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性、民族性、诗意性”到“新民族主义”(二)
——作曲家曹光平教授
2022-02-09纪欢格
文|纪欢格
艺术的积淀时期(1975—2001)现代性与先锋性的探索
纪: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作曲家,不管外界如何动荡和变化,始终保持初心锲而不舍地追求知识,认真对待每一次创作工作即是为了有一天能独立创作,这种精神非常值得年轻一辈学习。您从配器到自己创作,其转折点是什么?有和以前母校的老前辈们交流过吗?
曹:我的第三个阶段比较漫长,从1975年开始到1983年我来了广州,一直在摸索一种自己的音乐创作语言。1975年是我的独立创作开始的风向标,这个要感谢我太太刘芳春老师,她很鼓励我,我们在1975年结婚,婚后我便开始搞独立创作。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弦乐四重奏《少年进行曲》,一部很小的单三部作品。1978年我写了《第一交响曲》,1980年写了《第二交响曲》。1982年贺绿汀老前辈到了四川,我去见了他。我这人很内向,一直想去见他但又犹豫,于是我太太刘芳春老师就不断动员我,我就讲,我也差不多有十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见。我去敲贺老的门——那个年代没手机也没电话,我就直接去拜见他,正好那天开门就是贺老,我印象很深刻:一开门,他见到我开口就是:“唉?曹光平啊!”我当时就笑,1965年参加运动一直到1983年,18年了,没见过他,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说:“贺老,您好了不起呀,还能记得我的名字,您这记忆力真了得!”他就说:“你们这批小孩子(我们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上来的,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我都记得。”后来就开始聊,我就给贺老汇报这些年创作的作品。因为当时我家里没有钢琴,我就在川音的谢正南老师家里,把作品弹给贺老听。贺老就说:“你这些年进步很大!”我就把我的交响乐的主题,还有一些小作品包括《少年进行曲》等都弹给他听,他很满意,后来就又见了好几次,每次都有充分的交流。
纪:按理说,作曲家应该更喜欢待在团里,专心作曲,但履历显示您1983年由著名音乐家、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教授推荐来到星海音乐学院任教。您为何会从川剧院来到星海音乐学院任教?是什么契机让您对教学产生了兴趣?
曹:相对于教学,我这个人更喜欢作曲,可以一整天不说话,投入到写作中。当年我到成都之后,认识了黄虎威、高为杰等前辈,他们都动员我去四川音乐学院任教,但我就说,我喜欢搞作曲,想留在创作团体。后来贺老来到四川后,有一次他就讲:“曹光平,以你给我汇报的这些年的学习情况来看,我觉得你虽然在川剧院很好,十年里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从长远来讲,我觉得你还是到音乐学院会更好一点。”于是贺老就把我推荐到了广州音乐学院(星海音乐学院前身)。当时第一任院长叫梁寒光,延安过去的,是贺老最早的一批学生。贺老就说,他可以推荐我。我后来听贺老的夫人姜瑞芝先生说,贺老很少推荐人。我就说:“呀!我这么荣幸!”当然有贺老推荐就很顺利,1982年,广州音乐学院马上就接收了我。我本来83年初就可以到,但83年下半年我又到了北京去参加中央演出的《绣襦记》。后来就在同年12月,我到了广州,和施咏康先生差不多同时间来,他从上海来,我比他早了一个礼拜。
我更偏重于实践,没有独立作品,偶尔写过一些歌,也参加初步的实践,但均以配器为主,在这过程中我逐渐对乐队熟悉,自学一些作品,也在实践中了解川剧,接触民间音乐,创作观念逐步形成。
纪:您的成名作应该是《赋格音诗》(1984),这个作品获得了1985年全国第四届文化部音乐作品评选二等奖,后来作品筝和埙《夜思》(1995)也获得美国长风奖第一名,这两个作品都具有“现代性”特点。您沉淀那么多年,在承担繁重教学工作量的同时,还能兼顾作曲,并将自己的作品乃至中国音乐创作推向国际大舞台,一出场便获得这么好的成绩,实在是非常值得庆贺!
曹:1983年12月到了广州音乐学院以后,1984年我就写了第一个作品——钢琴五重奏《赋格音诗》。说起这个作品,我要感谢施咏康先生。我们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认识,他当时没有带我们的课,但很多活动也会见到他。他很热情,就和我说:“曹光平,你写个作品,你刚来,人家对你不了解。”我想想就写了这个作品。1984年底参加广东省音协的比赛,获得了第一名。赛后我得知杨庶正老师(现任深圳音协主席)和宗江老师——两位来自广州交响乐团的驻团作曲家——以前他们都不认识我,听了我这个作品后,都对我这个作品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随后文化部的比赛正好是钢琴作品与室内乐作品评选,而且这一届是唯一的一届现场演奏,我便组了个五重奏,钢琴我自己弹,星海音乐学院管弦系几位青年教师如金忠先(小提琴)、梁天莘(小提琴)、胡昆祥(中提琴)、黄海昌(大提琴)为我演奏弦乐重奏部分,然后李自立教授(小提琴)、史介绵教授(指挥)帮我们排练,最终比赛获得了二等奖。回来以后听杨庶正老师说,我们广州代表团参加全国比赛,这次是第一次获二等奖,以前都是三等奖居多,省里面很重视。随后很多协会像广东省音协,我就都参加了。当然除了这几个,我也参加了其他一些比赛,也获得一些奖项。
纪:所以离开了川剧团,我的感觉是,您反而进入了独立创作的活跃期,很多重要的个人作品如《女娲》都诞生于这个时期。其实很多年轻作曲者在面对创作时都会有一种迷茫,不知道怎样在浩瀚如烟的音乐世界中寻找到自己的创作定位,更不知道如何形成自己独立的音乐语言和风格。您一直探索作曲技法和风格问题,做过理性的思考与总结,那么您如何定位自己的创作风格?
曹:1975至2001年这27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包括成都几年和来广州后的这些年,这个阶段可以称为我创作的第三大时期——对先锋音乐风格的探索时期,也是最重要的时期,我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都产生于这个时期,其中最有特点、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带两面潮州大锣的钢琴曲《女娲》。这个作品我没参加比赛,只在1988年于香港举办的ISCM世界现代音乐节上首演,很轰动。当时有个加拿大作曲家问了我这个作品的创作理念,我就说这个作品追求“现代性、民族性与诗意性”,这个确实是我在这么多年的摸索中探究出的一种创作理念,另一个是“前卫·中卫·后卫”,这些理念多次融入到我的个人作品中,成为了我独立的音乐语言风格。
纪:1975至2001年间,您创作过哪些体裁的作品?
曹:我1978至1999年间写了十部交响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室内乐、艺术歌曲等,都是在这个探索过程中不断实践出的成果。我这个创作时期的时间线拉得比较长,作品主要以管弦乐、钢琴、室内乐为主,声乐作品以艺术歌曲为主,合唱还不是太多。
风格的确定时期(2002—2017)注重民族性与旋律性
纪:2002年之后,您的创作风格和体裁的选择开始出现变化,我们且将这个时期称为您第四个时期,在创作上质的突破应该在于更加注重“民族性”与“现代性”的结合,尤其是对“民族性”的注重,集中体现在您这个时期的作品中。民族性的呈现不容易,需要走访很多少数民族地区,而您的采风活动和您的创作一样,都具有“只争朝夕”的精神,民间音乐素材在您笔下转化为一种气质,为您的作品垫上厚重的文化底蕴。
曹:2002年我开始进入老年时期,我42年生,这一年正好60岁。这个时期我创作了最重要的两部作品——《第十一交响曲》(2009)和《第十二交响曲》(2016),创作上除了器乐作品外,我的重心更多放在独唱、合唱与音乐剧上面,声乐作品写得比以往更多。为了实现民族性的精粹,我的采风活动更多了,去过西藏的拉萨、林芝、那曲草原,云南的西双版纳、红河、玉溪、丽江、泸沽湖摩梭人地区,贵州的少数民族地区如黔南、黔东南、黔西南等地,河南的开封、洛阳、郑州等地,河北的保定、白洋淀,湖南的湘西,浙江的宁波、杭州、绍兴,广西壮族地区等。在2000年后,我写的合唱作品很多就是取自这些地区的采风素材,像最近出版的取自西藏藏族风格的合唱作品集《天湖·纳木错》《康巴情》,河南风格的管弦乐作品《黄河序曲》、小提琴协奏曲《杜甫》,河北风格的管弦乐作品《雄安序曲》、室内乐《白洋淀》,江苏风格的管弦乐作品《江南印象》,以及新疆、云南、湖南等地的合唱作品和室内乐等。如果说,80年代我的很多作品处于探索阶段的话,那这个时期我在保持探索性的同时,更注重了听觉上的欣赏与享受,毕竟音乐首先是个听觉的艺术。如我的合唱作品《天湖·纳木错》,主要就是把握风格的特色,而且要让听众能感受到,这个很重要,你把创作技巧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听众感受不到也是不行,而且风格处理不当,还会把原有的民族特色散失掉。这里我要推荐一下秦文琛的《五月的圣徒》,我就很喜欢。
纪:关于旋律性的问题,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受到的启发?为何会在一段比较长时间的探索之后,将音乐创作的重心从“现代性”转向“民族性”与“旋律性”?
曹:我印象很深,是当年贺老在四川听了我的作品以后,他说我的和声、复调、配器处理得都很好,唯独旋律方面不够鲜明,这句话让我牢牢记住了,所以后来我在《天湖·纳木错》和《女娲》里就很注重旋律线条处理上的风格鲜明度。总体而言,我在2002年以前的创作,探索性更多,但在2002年之后,我在延续“现代性”的同时,也开始对民族性问题、音乐上的听觉问题,会有更多地倾斜。我的两位最重要的老师——贺绿汀先生和陈铭志先生认为横向写作与纵向写作都很重要,而且各个流派都要掌握好。贺老鼓励我们去采风,重视创作上旋律风格的鲜明特点,陈先生很强调音乐上的复调营造的立体感,重视现代性。她和我介绍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亨德米特等作曲家的作品,在那个年代引导我们接受现代音乐,着实很不容易。当然现在这个时代很包容了,把西方好的精华都吸收了,这是好事。
创作的总结时期(2018至今)对“过去”与“未来”的思索
纪:有人将您2018年的“交响乐作品音乐会”称为您最重要的一场音乐会、最后一场个人音乐会,也将您在这场音乐会上首演的“第十二交响曲”称为您的收官之作,但我觉得您是会将作曲事业“进行到底”的作曲家,“作曲”已经融入到您的生活中,我们也很期待能够继续聆听到您的新作。能否和我们剧透下未来几年的创作计划?
曹:2018年9月,我在星海音乐厅“曹光平交响乐作品音乐会”之后,创作重心就放在了合唱、歌剧等其他形式上,最近几年一直在写歌剧《长生殿》。这部作品从2010开始构思,已经完成了部分咏叹调,还有几场没有写完,争取今年完成。
纪:西方音乐史上有很多著名的作曲家除了作曲,也有相当一部分精力是投入到理论研究中,我们熟知的就有舒曼、柏辽兹、勋伯格等。这些年您除了作曲,举办专场音乐会,还公开出版发表了不少个人作品集、专著、教材、论文等,最近刚出版的就有两本专著《现代音乐作曲技术分析》(2020)、《现代中国十二代音乐家》(待出版),像您这样既有颇多创作成果,又能撰写颇有见地的研究文章的作曲家,在中国着实是不多见的。
曹:确实,除了写作品,这些年我也有一些精力是放在理论研究上的。早期我的论文写作不是很多,大概在《前卫·中卫·后卫》(2001)作品卷与论文卷出版之后,我大概每年都会发表一篇论文,我的很多代表性论文也都收录到了这部《前卫·中卫·后卫》论文集里。结合到我刚说的风格问题,这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对于过去的、以后的,我觉得我有三篇论文比较重要:
第一篇是1978年1月发表的《条与块——论音乐音响运动与造型》,提出“条块”的创作理念。这里我需要强调一下在现代音乐创作中关于“现代性、民族性、诗意性”的部分:我在1988年参加香港ISCM国际现代音乐节,当时与会的专家团很多来自上海音乐学院、四川音乐学院、广西艺术学院等专业院校,李焕之带队,谭盾、叶小纲、高为杰、赵晓生、徐坚强、吴少雄(福建)等8位作曲家,当时就在会上专门对音乐创作中的“现代性、民族性、诗意性”的问题进行热烈讨论,都很认可其在中国作曲家音乐创作中的重要性。
第二篇是1995年12月发表的《前卫·中卫·后卫——第二次作品音乐会的思考》,提出“前卫·中卫·后卫”的创作理念。当时在广东现代舞团的“现代舞周”,我开了一场音乐会,为观众呈现的《第十二交响曲》第一乐章《哈姆雷特的独白》,与前面提到的筝和埙《夜思》等作品,都集中代表了我这一创作理念,音乐会之后我就发表了这篇论文专门讲述这个问题。
第三篇是2001年9月发表的《条块·新东方音乐·分形·素质教育·站位·风格·更新》,提出“新东方音乐”的创作设想。新东方音乐是我的这第三篇论文中重点强调的作曲理念,关于这一点,星海音乐学院王少明教授也有篇访谈文章《从“前卫·中卫·后卫”到“新东方音乐”》专门详述。
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是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新民族主义”的设想,觉得最近几年的新东方音乐带有强烈的新民族主义的倾向,很可能正在逐渐形成新民族主义的创作倾向,而且很可能以中国作曲家为代表,很多作曲家,包括我最近创作的八首西藏风格的合唱都属于民族意识很强的。我个人觉得新东方音乐和新民族主义是相吻合,因此很有可能在世界范围内,音乐创作将会掀起新民族主义倾向。我们的“民族主义”带有现代音乐技法,也会和其他一些新的意识和技法相联系,可以称之为“新民族主义”。
纪:今天听完您详述五个时期的人生经历,我由衷地感慨与敬佩——对待音乐创作与学术研究,我们太需要秉持单纯、认真且坚持不懈的态度了。最后能否给我们年轻辈正在成长的作曲学子一句寄语?
曹:伟大的中华民族作曲家的诞生往往很强调人性与个性,在音乐中凸显精致的气质与追求,才能让作品在浩瀚如烟的音乐世界里独树一帜、长久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