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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星空

2022-02-09朱占伟

延河(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群英叔叔哥哥

朱占伟

焦叔叔在部队当过领导,具体啥官、啥级别,我不晓得,听说不低,比矿建四大队大队长要高。大队长属正科级,管理四个中队、十二个小队,还有后勤、人事、计划、财务等七个办公室,辖制七八百号人,超过一个营的人数,还是挺威风的。焦叔叔做电焊,我见过他上班。我家两间单身宿舍,后窗外堆着锈迹斑斑的钢管、钢筋、钢板、角钢和工字钢这些东西。当然了,狗尾巴草,蒿草,自己发芽的桑树、构树也杂然其间。这里是预制场。过年时,我妈把卤肉炸鱼丸子麻叶挂窗户外面,经常招来猫咪偷食。我们兄弟三人,用一块油炸带鱼做诱饵,设计谋捕获一只小猫,将其驯化,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

预制场里摆着几台刷成黄色、板凳大小的电焊机,焊机上盘着电线。还有两台安有轮子、像拖拉机的大电焊机,自带发电功能,以备不时之需。焊机经常吱吱吱吱,像老鼠叫着,闪出强悍的光芒,欢快地工作着。穿蓝工作服的男男女女,量尺寸,下料,氧气切割,电焊焊接,忙得不亦乐乎。坚硬的“钢字辈”家伙,在他们手底下,乖乖地组合成门、窗、柜子、桌子和建筑工具,也能变成凳子、蒜臼、蒜锤等家用器具,很是神奇。电焊工简直就是用钢铁创作的艺术家,我和哥哥都很羡慕。

焦叔叔经常混迹在蓝工服的人群里,他头戴护目镜,胳膊上套帆布长手套,腰挂长长短短螺丝刀、扳手之类的工具,走路挺胸抬头,别看个子不高,但气势很足。他手里握着焊枪时,气势就更足了,有如统治千军万马。我能从走路姿势认出他。我家放案板的铁柜子,刷成绿漆,就是焦叔叔焊接的,钢板与钢板焊接处,焊条行走的轨迹清晰可见,熔化的焊条金属液,一层一层,如水的波纹,丝丝分明。我家几个靠背凳子,也是焦叔叔做的。

电焊的火花,绚烂夺目,似烟花绽放。接近傍晚,几个焊工加班预制一扇铁栅栏门。因为下午三点多,大院大门被一辆失控油罐车撞成麻花,幸无人员伤亡。刚放暑假,去环江河野回来的哥哥,痴情地看着四处飞溅的焊花,黄昏让焊花更肆无忌惮,更多姿多彩。晚饭时分,哥哥的眼睛就肿成一条缝,不敢看光,泪眼婆娑,色彩红艳,看起来很可怜,甚至有些楚楚动人。弟弟说像仙桃,我觉得不像,仙桃怎么能有一条缝呢。我觉得像肿起来的嘴巴,或者说像电视里看过的热狗。

焦叔叔说,滴人奶能治。我爸说,哪来人奶,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老婆娘,哪有奶娃的。焦叔叔说,别急。说罢他转身走了。

刚吃过晚饭,焦叔叔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装香油的小玻璃瓶,瓶子里盛着半瓶微微发黄的灰白液体。还热乎着呢,焦叔叔把瓶子礅到圆餐桌上,液体晃荡起来。母亲赶紧端起瓶子,去旁边的单身宿舍,给躺着床上的哥哥点,就像点药水。哥哥哼哼着不肯睁开眼睛。我知道这奶是谁的。

爸爸说,咱俩整两杯,他从床底下取出过年时买的城固大曲,56度呢,凤香型。焦叔叔说,啥凤香型、酱香型的,这酒还算可以,不呛人,绵,软。焦叔叔好酒,我爸的酒量,也就是瓶子盖的水平,两杯白酒下肚,就满脸通红,神情恍惚。他虽不能喝,倒从不赖酒。老乡们晓得爸爸指甲盖大小的酒量,也不逼他多喝。酒打开,爸爸喊我取两个酒盅,我跑到隔壁单身宿舍取来两个无脚酒杯。爸爸小心翼翼斟上酒,酒味弥漫开来。焦叔叔凑酒盅上闻了闻,说,这是真酒,假酒太多了。

焦叔叔老家在安徽亳州,我总把亳州念成“豪”州,他指着我说,你看看,不念书咋能行。他一喝酒就说,曹操就是俺们亳州人,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我就顶他,曹阿瞒,白脸,大奸臣。焦叔叔“吱”一声,吞下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孩子,你太小了,不懂事,哪有啥奸臣忠臣,成王败寇,你要多读书。我瞪他一眼,哼了一声,坏人就是坏人,装什么好人。我最后一句话有所指。

油田上,安徽人少,他们就和稍微多一点的河南人攀老乡,互相走动,像亲戚一样。这些走动消弭着他们的孤独感,人,害怕孤独。亳州紧依河南,听豫剧,种麦子,吃面条,习俗与河南无二。

焦叔叔当兵比爸爸晚几年,转业到石油上比爸爸晚十几年。我爸掂瓦刀,泥瓦工,与砖头沙子水泥打交道。焦叔叔是焊工。在我看来,都是干活的,没啥高低贵贱。其实还是有高低贵贱的,焦叔叔和爸爸吃国家粮,城镇户口,有红色的《市镇居民粮油供应证》。只不过,他们都在农村老家讨的媳妇,老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属于俗称的“一头沉”家庭。每年收麦子,过年,他们都要往老家跑。

我爸奔波烦了,将六亩多耕地包给村西头一户生了五个女儿的人家耕种,把全家带到矿区。我弟弟是在矿区出生的。在矿区,农村户口低人一等,是二等公民,很多福利享受不到。城镇户口能分到两室一厅甚至三室一厅的单元楼房,每个月供应粮食、蔬菜、食用油。“一头沉”家庭只能住宿舍,换高价粮票,买高价粮。不过日子虽苦,比在农村还是好很多。

我家刚来时挤在一间单身宿舍,后来,爸爸给管后勤的老冯提了两瓶陇南春、两条红塔山,又要来一间宿舍,住宿条件大为改观。两间宿舍挨着,我们兄弟三个住一间,厨房也在我们这边。父母住另一间,沙发和电视在他们那间,算是客厅。我最羡慕单元楼房有厕所,有闭路电视。厕所让人免于大冬天一趟趟跑公共厕所,一趟三四百米呢。闭路电视经常播放香港武打片,《射雕英雄传》《八仙过海》一遍遍播。而我家电视,只能收到可怜的六七个台,其余频道,闪烁着白茫茫一片雪花。

焦叔叔还在来回奔波。爸爸劝他把老婆孩子接来。焦叔叔不肯,他瞪一眼爸爸说,每年回老家一两趟,看看棉花,割割麦子,接一接老家地气,要不然人就干死了,说话都不利索。爸爸知道,矿建四大队的人都知道,焦叔叔有个相好的,他舍不得。

焦叔叔相好的在矿建四大队大门口,也就是五里坡开一家面馆,叫群英面馆。群英就是女人名字,姓张,人长得很排场,条子好,要腰有腰,要翘有翘,皮肤白,眼睛大,微胖,残留的高原红痕迹,让她的脸总是泛出令人心旷神怡的红晕,就像若隐若现的羞怯,让她看起来更迷人。柔媚是让男人倾倒的利器,柔能克刚,柔弱者生之徒。

这个女人,我们孩子都想多看两眼,何况大人,更何况焦叔叔这般老婆在一千多里地外的男人呢。五里坡,顾名思义,离县城五里。从五里坡往南,一路下坡,设计院,勘探院,钻采院沿柏油马路一字排开。石油上流传一句顺口溜:上了五里坡,高工比驴多。

张群英带着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孩,我上下学的路上,经常看见小姑娘坐店门口,趴圆凳上写作业。老二是男孩,整天在饭馆里窜来窜去。饭馆雇了一个胖乎乎的妇女,两个人既是厨师,又是服务员。

焦叔叔总想着发大财。工作之余,他经常跑私人小工队干私活,焊管线,做钢结构,焊大棚,只要给钱,他就去。矿建工人有大把时间,冬天地上冻后,一铁镐下去,地上只凿出一个白点,搞不成施工,工人就回基地学习、练兵,基本上就算放假了。焦叔叔喜欢到群英饭馆帮工,一去就钻进厨房,摘菜,和面,拉面,卤臊子,下面,甚至端饭、收碗、洗碗这些活计都干,俨然老板。当然了,饭馆不给他发工资,饭倒是管的。

矿建四大队的人说起焦叔叔,就撇一下嘴,甚至吐一口唾沫。“他,哎,作风不行,往人家寡妇家里钻啥,还钻得那么勤快。”我对焦叔叔的鄙夷要轻,毕竟是关系很好的老乡。不过,我还是对他满怀戒心。我爸经常在几百里外的陕北吴起或者安塞工地。我爸一说去工地,就是这两个地方,石油开发的主战场在那里。焦叔叔轮休时,经常来我家看电视。

我家电视是十九寸,黄河彩电,立在找江浙人打制的一排柜子中间。揪扯出两根天线,砰砰砰摁频道,能收到中央一台、二台、五台,甘肃台,庆阳台,还是很清晰的,油田上电视转播塔耸立在南山头上,仰头可见,能看见塔上白色的圆锅。单身职工有一台三十多寸的大电视,每晚抬到篮球场台阶上,播放矿区闭路电视。观众大多是孩子们和老年人,年轻的单身职工,都忙着打篮球、踢足球和躲在环江河边卿卿我我呢。焦叔叔不去看大电视,来我家看。

电视里播放《渴望》,焦叔叔明显上了瘾,新闻联播一结束,他就敲门。我已快速写完作业,没好气地开门让他进来。妈妈让我给焦叔叔倒茶或者拿水果,我装着沉浸在电视节目里面的样子,不给他弄。焦叔叔坐在小凳子上,跟我妈聊天,什么刘慧芳太可怜了,宋大成真是个好人,王沪生是陈世美,太不是东西了。妈妈坐沙发上,纳鞋底,打毛衣,手里不停。我就坐妈妈旁边,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其实我的真实意图是监视焦叔叔,他竟然还有脸骂王沪生。当然了,电视我也看得稀里哗啦的,不时抹眼泪。我还陪他们看《上海一家人》,我很喜欢李羚扮演的沈若男。

印象最深的一个场面是,那天播放文艺晚会,有个女歌手唱《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

我在寻找一颗星一颗星。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焦叔叔竟然哭了,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焦叔叔竟然主动终结了单身汉生活,我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光荣的监视使命结束了。

那年冬天,雪很大,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积雪有一尺多厚,最厚之处,能陷到膝盖。焦叔叔冒着严寒回老家,接来老婆和孩子。焦叔叔老婆,也就是焦姨,短头发,个子矮小,低眉顺眼,和人说话垂着头,偶尔抬起来,眼睛和你交接一下,中电一样,慌忙又沉下头。我妈让喊她树芝姨。

焦叔叔接家人的原因,不是他和群英关系黯淡了,而是路途中事件频发。他和群英的关系依然闪闪发亮。

在探亲回来的路上,焦叔叔买一堆袁大头,兴冲冲拉我爸去县南头的建设银行鉴定。假的,端着茶水杯的胖工作人员看一眼就扔出这两个字。他水杯里沉着半杯茶叶。焦叔叔又是发烟,又是堆笑,再看看,再看看,怎么能是假的呢,都有国家鉴定证书呢。胖工作人员捏起一枚,翻过来覆过去仔细辨别,又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甲捏夹着,侧面对着嘴,使劲吹一口,放到耳朵边上,皱着眉毛听。听罢,他将这枚扔到众多袁大头里说,假的,全都是假的。“全”字发音又长又重。

焦叔叔还上过易拉罐中奖的当,中过捡到钱平分的圈套。我爸说他,你太爱发财了,天上真能掉馅饼。焦叔叔啜一口酒说,说不定哪天就砸上了。

两颗门牙让焦叔叔下定了决心。收完麦子,他返回单位上班,在西安下火车,三更半夜,公交全停。鬼使神差,焦叔叔登上一辆车门凹陷满身刮痕的夏利,去油田设在兴庆路的办事处。车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大夏天竟然戴一顶帽子,一言不发,焦叔叔以为是其他乘客。在红彤彤的路灯,夏利车一路疾驰,焦叔叔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只是感觉不像以往的路线。

路灯越来越稀疏,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夜晚变成无边无际的庞然大物。车开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车灯有气无力。焦叔叔说,错了吧,路错了吧。开车的男人目光里咬着一股狠劲,说,没错,怎么能错呢,开十几年了,回到城里就开,老司机了。

夏利车停下来,野草和水的气息透过车门缝隙,往车里钻。焦叔叔闻到水的腥味,还裹挟着一股淡淡的下水道味道。

司机坐焦叔叔右边,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夹持着他,车厢里陡然闷热起来。戴帽子男人手里玩弄着一把匕首,匕首不知道反射的什么光,忽明忽暗的。司机说,都别客套了,钱拿出来吧。焦叔叔身上只剩六七十块钱,他全部交出来。两人嫌少,遍搜他全身,搜内裤时,焦叔叔稍一挣扎,戴帽子男人一拳就打过来,正中焦叔叔面门。这人明显练过。焦叔叔嘴里泛出腥味,两颗硬东西含在嘴里。

一顿拳打脚踢,两人将焦叔叔扔下车,发动车扬长而去。红色的尾灯湮灭在夜色里,焦叔叔也陷落到黑暗里,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在努力冲淡夜的黑暗,可惜星光势力太单薄了,夜依然浓稠,几乎凝固。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这是一片河滩,河水缓缓流着,流水声若隐若现,青蛙鸣叫,众多的虫子也鸣叫着。焦叔叔说,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蚊子,第二天,身上红包一片一片的。嘴里多出的硬东西,是焦叔叔两颗上门牙,他无力地将门牙吐到河水里。焦叔叔的行李被拉走了,里面有5斤花生米,4斤棉花。

两颗牙齿换来举家搬迁。

焦叔叔全家是腊月二十一到的,大雪让他们多走了一天,花费了四天时间。多出的一天是西安到庆阳的路程,平日里,早上六点出发,下午四五点就到,雪太深,车速很慢,半夜十二点,大巴车把他们放在西峰汽车站一个简陋寒冷的招待所,不得不滞留一晚。

他们到矿区的当晚,妈妈用打包带编制的提篮,送去一篮菜,四五个土豆,一棵白菜,两个青萝卜,三个红萝卜,还有十来个鸡蛋。我妈推门进去,焦姨正呛葱花,靠窗摆着一台简易煤油炉,燃烧不旺,散发出强劲的黑烟,很是呛人。烟味中,透出几缕葱花的香味,这是生活的气息。案板上散开着擀好的面条。

第二天中午,我妈做了三四个家常菜,炖一只鸡,请焦叔叔全家到我家吃饭。焦叔叔三个孩子,老大健康,上初三,跟我一个年级,说话就脸红,低垂着头,像焦姨了。老二叫建设,上六年级,个子不高,看起来很机灵,随焦叔叔了。老三建红,上三年级,小鼻子小脸,模样挺清秀的,只是还没有长开。三个孩子都喜欢雪,在安徽老家,雪存不住。我妈没女儿,饭桌上不知道怎么说起来了,三言两语,她就认老三建红做了干女儿。焦叔叔说,快给你干娘磕头。建红就趴地上噔噔磕头,一屋子人笑起来。

全家来矿区后,焦叔叔不太光明正大地去群英饭馆帮忙了。显然,树芝姨并不知道张群英的存在。张群英在五里坡下,靠环江河边,租了两孔窑洞,焦叔叔开始喜欢下到坡底,沿着环江河散步了。

健康学习成绩,在全年级数一数二。不知道啥原因,插班转入的学生,只要是从东边来的,成绩都吓人,一考试就是前几名。健康学习非常勤奋,他和我一样,没有城镇户口,不能考技校和中专,只能考高中。他的目标是石油大学,回来开发石油,建设油田。我跟健康关系很好,上下学一起走。冬天的早晨,天黑就出门了,天上星星很繁盛,健康说,这里的星星,比俺老家要多,要密,要亮。我抬头看一眼说,这里海拔高,黄土高原,离星星近。

最终,健康连尸骨也未找到。快高考的一个傍晚,健康和四个同学在环江河河道里背书。残阳如血,铺满西边的天空,南边的夕阳颜色浅,越往北越深,北面的天空,黑而红,环江河是从北面来的。突然,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如同千万匹马奔腾。人们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

巨大的水头奔涌而来,就像一条巨龙盘着河道扑过来。上游发洪水了,在河道开阔处的人往两边跑去,躲过一劫。而健康他们五个,在河道最狭窄处,两边是几米高的河床,河床是一层一层陡峭的沉积页岩,慢慢爬,是可以爬上去的。但水来得太迅疾了,他们都卷入水中。

洪水退后,环江河除了河滩上晒出很多龟裂的条纹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人们顺着环江河往下游搜寻,找到四个孩子的遗体,但健康的没有找到。人们顺着河流,一直找到泾河,始终没有找到。或许,健康冲入渭河,沿着黄河去了大海。

焦叔叔喝酒更多了,经常醉醺醺,摇摇摆摆的。他不去环江河边散步了。

东南亚爆发了金融危机。危机如肇发于太平洋季风,风力强劲,吹来源源不断的坏消息。工人们的收入自由落体下降,前景黯淡无光。我不知道,东南亚金融危机怎么能跟遥远西北内陆的石油矿区,发生血肉淋漓的关系。

企业开始改革,改革就要一部分人付出代价。焦叔叔买断了工龄。矿区几个月没发奖金,工资只发70%,这点收入,让焦叔叔养活一大家子人,捉襟见肘。单位给两条路,一条是买断工龄,一年工龄价值四千五百,焦叔叔工龄从当兵时算,扒拉来扒拉去,还是二十七年,能拿到十二万一千五百元。第二条路是继续在岗位上,干买断人的活,工作量增加,长期发70%工资,甚至更低,每个月就几百块钱。两条路都狭窄,晦暗不明,笼罩在浓稠的雾里。

焦叔叔选择买断工龄,有手艺,怕啥,他劝我爸。是的,焦叔叔出去干一次活,一天挣两三百。我爸胆小如鼠,毫无闯劲,他选择赖岗位上,好死不如赖活着,背靠大树好乘凉,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不知道从哪搜出这些句子,劝焦叔叔。焦叔叔深吸一口烟说,活得太赖,就不是活了。房子里烟雾缭绕,能熏死蚂蚁,烟灰缸里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每一根烟头都承载着一段深思熟虑,一段反反复复的纠结。

我爸又坚持几年,东南亚金融危机阴霾消散,雨过天晴,企业效益好转,甚至出乎意料地好。单位给爸爸升了两级半工资,让他提前退休了。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要补充进来,老家伙得离开。

买断工龄激发了焦叔叔的活力,他戒了酒,整日在外奔波,皮肤晒得黝黑油亮。焦叔叔梦想拉起一支工队,承包工程。他离梦想越来越近,已经开始承接分项工程,最多时,领着十来个人干活。

焦叔叔来找我爸,他给我爸说,干得顺心不,啥时候一起弄,做技术指导。爸爸说,你那是电焊,我不懂。焦叔叔说,啥工种都需要,再说了,你站旁边看着,工程质量就能保证。爸爸说,我考虑考虑。

我爸的考虑还没有酝酿成果实,焦叔叔梦想的交响就戛然而止了,而且停止得很彻底,很绝情,如同正全力投入打游戏的电脑屏幕,突然被拔去电源,变成一片黑乎乎的死寂。

焦叔叔出事时我哥哥在跟前。哥哥技校毕业,学的修井,常年在野外一线,没事就喝大酒,三次胃大出血,有一次血色素掉到3克,医院下达两次病危通知书。哥哥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女朋友却跑了。他心灰意冷,让爸爸找人调回矿建四大队当了焊工。他刚刚出师,能将两根管子一圈圈烧结起来,偶尔也出来干私活。

工程是焦叔叔转包来的,一段七百多米直径三寸的原油管线。四台排列在一起的油井,从地下抽出来石油后,机泵将油加压,通过这条管线汇入集输站的大油罐。石油再从小集输站进入更大的站,最后经过管道或者装上汽车火车,输送到石油加工厂,炼制成汽油柴油煤油液化气。每一种产品都包含着汗水,都蕴藏着辛劳。

管沟就像战壕,随着地势,深浅不一。深的地方达到四五米,浅的地方也有两三米。挖管沟的是另一个工队,十来个来自靖远县的民工。有的地段用人工,有的用机械,那时机械还不普及。管子要360度焊接,焊上面时,趴着焊。焊下面就要躺着焊,左手拿护目面罩,右手拿着焊枪。焦叔叔给我哥说,趴着焊脖子疼,躺着倒是舒服。其实躺着焊也很折磨人,空间狭窄,施展不开,胳膊举得酸疼,不时有土滑落下来,搞得灰头土脸的。焊渣也往下掉,身体要包裹严实。

这一天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风,树不动,云不动,似乎时间也停滞着,只有几只斑鸠从管子跳到护坡上,又从护坡跳到管子上。一大早七点多,大家就开始干活了。哥哥和焦叔叔,两把焊枪,一前一后,吱啦啦响。不一会,管沟里就弥漫了焊条药皮燃烧后的呛人气味。工程已经完成一多半了,再有六七天,就能收工回家了。

焊罢两道焊口后,焦叔叔和哥哥爬出管沟,坐在一堆管子上晒太阳。哥哥掏出香烟,扔给焦叔叔一根。焦叔叔接上,放鼻子下闻了闻,说,好啊,你都抽窄版猴了,比你老爹抽得都好。哥哥说,不就是一盒烟嘛。焦叔叔说,不就一盒烟,你爸妈拉扯你们三个,太不容易了。哥哥嘿嘿笑了笑,不说话。两个人分别点着烟,几口吞下去,舒适爬满全身。哥哥索性躺管子上,眯缝着眼睛说,今天搞上四十米。焦叔叔说,搞就搞。焦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看焊条的包装,焊条是甲方提供的,来了一批新焊条。焦叔叔蹲下,拿起焊条包装纸箱,嘴里嘟哝着:E4303,怎么感觉烧起来不对劲,原来是J422,20号碳钢,还好,匹配着呢。

阳光很通透,到处明晃晃的,草已经完全绿了,春天结结实实地降临了。天已经很亮了,天空还能隐约看到月亮。真是奇怪,焦叔叔说。哥哥抬头看天,确实挂着半盏透明的月亮,月亮周围,一定聚集着星星,只不过,太阳光太强了,星星看不见。

事情的发生毫无征兆,如果强要寻找征兆,上下跳跃的斑鸠,白天的月亮就是征兆。可惜,谁能理解这些呢,他们不是猎人海力布,听不懂鸟语,更不是占星家,看不懂星象。突然,就像接到命令,管沟两侧的黄土倾泻下来,塌方位置正在焦叔叔仰面卧躺的上方,焊枪还在响,焦叔叔就被埋在了下面。哥哥被埋到肚脐处,他扔掉焊枪,大声呼救,几个人跑过来,慌忙不择路,从塌方的土上跳下去。他们拉着哥哥的胳膊,把哥哥拽出来。哥哥的鞋子和袜子,被黄土吃掉了。

惊魂未定,哥哥突然喊起来,焦,焦秀强,埋在底下。哪有焦叔叔啊,只有一根尚未防腐保温、布满铁锈的黄色钢管从土堆两边伸出来,沿着管沟往远处延伸开去。几个人发疯地刨起来,尘土飞扬。他们边刨,土还在往下溜,哥哥的手指都刨出了血,右手中指指甲脱落了。

在一辆挖掘机的帮助下,一个小时后,焦叔叔再次回到春天的空气里。他几乎与土结合到一起,或者变成土的一部分,身体尚热,但气息全无。他清理出来的脸,颜色灰而青。他右手扔牢牢握着焊枪,左手抓着面罩,面罩上湿乎乎的。黄土高原温暖厚重生长万物的黄土啊,收纳了焦叔叔。哥哥给我说这件事时内心沉痛,手掰不开啊,左手还残留着面罩把柄,右手骨头都掰断了。还有,哥哥沉默一下,抽口烟说,焦叔叔躺的位置,原来是我的焊口,那个地方特殊,有个45度弯头,焊口我焊不牢。我说,你可千万别内疚。哥哥沉默一下说,这都是命,也没啥内疚的。

事故第二天,私人工队周老板给树芝姨拿来五千块钱,之后再无露面,遍寻不得。焦叔叔在冰棺里冻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开了追悼会。

焦叔叔葬礼那天,天气很不好。从早晨开始,天就变了颜色,刚开始呈现出浓重的灰白色。随着风力加大,颜色逐步加深,最终变成浓郁的灰黄色。天空像被一块巨大的陈旧亚麻粗布包裹起来,很是压抑。刚刚变绿的柳树在发黄的风中摇摆着,徒劳挣扎。是的,与庞大的天空相较量,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焦叔叔葬礼上来了三个陌生人,最高的那个人穿着军装,两杠三星;一个眉毛很长,很多都白了;最矮的那个下巴深陷,还瘸着腿。他们是焦叔叔的战友。最远的从青海赶过来。这些人面向焦叔叔遗体,排成一排,三鞠躬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树芝姨低垂着头,只顾流眼泪。建设和建红站他旁边,一身缟素,场面很是恓惶。参加追悼会的人倒是不少,矿建四大队十四户河南人、三户安徽人都来了,甚至有山东和江苏人也来了。单位上也来了不少同事。焦叔叔安徽老家来七个亲戚,他大姐、二姐夫和弟弟两口子,还有三个年轻人。他的大姐夫和二姐,都已经先他而去了。

张群英竟然带着两个孩子也出现在现场。她眼睛红肿,面色蜡黄,像生了一场大病。她没有哀号,也没流泪,该流的应该已经都流过了。她让两个孩子跪下,小男孩显然不知道在干什么,但这种场合的严肃气氛,让他脸上也很严肃。两个孩子跟着母亲,顺从地跪下,三个背影单薄如纸片。女人垂下头去,磕在地上,两个孩子也垂下头,磕到地上。张群英竟然上了两万的礼金,掌管账目的魏师傅惊讶地张大嘴巴。我家才随了一百块钱,大部分都是五十。小男孩的眉眼,与健康越来越像,当然,也与焦叔叔的遗像越来越像。

单位照顾树芝姨,安排她到劳动服务公司下属岩棉厂上班,我妈也在那个厂。厂子在环江河边,三面环水,围墙圈起来,如同一个半岛。岩棉保温性能优良,包在管子上,能保持管子里油或者水的温度。但岩棉这种东西很扎人,手摸过岩棉,再摸身上,身上就像千万条针扎一样。她们上班,都全副武装,天气再热,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来,我听说,树芝姨去了群英面馆,她做手工臊子面很拿手,工资也开得很高。

追悼会后,树芝姨中午在陇原大酒店答谢宾朋。父亲带着我,和那几个陌生人同桌。穿军装的姓韦,眉毛很长的姓柳,凹下巴叔叔姓吴。饭桌上,聊起了焦叔叔。

韦叔叔夹一粒花生米,放入嘴里,长叹一口气,说:老焦命苦,人,有时候要看命。部队上,他已经做到了营长,负责后勤,我曾经是他的手下。你们知道吧,南方打仗,那几年不经常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风采》这些歌嘛,现在唱的人少了。唉,估计慢慢就没有人唱了,都看韩国明星呢。这些歌就是唱给我们的。

老焦去前线送物资,领一个班,十二个人,走到半路,碰见一队敌军押着咱们的两个人,敌人有十来个。老焦要夺回来,拉不住他啊。就这样,我们就冲了上去。谁知道不远处有一大队敌军。如果结果换一下,老焦现在就是英雄。实际结果是另一回事,我们十二个人,牺牲一个,重伤一个,被俘两个。老焦被我们拖回来了。

半路上,重伤的小高要说话,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是陕北的兵,一口浓得化不开的陕北话,鼻音很重。小高握着老焦的手说,营长,我不行了。老焦抹着泪说,坚持住,快到医院了,你一定行。小李无力地摆摆手说,我,我给你交代个事……事。我们趴上去,小李脸色灰白。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说,老家……家……米脂……有……有个女孩,还没结婚,她信里说怀孕了,本来,下个月探亲,我俩就结婚,结……结不成……成了。小李脸上竟然浮现出笑容,他吞下一口唾沫,凝聚起全身力量,继续说,告诉她,不要留孩子,不要留……

小高牺牲了。老焦擅自指挥,造成重大损失,撤销职务,记过处分。老焦要请假去陕北,部队不允许,他不辞而别。几天后,他带回来一个肚子微隆脸膛红通通的乡村女孩,说是小高未婚妻,让部队收留,而且要把孩子生下来。是小李的种,老焦和领导吵闹起来。正打仗呢,部队怎能随便收留呢,加上老焦不辞而别的账,最终让他提前转业了。

我突然明白了,张群英就是那个怀着遗腹子的女孩。

那天夜里,弥漫的黄沙突然消失,天空中浮现出灰白的云朵,云朵之间,甚至云朵之后,挂着很多星星,它们不管明亮,还是黯淡,都在深厚的天幕上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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