人的情况。我在几十米外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默默地端详他。
他注视着广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具有任何含义。尽管他在那个位置沉思般地坐了很久,他的画纸仍然是空白的。我不禁怀疑他的注意并不在他凝视的地方,而是在他心中某个隐匿的角落。突然,我发觉他的余光正在广场边逡巡。当我看到他生硬的目光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我确信我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
我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不动声色地向他问好。说话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有一个瞬间,我以为他会像对待那些学生那样回应我,但他只是冷漠地冲我点了点头。我舒了一口气,开口想再说点什么。
“那些鸽子到哪里去了?”我艰难地吐出了这个问题。“它们不会再出现了。”老人回答道。
比起他的回答,他平静的语气更让我惊讶。我隐隐感觉他与鸽子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也许它们只是飞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了。”
在广场对面,姑娘还在耐心地练习。小伙子俯身站上滑板,绕着广场边游荡。他不断跳跃到空中,带着他的滑板也从地上弹起。他在姑娘身边完成了即兴的滑行。他们将滑板靠在石砖边,并排坐下来交谈。他们的音调忽大忽小,让人难以分辨。当他结束一段陈述后,姑娘放声大笑。在笑声的间隙中,我清晰地听到她说出了一个粗鲁的词。
“鸽子不是候鸟。”老人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而且这里就是南方,没有比这里还温暖的地方了。”
我努力回忆我读过的书籍,但在那时书中的形象都变得晦涩无比。“孩子,我在这个学校待的时间应该比你的父母长。”老人转过头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温和了一些。“对于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
“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也会习惯。”他说。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们学院有人在偷偷养鸽子。”他接着说道,“他们把笼子挂在阳台上,遇到检查就藏进柜子。去年,我在宿舍附近的花园看到一个学生在急急忙忙地掩埋什么。我要他把坑挖开,他却死活不肯。我就自己在地上随便挖了几下。不一会儿,土里露出了一堆白色的羽毛。”
“这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在这个学校,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完他便背过身去,仿佛他的沉默不曾被打断。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老人的话。我觉得他波澜不惊的语言后隐藏着更多秘密,但我最后还是含混地相信了他的解释。我从学生公寓中间的小径穿出去,抄临湖的近路回家。我沿着湖边行走,一边远眺对岸化工学院沉寂的楼房。我望见楼房外的树林倏地闪过了一道白光。我顿时以为那是一只幸存的鸽子。可是待我走近时,那个轻捷的身影却不见了。我感到有些晕眩。刹那间所有事物好像都虚无缥缈了起来。当我经过礼堂时,我恍惚地看到它标志性的庭院前站满了鸽子。
假期结束后,学校重新回到正轨。校园洋溢着一种空前欢快的气息,一种符合人们对大学生活的期望的氛围。我孤身坐在广场边,茫然地望着下方热闹的场景,脑中不时浮现一幕幕虚幻的画面。在我的眼里,一切都平平无奇。老人依旧坐在之前的地方,全然看不出那件事对他的影响。
但老人的说法一直困扰着我。看着广场上的人们,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失落感。我觉得有堵无形的墙把我和他们隔开,他们的快乐与我毫不相干。因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我与周围越来越格格不入。有时我会陷入幻想,甚至无视现实的呼唤。我渐渐发现幻想和现实的区别对我不再那么重要,于是我在我的幻想中赋予那些被囚禁的鸽子自由。我看到它们纷纷挣脱一个个狭小的笼子,转身飞向遥远的天空。
伴随姗姗来迟的秋季,他们期待的一天终于到了。与前者不同,节日的内容是要事先张扬的。绘着校徽和学校缩写的装饰随处可见,为校庆准备的棚子在几天前就已经支好。学校里人山人海,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出现。
一大群人在体育馆门口排队。由于体育馆无法容纳全校的观众,有的人只能待在演播室观看转播。但这个安排并没有起到理想的效果。慢慢地,队伍最前面的部分不动了。一时间,体育馆看上去连剩下的人都装不下。我在臃肿的队伍中看到了老人。他一个人站在人群的边缘,双手古板地架在胸前。
所有人都坐下以后,里面才开始安静下来。校长走上台时,体育馆爆发出第一次掌声。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他的台词,思绪早已飘到体育馆外面。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每一个词都浸着饱满的感情。然而在我身上却不起作用。当我感觉自己快要睡着时,他提高音量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场馆四周霎地响起了礼炮的轰鸣声。
我睁眼看见一大片白色的物体从看台底部掠过。是那些失踪的鸽子!它们扑动翅膀飞越跑道的边缘,在草坪的上空灵巧地打着转,洁白的羽毛闪闪发亮。体育馆随即爆发出第二次掌声。从沸腾的人群中我又一次找到了老人。他盯着阳光下的鸽子,脸上的表情惶惑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