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独体论的思想历程与义理建构
2022-02-09雷静
雷 静
《大学》好恶说(好善恶恶)是宋明理学家阐发心性的经典资源,尤其是阳明学者诠释良知的重点。理学殿军刘宗周,以意根“好恶一机”来界定独体,体现了阳明学发展的趋向。牟宗三、唐君毅首揭宗周回到《大学》“好恶之意”,由“好恶一机互见”来诠释道德本体(1)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牟宗三先生全集》第8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377、366-367页;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 312、313页。。陈来、林月惠、黄敏浩、高海波等皆以意(意根)、好恶、独或独体互释(2)陈来:《宋明理学》(第2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6页;林月惠:《刘蕺山对〈大学〉“诚意”章的诠释》,《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1年第19期,第431-432、439页;黄敏浩:《刘宗周及其慎独哲学》,台北:学生书局,2001年,第158、159页;高海波:《慎独与诚意:刘蕺山哲学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364-375、391-405页。。陈立胜揭示了阳明学研几谱系所呈现的好恶之几面向,指出“独”与“意”被称为独体、意体,“几学”成为显学,“好善恶恶”这一“意志”面向成为了良知第一义。(3)参见陈立胜:《入圣之机:王阳明致良知工夫论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32页;陈立胜:《从“修身”到“工夫”:儒家“内圣学”的开显与转折》,台北: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2021年,第402、404页。研究者们认同“好恶一机”是独体的内涵以及独体通贯心性天的特质(4)戴琏璋:《儒家慎独说的解读》,《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3年第23期,第220-221页;陈佳铭:《刘蕺山的易学中之“以心著性”型态》,《鹅湖月刊》2009年第412期,第38-42页。,对于理解宗周本体论有着关键意义,但仍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系统的阐明。从思想历程而言,宗周怎样基于“好恶”来逐步推进独体论的义理建构,其相关的文本与思想历程,尚无专门讨论(5)学界对宗周慎独思想的分期主要基于刘汋年谱所说48岁提出慎独、59岁丙子之悟,如高海波以48-59岁、59岁以后分别为前期、后期慎独思想阶段,陈畅以48岁以前、48-57岁、57-68岁为早、中、晚年期。然从牟、唐以来,学者公认的“独体-好恶一机”内涵来看,宗周何时以好恶来看独,何时正式提出独体(好恶一机)概念,以及独体概念如何统合了存发、中和、寂感诸义,乃至独体概念完成的境界,都尚未有专门的思想历程考察与文本分析。(参见高海波:《慎独与诚意:刘蕺山哲学思想研究》,第246页;陈畅:《自然与政教——刘宗周慎独哲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0页。)。宗周对独体的思索,开展为本体、流行、境界等论域的逐层推进与交相阐发,本文将进入宗周思想发展的历程,考察其独体论的义理建构。
一、独体为好恶一机
宗周以好恶为诠释独体的要义,始于52岁(崇祯二年,1629年)所作《大学古记约义》(简称《约义》)(6)[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9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4页。以下所引《刘宗周全集》均出自此版本,不再详述。及《大学杂言》。《大学杂言》未标记著述时间,其序曰“一夕,偶思而得之,因谓诸生曰:《大学》一篇是人道全谱”(7)[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615页。,《约义》开篇亦言“惟《大学》直提人道全局”(8)同上,第604页。,似复述《大学杂言》之语气。刘汋《年谱》记录崇祯二年夏,宗周于杭州先觉祠会友、讲学(9)[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9册,第84页。。《大学杂言》序也提到与诸生讲《大学》,且其首次完整解释了“《中庸》是《大学》注疏”的涵义,而《约义》则仅简述此语(10)[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620、605页。,故《大学杂言》至少与《约义》同在崇祯二年。
对于“《中庸》原是《大学》注疏”(11)同上,第605页。,林月惠认为,宗周以《中庸》的义理来诠释《大学》,使《中庸》与《大学》的“慎独”义相互融摄交织(12)林月惠:《刘蕺山对〈大学〉“诚意”章的诠释》,《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1年第19期。。这也符合宗周本人在《大学杂言》中的解释:“‘慎独’一义,特见于‘诚意’章,尤为吃紧,故曰《中庸》是《大学》注疏。”(13)[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620页。基于此认识,他在《大学杂言》将《中庸》未发之中的本体意义赋予给《大学》好恶之“意”,以“好恶-几-意”来诠释至善本体。
好、恶二字,是《大学》一篇骨子,直贯到平天下处。中间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亲爱、贱恶、畏敬、哀矜、敖惰,皆好、恶之几所发。
好、恶两端最微,盖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为吉之先见,即至善之体呈露处。止有一善,更无不善。所好在此,所恶即在彼,非实有好、恶两念对偶而发也。此几一动,才授之喜、怒、哀、乐四者,而刑赏进退生焉,依然只是此意之好恶而已。(14)同上,第621页。
宗周以好恶为《大学》的“骨子”、贯通纲目的要义,《中庸》“未发之中”即《大学》“诚意”之“意”,意就是“好恶一几”,好善恶恶相即为一几,好恶一几乃是心几、“动而无动的深微本体”(15)高海波:《慎独与诚意:刘蕺山哲学思想研究》,第395页。。四德七情皆“好恶一几”所发,“好恶一几”作为意识活动的主宰、枢机,是纯粹至善的道德本体、意根,而非善恶两分的经验意念。(16)好恶之几的纯粹性与整全性,参见雷静:《从“理一分殊”、“万物一体”到“一统于万”:刘蕺山融汇朱、王的本体论探析》,《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4期。
在《大学古记约义》中,侧重于活动的枢机、主宰之意,好恶之几也被称为好恶之机。由好恶之机来诠释“独”(本体),并依次立足于“好恶之机(独)-喜怒哀乐(四德)-七情-身家国天下”的本体流行层次,来实践慎独工夫。在“独”为本体的前提下,宗周以慎独作为贯通《大学》八条目的工夫首脑,好恶之机即是意根、本体,在此层面的慎独工夫表现为诚意,工夫落脚处即好善恶恶之心体。喜怒哀乐是自好恶之机(意根)流行出来的本然意识,在此层面的慎独工夫表现为正心,工夫落脚处即心体本然发用之喜怒哀乐(四德)。七情是喜怒哀乐体现于身体的现实意识,发用随身体气禀而有正与不正,在此层面的慎独工夫表现为修身,工夫下手处即为七情之所在(17)本段引述《约义》内容,参见[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611页。。从本体流行的现实范围来看,修身、齐家、治国、明明德于天下是与之对应的慎独工夫在各领域的表现。
明确提出独体概念,并以好恶一机来诠释独体,分别体现于宗周54岁(崇祯四年,1631年)所作《中庸首章说》与《独箴》(18)[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9册,第98页。。《中庸首章说》指出独体是未发之中、本体,“独体惺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此独体也”,“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19)[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269-270页。。为更确切地说明《中庸首章说》的慎独工夫,宗周又作《独箴》解答“慎独下手处”、“以明圣学之要”(20)[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9册,第98页。,以好恶一机来诠释独体,论述其心性合一特质:
圣学本心,惟心本天。维玄维默,体乎太虚。因所不见,是名曰“独”。独本无知,因物有知。物体于知,好恶立焉。好恶一机,藏于至静。感物而动,七情著焉。自身而家,自家而国。国而天下,庆赏刑威。惟所措焉,是为心量。其大无外,故名曰天。天命所命,即吾独知。一气流行,分阴分阳。运为四气,性体乃朕。率为五常,殊为万事。(21)[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6册,第800页。
《独箴》以“惟心本天”提纲挈领,论说心体即独体、性体。从心体即独体而言,独体(太虚)具有独出于、超越于有形万物的绝对性,好恶一机之独一无二的至善定向、定准,正是独体的绝对性在心体维度的呈现,故心体即独体。从心体即性体而言,首先二者活动范围相即:以心量来指称心体能够作用的现实范围,心体由自身而扩展至家国天下的伦理活动的范围,必然从属于独体创造活动的性天整体。而且,二者的体用流行同构、贯通:心之体用——由好恶互根而有喜怒哀乐流行,同构、贯通于性之体用——由阴阳互根而有四气(春夏秋冬)流行。总之,从本体流行的角度看,更强化了“独体为好恶一机”的义理:心体即独体、好恶一机之一机无二,反映了独体的本体超越;心体即性体、好恶一机相即于阴阳一气,反映了独体的本体流行。
独体作为流行之体的意义,最终被宗周在66岁《学言》(即《存疑杂著》)(22)[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425页。中凝炼为“好恶之性发为喜怒哀乐”。
“正心”章言好乐,见此意之好者机;言忿懥,见此意之恶者机;言恐惧忧患,见忿懥之变者机,盖好恶之性发而为四端矣。(23)同上,第406页。
好恶从主意而决,故就心宗指点;喜怒从气机而流,故就性宗指点。毕竟有好恶而后有喜怒,不无标本之辨,故喜怒有情可状,而好恶托体最微。(24)同上,第412页。
宗周虽在52岁诠释《大学》时,已将好恶作为动而未形的中体之几,好恶之几动而有喜怒哀乐(25)[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621页。,而此时方有“好恶之性发为喜怒哀乐”的明确提法,好恶一机之独体作为心体、性体,是流行之主宰,心体侧重于好善恶恶之价值主宰义,性体侧重于好恶一机之流行枢机义。性体的好恶相即之一机,呈现为喜怒哀乐四气循环相济之一体。好恶之性发为喜怒哀乐,既体现了由好恶之体发为四气之用的体用流行层次,又凸显了“好恶一机-四气一体”的体用相即的理则。“独体为好恶一机”的含义统合了心性维度:从心体而言,独体是好恶一机、超越善恶对待的至善本体;从性体而言,好恶一机之独体发为喜怒哀乐,为主宰一切流行的枢机;从心性相即而言,好恶一机的人心之性,同于阴阳一气的天地之性,由好恶(阴阳)互动而有喜怒哀乐(四气)流行。
综上所述,独体为好恶一机的义理是以心性相即的统体来界定独体,从《独箴》到《存疑杂著》都是基于本体流行来彰显心、性、独三者的相即,显发了独体作为主宰流行的实体。这就需要进入宗周关于独体流行的论说,来探讨“独体”(好恶一机)的实体意涵。
二、“好恶之意即无善无恶之体”
宗周考察独体流行的成果集中于59-60岁。他于59岁(崇祯九年丙子,1636年)悟到独体为太极,“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26)[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356页。。在此背景下,他进一步深化了“好恶一机”的实体意义:“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即四者之所自来,所谓意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体物不遗之物而已,此所谓独也。”(27)同上,第351页。“最初之机”指向“之所自来”的所以然,好恶一机之意根是七情的根据,意根又以其自身的知好知恶为根据、从而表现为自根自因。唯独宇宙实体才具有自根自因的特质,故其能体物不遗、成为万物的终极根据(太极)。宗周本年的另一重要体悟“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此之谓‘无极而太极’”(28)同上,第371页。,明确指出“好恶之意即无善无恶之体”,由此突显了独体为太极的实体意蕴,而“无善无恶”是阳明学的著名义理,关联于存发、中和、寂感等本体流行脉络,故需要进入宗周的相关讨论,才能理解如何证成好恶(独体)之实体意义。
宗周60岁后工夫更为圆熟且得力,他将独体流行的自然而然境界表述为“独体即天枢”(29)[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5册,第299页。,在此语境下进一步探索存发中和等问题。早在51岁(崇祯元年,1628年)补订的《论语学案》(30)[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10册,第718页。中,他曾描述了天枢作为天道运动的枢纽:“天一气周流,无时不运旋,独有北辰处一点不动,如磨心车毂然,乃万化皆从此出。故曰‘天枢’。”(31)[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1册,第262页。在60岁给弟子金铉、鲍滨的信中,特别指点独体即天枢,以此说明敛发一机的境界。“一敛一发,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气机,而必有所以枢纽乎是,运旋乎是,则所谓天枢也,即所谓独体也。”(32)[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5册,第299页。天枢位于周天度数之中,是宇宙运行的枢纽。天道左旋,即逆时针、以天枢为中心不断向内旋入(33)同上,第299页。。天不断运旋向内,处于运旋中心的天枢呈现出持续向内收敛、收紧,绵密不绝而至无穷,故显现毫无缝隙、仿佛静止的样子(34)[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1册,第261-262页。。天枢本身常敛常止,其所存与所发之间毫无间隙,故宗周可依敛发一机而言本体工夫之存发一机。
在天枢敛发一机的天道观背景下,宗周指出了独体—喜怒哀乐的中和一性、存发一机的流行方式。至于进一步如何看待天枢与独体之间的相即关系,他66岁时给予明确解说,后节将详述。
《中庸》言喜怒哀乐,专指四德言,非以七情言也……乃四时之气所以循环而不穷者,独赖有中气存乎其间,而发之即谓之太和元气,是以谓之中,谓之和,于所性为信,于心为真实无妄之心,于天道为乾元亨利贞,而于时为四季。故自喜怒哀乐之存诸中而言,谓之中,不必其未发之前别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运于於穆者是也。自喜怒哀乐之发于外而言,谓之和,不必其已发之时又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呈于化育者是也。惟存发总是一机,故中和浑是一性……此独体之妙,所以即隐即见,即微即显,而慎独之学,即中和即位育,此千圣学脉也。(35)[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373-374页。
朱熹四德论认为,仁义礼智为天道生气流行(36)陈来:《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330页。。宗周之喜怒哀乐四德说进一步指出,仁义礼智四德统摄于一心,相应于春夏秋冬统摄于一气、生气流行的天道法则。由此豁显了四德说的宇宙论,如学者指出的,宗周之最精微的心性工夫,被内在到最纯粹的气化流行(37)杨儒宾:《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70页。,其哲学以气言心,为心性论建构起客观的宇宙论基础(38)高海波:《慎独与诚意:刘蕺山哲学思想研究》,第75页。。喜怒哀乐存发一机构成“独体(流行)之妙”的全体:四气所存即四气“存诸中”,循环不息之四气的存在根据在于中、中气,此中气即独体(於穆不已之体)。独体(中气)与四气的关系正是天道之乾与元亨利贞的同质异层关系,体用相即言其同质,体用有别言其异层,故以中气言独体,并非将其下拉至形质之气,而是强调独体流行的体用相即义。中气流行即为太和元气、亦为四气之所发,故而中和一气为独体流行的统体。宗周在57岁(崇祯七年,1634年)所著《圣学宗要》已指出独中具有喜怒哀乐四者,其所存为中,所发为和(39)[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229-230页。,此处更强调中和一性,都是天道元亨利贞运动。将四气所存对应于宇宙枢机(独体)主宰元亨利贞的有序运旋,将四气所发对应于天道运化产生万事万物。从独体作为体用相即、中和一性的流行统体来看,其既是主宰之本体,又是流行之本源,四气所存之枢机,亦是四气所发之先机,故又曰存发一机。中和一性、存发一机,也是寂感一体的心性相即机制(40)对于这段文本(“性情之德……”),杨祖汉指出,非牟宗三所谓心性分设、以心著性,而是“以心摄性”、从心之活动以证悟性。本文同意杨说之心性合言,但“以心著性”“以心摄性”都较似凸显心体,而宗周文本最终落在心性相即一体,强调流行统体之一体义。此统体义,黄敏浩释为“一物之本末”、意根独体之体用,故独体包含了本末体用两面。本文认为,此本末体用之统体义,体现了宗周“一统于万”的本体论特色。(参见杨祖汉:《论蕺山是否属“以心著性”之型态》,《鹅湖月志》2007年第39期;黄敏浩:《牟宗三先生对刘蕺山“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的诠释》,《当代儒学研究》2010年第8期;雷静:《从“理一分殊”、“万物一体”到“一统于万”——刘蕺山融汇朱王的本体论探析》,《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4期):
性情之德,有即心而见者,有离心而见者。即心而言,则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由中导和,有前后际,而实非判然分为二时。离心而言,则维天於穆,一气流行,自喜而乐,自乐而怒,自怒而哀,自哀而复喜。由中导和,有显微际,而亦非截然分为两在。然即心离心,总见此心之妙,而心之与性,不可以分合言也。故寂然不动之中,四气实相为循环;而感而遂通之际,四气又迭以时出。(41)[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372页。
“即心”言心体之寂感一体,心体活动是由寂而感的一气流行,体用贯通无碍,喜怒哀乐顺心体好恶的本然之则,亦即道德本体呈露其“所当然”的法则;由中导和、由未发之中发为已发之和,虽体用有别、逻辑上具备形而上下的微显、精粗之分,但未发已发、寂与感,并非存在时间先后之别,而是体用相即的统体。“离心”言性体之寂感一体,性体活动是由寂而感的一气流行,即宇宙本体呈露其“所以然”的法则,喜怒哀乐呈现为四气在时空中依次出现并循环不息;由中导和、由中气枢纽而主宰四气依次运旋,本体隐而不彰、而四气流行显现,呈现为体用贯通的生气流行全体。最后又综合心体性体而言寂感:寂然不动之时,心性只是一理,心识活动还未开展,四气蕴含其中但还未成形,只有四气循环的所当然之理。感而遂通之际,心性只是一气,心识活动已经展开为经验现象,性体流行在时空中呈现,所当然之理在现实中表现为所以然之序,即心体之喜怒哀乐流行遵循当然之则的秩序,在合适不偏的时空依次出现。
中和一性、存发一机作为独体、天枢运旋流行的机制,既被用于说明心体流行的由体发用的顺当然之理,又被用于说明性体流行的由微至著的顺自然之序,最后还可以说明寂时心体即性体、为存有之理则,感时心体即性体、为流行之秩序,故心性相即、寂感一体。宗周提出的存发一机,既分别解释了心体、性体各自的寂感一体机制,又综合心体性体,诠释了心性相即的机制。
基于独体存发一机、寂感一体、心性相即的流行特点,宗周提出独体是“无善无恶之体”、“无极而太极”,以彰显独体流行之一体无碍:
心无善恶,而一点独知,知善知恶。知善知恶之知,即是好善恶恶之意;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此之谓“无极而太极”。(42)同上,第371页。
阳明四句教是从心之本体无滞无留的意义上讲无善无恶(43)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05页。,而宗周是从独体即太极实体的角度来讲“无善无恶之体”,由此独体也被称为心极:“独者,心极也。心本无极,而气机之流行不能无屈伸、往来、消长之位,是为二仪。而中和从此名焉。”(44)[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353-354页。宗周并非要否定心体无滞之义,他以中和、寂感、动静之一体来界定心体,呈现了心体“不滞于有”(45)[同上,第354页。的意义。寂感也是阳明学论无善无恶所引出的核心问题,“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为王阳明天泉证道四句教首句(46)[明]王阳明撰,吴光、钱明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8页。,邹守益、王畿等弟子接续此教,阐发阳明提出的“常寂常感是中和位育之学”(47)[明]邹守益撰、董平编校:《邹守益集》上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98页。“定即良知之体”(48)[明]王畿:《龙溪王先生全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98》,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35页。,即从动静皆定的寂感一体,来讲良知本体无滞于善恶之义。如王畿论一体之仁:“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49)同上,第284页。良知、一体之仁流行无碍,突显了仁体流行这一终极问题。仁体(流行)作为寂感一体、心身一如的统体,为晚年阳明所特别重视,他提出“良知便是太虚”,以无形太虚统摄一切有形万物的发用流行,来阐发良知、仁体流行的境界(50)[明]王阳明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17页。具体论述笔者将以《寂感与心身:以王阳明理学诗为例》为题另文讨论。,无善无恶的心体无滞之义,被升华为仁体流行无碍的境界论,这里已暗含了“仁体是无善无恶之体”的思路。宗周批评阳明四句教,并非反对阳明学无善无恶说之心体无滞、仁体流行等意蕴,而是忧虑明末玄虚而荡的工夫流弊、将“无善无恶”等同为佛老之虚无。由此可能理解他批评“无善无恶”说不遗余力,但又强调“无善无恶之体”,彰显了仁体流行的意蕴。
综上所述,宗周在天枢敛发一机的天道背景下,论说独体—喜怒哀乐存发一机、中和一性的流行方式,在此基础上诠释寂感一体、心性相即,从而呈现独体为存发、中和、寂感、心性相即一体的统体,发展了阳明学关于寂感一体、无滞于善恶的仁体流行的义理。但宗周没有笼统地使用一体之仁的话语,而是将“无善无恶之体”“无极而太极”明确为独体,并解释其之所以主宰流行,乃在于其是万物流行的枢纽:“独便是太极;喜怒哀乐便是太极之阳动阴静;天地位,万物育,便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万物化生;盈天地间只是一点太和元气流行,而未发之中实为之枢纽其间,是为无极而太极。”(51)[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432页。枢纽即前文所揭示的好恶一机之主宰、枢机,宗周将无善无恶心体的无滞,客观地、确定地表达为好恶一机的枢纽机制,朗现了独体作为无滞于善恶对待的仁体(无善无恶之体)。由此,独体作为实体,亦即好恶一机为流行枢纽。虽然宗周以好恶一机的枢纽义诠释了独体的实体义,但好恶一机毕竟侧重于心性维度,而如前文指出的“独体即天枢”应当是宇宙实体的更为直接的表述,故最终需要说明好恶一机与天枢的相即关系。
三、“好恶一机”相即于“德妙一原”
前文已述宗周60岁时,与弟子论“独体即天枢”,说明敛发一机之天道与工夫。他66岁著《读易图说》《周易古文钞》(52)[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9册,第140页。,更深地契入“独体即天枢”的境界。他以《易》的体用之全为工夫原则,论说好恶与七情的体用贯通,显发本体工夫圆融一体。这也是他进一步阐明“独体即天枢”、独体之心性天道维度相即的工夫论背景。
宗周在《读易图说》中提出,心体为好恶之意,七情是其发用,分别是《易》所指的体用、圆方,也是矩与规(53)[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126页。。落实到工夫上讲,从好恶之本体入手,是存心养性的涵养之功,从七情之发用入手,是省察克治之功,宗周指出这两项工夫的相即:“就性情上理会,则曰‘涵养’;就念虑上提撕,则曰‘省察’;就气质上销镕,则曰‘克治’。省克得轻安,即是涵养;涵养得分明,即是省克,其实一也,皆不是落后着事。”(54)同上,第413页。涵养是省察克治的头脑,省克是涵养的呈现,二者是含藏互根、相即为一体的工夫双轮,从而实现了由体发用乃至由用显体,正如孔子晚年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圆融工夫。工夫之涵养省克一体互根,相即贯通于本体(独体)之好恶一机互见。
独体之好恶一机,工夫之互根一体,本体工夫相即贯通于天道,这三者之同构,即《周易古文钞》所说的“德妙一原”。
一部《易》书皆从乾、坤两画而出,乾坤分阴分阳,不过两物耳,而妙在合处。分则为物,物乃不化;合则为德,德妙一原。
性命之理,无往不在:在天阴阳,在地刚柔,在人仁义。分之以见两在之机,合之以见一原之妙。(55)[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1册,第230、238页。
德妙一原的天道,既是宇宙实体、万物本原所呈现的阴阳互根的一体,也是实体运动所体现的阴阳互济、相即贯通的法则。心性必然含摄于天道流行之全体,故性命之理是天道与心性相即贯通的整体,从而可知意根、独体好恶之一体两面、一机互见,相即贯通于天道之德妙一原。德妙一原之为阴阳互根、一体贞定,被《读易图说》直观地诠释为天枢之为阴阳相配、左旋定向。
此人心先天之象。太极之体,其仪于阳者,有天道焉。所谓“惟天之命,於穆不已”也。天道左旋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其数也。而数从中起,天枢建焉。
此具《河图》之象。图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皆左旋而阴阳相配。五行以相生为序,五十居中,有天枢之义。(56)[明]刘宗周撰,吴光主编、点校,钟彩钧审校:《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116-117页。
所谓“人心先天之象”“太极之体”“於穆不已”,如前文所述,指的就是独体。此处以易图来诠释“独体即天枢”,贯通了好恶一机与德妙一原。独体好恶一机之至善,不仅是道德价值取向,更且是天道本体境界。天枢即阴阳互根的宇宙实体,且呈现为朝左旋转不息之定向。天枢并非静止不动的点,而是阴阳一体、左旋运动的定向(德妙一原),独体并非悬空的本体,而是好善即恶恶的至善(好恶一机)。定向与至善,都是活泼泼的、存在于“分之以见两在之机,合之以见一原之妙”的德妙一原的天道中,从而好恶一机的实体意义,本就是作为宇宙实体的天枢的呈现,由此彰显了心性天道贯通的圆融化境。
综合全文可见,好恶一机之独体,因其自知好恶、一机无二,故为自根自因的实体。独体流行存发一机、寂感一体、心性相即,从而呈现为无滞于善恶的仁体、实体,且独体之所以是主宰流行的实体,乃在于其作为好恶一机的枢纽。“好恶一机-独体”的实体义,最终被归结于独体即天枢的境界,独体之好恶一机,即天枢之德妙一原,宇宙实体的心性与天道维度相即无碍。这既是宗周体证到的本体之实相,更是始终不离本心之好恶的至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