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枪记
2022-02-09叶往
叶 往
爷爷去世前,说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帮红军埋过枪,却未能如愿穿上军装。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帮助红军在村子里埋过很多枪。由于表现机敏、身手灵活,大部队离开时,班长很想带他入伍。可太奶奶死活不答应,她哭着说:“你哥是个败家子,你要是去打仗,咱们这个家可就垮了……”
爷爷当时的心情未曾可知,但从军梦想就此中断。后来做农民的几十年,从村委会的旧报纸到换上“黄河”牌黑白电视机,他最关注的还是战事新闻,对越南战争、朝鲜战争这些历史他都一清二楚。由于健谈幽默,家里总是人来人往,闲坐的、打水的,一到爷爷家门口就挪不动步子,干脆进去聊聊。
时间一久就有人注意到门后面那把红缨枪,虽然和一堆农具混杂在一起,但它毫无土气,仿佛一群山羊中闪现出一匹毛色发亮的骏马。有好事者总拿出来挥舞两下,嘴里哼几句秦腔《穆桂英挂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何,开朗的爷爷此时总是沉默的,嘴里咂着烟锅,让升起的烟雾遮挡住自己的黝黑脸庞,只有我个子低小,通过儿童的超低视角,发现他像根木雕一样坐在那里,眼眶湿润着。
我经常会睡在爷爷家,发现他晚上睡觉前,总是用红缨枪抵住大门。奶奶对我说:“看你爷胆小成啥了。”爷爷说:“有这枪人睡觉踏实,防敌人呢。”这和平年月哪来的敌人,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认为他老糊涂了。
没有人知道这把红缨枪从何而来,枪尖那红樱虽已稀疏,但仍颜色鲜红。爷爷会在天气晴朗时给枪杆抹上蜡油,我曾好奇地想过去摸一把,爷爷立马夺过去,轻轻放在原地,把我赶走。
有次奶奶偷偷告诉我,爷爷还有一把打野兔的猎枪呢。我一听来了兴趣,每次去爷爷家,眼睛总不停地寻找,三番两次搜寻无果,我忍不住开口问奶奶:“爷爷的猎枪我没找到啊……”奶奶先是惊愕地看着我,随后表情和缓下来,笑着告诉我:“怎么可能放在家里呢,你爷爷埋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听了非常失望,拿着红缨枪在院子里胡乱挥着,但脑海里总是“猎枪……猎枪……”
后来爷爷离世了,那把猎枪去了哪里没人在意也无人知晓了。我又问父亲,他说:“哪有什么猎枪,你奶奶肯定是骗你玩的……”
我的兴趣又重新转移到那把红缨枪身上,爷爷在世时,我总是趁他不在拿出来挥舞,想象自己是哪吒三太子。等他离世后,这把红缨枪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仿佛它是爷爷的椎骨,和他的生命有所相连。
我又问父亲那把红缨枪的下落。他想了半天,说爷爷离开时的那几天,村子过来帮忙的人很多,估计被哪个村民拿走了吧,爷爷生前喜欢赠予他人东西,实属正常。
从那以后,我便刻意地挨家挨户寻找红缨枪。直到后来读了大学,我还是会想起它,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得干干净净呢?应该当传家宝或者放在博物馆一样流传下来呀,好可惜!
父亲对红缨枪一点也不在乎。他在林海雪原当了几年兵,他摸过真正的枪,打过真正的子弹,感受过子弹上膛又迅速射出的力量和温度。他性格温和,对一切事物没有流露出超常兴趣,包括对枪,但他经常阻止我玩弹弓,害怕我被打着或打伤了别人,他知道射击是一项致命又刺激的运动,小孩做事无章法,酿出大错无法挽回,又或许,他知道枪代表什么。
我印象中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向别人提到过部队生涯,只有看《小兵张嘎》或《关中匪事》时,遇到打枪情节,我才看到他的眼神有所闪亮,但也一瞬而逝,与常人无异,这倒经常让我失望起来。
父亲退伍后,当民工、卖水果,什么苦活都干过,农忙时又要匆匆回家。有时即使遭受了生活的不公待遇,他也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枪未响时那般沉默。他三十几岁得了腰病,瘫在炕上整整一年,每半个月会来几个盲人按摩师做牵引治疗,先将全身的骨骼筋肉全部拉伸开来,疼得他汗流满面,再复位到正常的位置上,又是锥心刺骨。等病症稍稍痊愈之后,这么多年过去,我又很少听见他说当时有多痛苦了。
他不是一个渲染苦难和伤病的人,许多平凡人都是这样,这个国家和民族也是这样。
当我长大一些,才知道当兵会分很多兵种,父亲的军旅生涯是在飞机场度过的,他一定见过枪,但并不是与枪朝夕相伴的。他每天遇到的是各种各样的军用飞机,所以退伍回家时只拿了一个飞机模型,肚子下面是一个白色长条灯泡,打开可做台灯使用。
在我小的时候,爷爷送过我一把玩具步枪,橘黄色的子弹装进膛内,瞅着瞄准镜便能打出来。我开心极了,急于向小伙伴们炫耀我有一把长枪!没想到刚跑出洞坡,一个趔趄向前扑倒,玩具枪的杆就摔断了一截,犬牙交错的断痕让那把完美的枪变成了惹人嘲笑的残次品。那天我非常痛苦,母亲安慰我说:“没事,回头再买一个。”我却坚决地哭着说枪是假的我就不要了,然后拿着那根断杆的枪,走到院子里的土堆上,用小铲子刨开一个坑,全部埋了进去。
舅舅当兵很多年,每次探亲回家,我总会期待他带一把黑色的手枪,并能让我开开眼界。他也曾许诺,只要我站在原地乖乖听话,他一定会从上衣里拿出一把枪来,结果直到聊天结束离开时,他也只是告诫我要好好学习,全然忘了枪这回事。
等我上大学后,我对枪的理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开始是鲁迅先生以笔为枪,来唤醒愚昧麻木的国民,原来比武器更为强大的,是思想。后来学到了晚清进步人士从学习西方器物到制度的轮番尝试,才明白人世间可做枪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在寻枪的成长旅程中,那把传说中的猎枪无人知晓到底去了哪里,那把红缨枪兴许早就变成了他人锅灶里的一把灰,那把玩具枪的生命也停止在了童年,只有对枪的记忆一直贯彻了我的整个成长旅程。从我要寻枪到我想要用假枪故作强大,再到我要成为一把真枪,无疑是这些年的心灵淬炼的结果。从婴儿甫一出生的毫无攻击力,到后来站在原地不怒自威,便是最好的明证,我们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百年前,中国困顿落后,饱受西方强国欺辱;百年后泱泱华夏,大国崛起,人人都是无声的武器。国家强大时,早已羽翼渐丰,不再需要寻求他人的枪炮来宽阔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