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女孩
2022-02-09赵汗青
赵汗青
上海丽人——赠陈陈相因
不止一次,我想她是个水蛇腰的军阀
或者是,防空洞里的
奉系姨太太,指挥着绣榻上
那只雪里拖枪的猫
击落飞蝇侦察机
她从东北来,喉咙里带着烈酒香
几条黄鳝入腹,嗖嗖地
游过52度的苏州河
她在西风东渐的窗前,撑着陡峭的受力点
抽烟,雪比烟灰烫手,把她的清辉玉臂寒
直接烫成了吴钩霜雪明
她在词语里出征,踩着妆台登基
再把下马后的腿
像一株桃花一样
斜在镜中
蝴蝶与吗啡——读星芽诗集有感,并悼亡
姐姐,那天我也在燕园,夜色笼罩
酒足后,同刚保研了直博的土星兄
一起,在瓷白的虎牙上
谢本师。说着:愚蠢是一种不道德,愚蠢得
都不抑扬顿挫是一种
更雪上加霜的不道德。海蜇皮般
爽口得恨,最后清空于一句
“如果不能把论文写成诗,就去吞吗啡自杀。”
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爱的本雅明
倒下的方式。他像一只蝴蝶,阖成了
书脊样的比利牛斯山,把烈烈的西班牙语
挡在阳坡,化成一阵绵绵的法雨
润湿多伞的巴黎。他很可爱,他
是个蝴蝶般的男人,总在把蝴蝶
翻译成蝴蝶。姐姐,我猜
你一定也喜欢他。没人能不喜欢他
春天了,我因你突然想起去翻翻
秋天的日记。会不会?你泼墨的兔子
曾经蹭脏我晃荡的裤脚,像一剪子风
给人修边幅。你死后,我看着你的相片
发誓必然在不同的脸上见过
你的天真、你的乖。也许那其实
就是你,但一定不是你
身上的猎豹。那些大风卷水、虎啸猿啼
白沙如雪的夜晚,我也没见过
如果你也认识我,或许会把它们切成琥珀
送给我?我要绿色的,我要在胸口挂一颗
能随时剑拔出鞘的春色
昨天的世界好像在乱。但关于地图的事
再重大,是不是也重不过
一座地图上无名的山。瞳仁乌黑的镜头平静地
看着平静的欧罗巴。它看不见他,正如我
看不见你。于是只能平静地醒着,然后
咳着清晨,去喝粥。松林的红豆粥
熬得要立春了。五年了,它依然只要一块钱
就好像五千年了,它还是在汉语的胃里
春来发几枝。如果你来了,我会把饭卡给你
也许我会收获一首关于粮食的诗
跟你学会黑米和紫米的区别
里尔克说,我们该问问自己:如果写不出来
是否必须因此而死去——他怎么能
这么做作?而我,又怎么能做作得
十年前就不问自答?现在想想,我都舍不得饿
哪能舍得了死。老里还是
吃得太饱了。我看到,你跟兔子一起煮墨喝
想到若有一天真不会写了,我依然会大口地
喝牛奶补钙,吃猪肝补血,拿失明的舌头
尝试这丰美的世界。幸福地苟活
把骨头养得坚硬繁茂,咔咔响
一千年后盗墓贼看了,也要感叹
真是一具好象形的尸骸
火神山
青山像一捧燃烧的
绿色火苗。沿着青烟上升的曲线,我们
汗流浃背地,走到了火焰
发蓝的地方。这里,热是一个神
供奉在夏天的祭台。烤全树、水煮云
干煎草地……浩浩荡荡的祭品远眺
下去,连连绵绵、密密麻麻
的绿。我说:你看,这山像不像一块
放了一夏天的蛋糕,长满了绿色霉菌?
你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声带
也一瞬间被绿霉封印
这山顶的部分构造像
长城的阑尾。寄居在烽火台里的火神
你是在招呼盘古救驾吗?还是哪吒?
这年头,神早已不信神了。只有
神都不眷顾的灵长类,虔诚地
虔诚而又滚烫地在
滚烫的大殿外祈祷,头顶着
刚开辟了湘江线业务的更年期阿波罗
我们在浮满绿藻的空气海里
品藻人物,声音的刀刃
劈开一颗又一颗漂流瓜
瓜汤四溢。瓜汤
为我们打上高温腮红,嘭嘭的
哗哗的。光阴磊落,我想起你曾跟一位王子
一起守在暗处,张挂起
藕断丝连的命运。天气落网,白日梦落网
夏天落网,树木放走他们
捉住的鸟
夏至女孩
她的胎像卧成一条阴阳鱼。出生前
就算好了用一生
来找另一半的双子座
脐带内壁展成镜子,照出夏至女孩一脸黑夜
由虹膜来泄密的双重人格,是从左眼
溜到右眼的过渡色
一只色如鸥鹭,一只状如鱼虾
她是巨蟹座的姐姐
弟弟踩着如履猫砂的猫步
在腥咸的白沙上横行
霸道,当一坨壳上生青苔的路障
一对猫耳钳动起来,便将梅溪湖
舞成咸水湖,咸到足以更名纳木海
她是金牛座的情人
比女儿更年轻,比家谱更庶出
比汉语更野生。错别字像挑染的蓝色杂毛
碍眼在可绕食指25圈的黑长直里
比昼长夜短更胎记的是
打碎你也打碎我。你中有我的图腾是
一把牛角梳
夏至女孩出生的时候
初升的烤鸡心刚挂上,远方缅邈的青椒串
十小时后,落山的五芳斋咸蛋黄又掉进了
夜宵摊的啤酒杯
水星的手正叉在北半球腰上
一使劲,她反手摸肚脐便再没输过
某只吃素的英短银渐层
地毯上的女房东
“许久没联系了,你……”
方格纸上踟蹰了一刻钟,终把那句“你好么?”
狠狠咽进肚里,像用胃捻灭一根烟
时近年关,自动贩卖机像一个
突然沉迷于减肥的妻子。搜刮许久
方从她的龋齿后,翻出一包枯涩的方便面
我用滚烫来把它宽衣解带:它能屈能伸
造型婉转,浸在水中,端的是一条好
小麦色水蛇腰。本以为,它们只能平息
单数的欲望,可并无狐妖出没的单身公寓
日渐杯弓蛇影,以致美人科妖娆属的玩意儿
个个开始复苏,寻找它们已是
半老徐娘的女主人:鬈曲的头发小憩在
我们曾拿体温一起熨皱的地毯上,思念
它的肉身——冬不拉一样的清脆
冬不拉一样的愁,冬不拉一样
好生养音乐的肥屁股。那两根羊肠线
翻滚得紧
你的丈夫行商东北
昼夜为斑秃的颅顶养殖黑亮的貂皮
我的女友求学帝京,却在豆汁焦圈的胡同里
结出了丁香一样的愁怨。竟从雨丝里
递给我一本油纸包好的诗集,让我
吟诵泰戈尔。冒烟的你和下雨的我,生下了一个
篝火般摇滚的私生子。每到深夜
就在我空旷的壁炉里噼啪着,提醒我这个
伏案写作的父亲,快拿墨汁冲泡啤酒
哄慰他断奶后的饥肠
杨过与黄药师
谁还不曾是个少侠了?我记得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当头
那时的我,影子铺在地上;现在的我
影子坐在桌前。杨兄弟,你邪得实在动人
你邪得,让我再见到你的第一刻,就想在
你的名字里,创造一种风
你说“眠风”好听么?好听,好听
听起来像一幅山水画,生来便适合消逝在山水里
“灵风”更是轻盈,就连你十六年后的袖子
也不及。“玄风”啊?玄风不行。它像抄书抄得
风卷残云但突然抄不下去了
洇下的老大一滩墨。至于那本书?不提了
不提了——
老邪啊,你家的女人,比你家的风更要命
她们抚养我,摧毁我
又点亮我。她们对我做的事就像女人
对男人做的事。夜里,我的右臂是玉峰针
穿思引恨,缝纫虚妄的骨骼。左手就着阳光
把重剑舞起,看掌心的茧已然厚成了
一颗新的心脏。我想起,我确实曾
攥住过一颗心脏。它不姓龙,它像
一块豹子奶做成的奶糕,是柔软到
无法用手抓住的手。啊呀,老邪
我突然想起,十六年后我将
抱着一颗襁褓中的桃花
在命运中疾走。为什么?
这一生,我都仿佛入赘到了桃花里
啧。好女婿,那我也告诉你一个
桃花深处的秘密:我爱的是梅超风
我在她的身上爱另一个性别
另一段年纪,另一种命运。而在冯蘅身上
我只爱我自己。我爱她有狡黠的小腹
爱她夫家姓黄,我爱我因为爱她把死亡像花园一样
缀满我青翠的一生。这有什么离经叛道的?
只要月色够美,我也可以爱你
彼此彼此!哦……今天的月光又开始写我了!
在长出新的尾椎前,我要赶紧
回故乡避避风头。坐回书里,合上
清香的封面,像合上一扇
会为我们捏肩的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