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风骨”诗学观的发展历程
2022-02-09王赟
王 赟
(中国矿业大学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引言
“风骨”是中国古代美学理论的重要范畴之一,是适用于书法、绘画、诗歌、散文等多门类的艺术创作和批评理论,以“风清骨峻”为主要特征,对传统艺术创作和理论批评有着不可估量的规范作用。唐之前,“风骨”的含义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从描写自然事物到展现人物品格再到评价文学风格。在《说文解字》中,“风”意思是“八风”,指的是自然界中的气流[1];《庄子·齐物论》说道:“大块噫气,其名为风”;[2]《吕氏春秋·审时》注说道:“风,运气也。”[3]14可以看出,“风”是中国古人用来说明气的特性的,有着流动不息的特点。在“风”的运化过程中,充满着生生不息的力量,可以鼓动万物,因此魏晋南北朝的士人学者将之引用到人物品鉴之中,来指代人物的性情。再说“骨”字,《说文解字》中将“骨”字解释为“肉之覆也”[4],它的本义指的是骨头。后来字意中虽然也保留了骨法的意义,但是又不局限于此。在与许多意思丰富、富有表达力的字句搭配时,它主要被用来指人物的一种精神品格。如《世说新语》中的《赏誉》有“垒块有正骨”[5],《品藻》有“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6],《宋书·孔觊传》有“骨鲠有风力”[3]16,等等,都是这种意思。由此看来,“风”“骨”两个字的构词能力很强,常用在人物品鉴中,这为他们自身的组合创造了可能;而两者内在含义相资相益所造成的既韵度不凡又有活力的丰富意蕴,则使这种组合在不断地品评实践中日趋稳定。魏晋南北朝人用“风骨”来形容人,在史籍中可以看到,如《宋书·武帝纪》称刘裕“身长七尺八寸,风骨奇特”[7]、《北史·梁彦光传》称其“此儿有风骨,当兴吾宗”[3]16。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们讲究骨紧风清、简贵郁苍的仪态,希望借此来表达自己不同世俗的高雅的情致,反映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上便是自己的语言和文章都要变得“风清骨峻”起来。
二、纠正齐梁诗风:魏征为“风骨”声律论而铺垫
唐初的诗歌中有大量的宫体诗和应制诗,这是由于隋朝诗歌传统的影响,其代表诗人是上官仪等文学侍臣。虽然宫体诗与应制诗在格律和技巧等方面为唐诗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是其中大多数作品都未能真正面对人生、世界和自然。由于宫体诗存在着明显的弊端,唐初的士人学者开始进行反思和探索。统治者积极组织官修史书,以巩固新政权,全面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因此,以魏征为代表的初唐历史学家是第一批主张“风骨”的人,他们对六朝文风进行思考,肯定了六朝诗歌所取得的成就,重视文学的抒情作用,但是同时又着重指出了文学的政治功能。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中总结了汉魏至隋朝的文学,并全面阐释了自己的文学主张。
首先,魏征阐述了文学的功能。他一方面强调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功能,“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另一方面他也并没有忽视文学表达作者自己观点的作用。他认为,文学除了政治和宗教的功能以外,还具有自我调节、自我实现的价值。其次,魏征还提出文学应该多元化兼容并包的观点。在《隋书·文学传序》中,他比较了南北朝文学各自的特点,提出南北文学应该进行融合的思想,“若能各去所短,舍其两长,则尽善尽美矣”。再次,魏征对于一些文学作品给予了客观的评价。他对自“汉魏以来,迄于晋宋”的文学都持肯定的评价,赞扬江淹、温子升等著名作家的成绩;对于“梁自大同以后”的文学,基本上持消极否定的态度,他尤其集中批评了宫体诗,认为它“雅道沦缺,渐乘典则,争驰新巧”。魏征对于宫体诗的反对具有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初唐宫廷中,宫体诗还有相当的影响。但是魏征认为一个新王朝,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若朝野上下全都沉迷于声色,就有重蹈覆辙的危险。因此他将宫体诗视为亡国之音,加以批判。由此可以看出,魏征的人文思想与当时倡导宫体诗的士人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总的来说,魏征提出了具有开创性的理论构想,这些思想对于当时诗风的改变和发展有着重要意义。但是由于六朝文学的影响依然巨大,当时改革的效果并不明显。但是,以魏征为首的一批人既重视文学的政治和宗教功能,又重视文学的表现形式。从长远的观点看,他们的主张对于盛唐诗歌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也正是在他们主张的指导下,唐代的大量文学作品以及作品中体现的诗学观念,都已经进入了美学的范畴,其中在诗歌领域,审美批评主要集中在“风骨”“兴象”“意境”上面,使之超越了传统的功利主义批评,将其升华为风格批评。这种针对齐梁诗风进行的反思,至少在观念上,已为唐诗的变革改造奠定了比较坚实的基础,为后来“风骨”声律论的提出做了铺垫。
三、诗歌充满刚健骨气:初唐四杰开“风骨”之先声
“初唐四杰”大都出生在唐朝贞观年间,以文章齐名天下。他们才华横溢,渴望建功立业,但却仕途不顺,屡遭打击;身处逆境,却未尝意志消沉。在他们的创作活动中,有非常清晰的变革文风的自觉意识和健康的审美追求,改变了当时的写作风格。杨炯从“风骨”的角度出发,在《王勃集序》中对许敬宗等人的作品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揉之以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循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
杨炯对于上官体是明确反对的,认为其“争构纤微,竟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这些宫体诗都没有表现出“风骨”的内涵。由此可见,他对纤弱雕琢、错金乱采的诗风,表现的是明确的不满。也可见此时的“风骨”,指的是一种充满激情刚健的诗歌风貌。
“初唐四杰”在他们的创作中开始有意识地把“风骨”付诸实践,展现了其与宫廷诗完全不一样的思想风貌。“初唐四杰”改变了上官体斟酌于字句,过于推敲和空洞无物的特点,并写出了作者的真实感受,在他们的诗歌中有一种不平之气。正如王勃《游冀州韩家园序》所说“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这种壮思和气势,常常在他们的笔下迸发,尤其是卢照邻、骆宾王的七言歌行,刚健雄气,又兼备风骨,诗歌写得跌宕畅快,才华毕现,显示了唐初诗风的转变。卢照邻的《行路难》融叙写、议论、抒情于一体,畅快灵动,淋漓尽致。这首诗以物起兴抒怀,感叹岁月易逝,了悟人生哲理,眼界开阔,叙事宏大,不再是空自感叹,而变成了悲欢人生的哲理反思以及沧海桑田的历史长吟。更值得一提的是,题材也有所转变和扩大,不再像宫体诗那样局限于狭窄的宫廷,而是开始转向广大的市井民间。“初唐四杰”的创作促进了诗风诗体的转变,这是一种可贵的尝试。
“初唐四杰”在理论上主张刚强劲健、风骨凛然的诗风,把唐初文学家重“气质”、尚“风力”的理想加以推广和传播,这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是一种可贵的新体诗的尝试。他们作诗,或唱边塞建功的豪兴,或叹人生功名的虚无,并因功名不就而更加致力于对这种失意之情的描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与魏晋诗人有着同样的情怀,大都才华横溢且生性敏感,哀乐过于常人。当自我期许得不到实现之时,会勃然迸发极度的愤懑,借着宇宙天地、山川草木将自己内心的不平之气发泄出来,因此诗歌十分激昂遒劲,有了刚健骨气。
四、陈子昂标举唐诗“风骨”的明确方向
陈子昂在调露年间开始登上文坛,要晚于“初唐四杰”许多,但在对六朝文风的批判和对“风骨”之于诗歌创作重要性的提倡方面,有着与之一致的立场。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写道: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观齐梁问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8]
在这段话中,陈子昂明确提出了他进行诗歌创作的总纲领,那就是恢复汉魏“风骨”传统的思想。他明确反对齐粱诗歌浮糜的不正之风,并提出“兴寄”和“风骨”两条创作原则,“兴寄”就是比兴寄托,“风骨”就是诗歌昂扬向上、顿挫有力的风格。这些创作观念为初唐诗歌摆脱浮艳糜丽的形式之风,重新获得诗歌的生命力,沿着健康道路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陈子昂以“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来描述诗歌的总体审美观。他对创作诗篇提出了一个总的原则:“洗心饰视,发挥幽郁”,意思就是洗去心中世俗的思想,消除被蒙蔽了的虚幻景象,彻底地把握事物的本质,将心与物混合,如此表现诗人的情感,其实这也是陈子昂“兴寄说”的内在含义。
更难得的是,陈子昂不仅在理论上对“风骨”精神进行了贯彻,在他的实际创作中,“风骨”精神也得到了确切的体现。特别是他的《感遇》38篇,汲取了阮籍《咏怀》和左思《咏史》的传统,由兴寄而发挥沉郁,从而体现出“风骨”的特点。应当特别提及的是他的《登幽州台歌》,原文如下:
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泣然流涕而歌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时人莫不知也。[9]
这首诗歌表现了作者遗世独立的感伤情怀,整首诗回荡着睥睨一切的傲然之气,在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的苍凉中形成了反差强烈的情感的跌宕起伏。向前看不到知人善用的君主,向后也望不见求贤若渴的君王,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却得不到任用。但是,他的生命是有限的,于是便产生了怀才不遇、怆然涕下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是无助的,表现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愤慨。整首诗具有很强烈的情感起伏,能引起怀才不遇之士的强烈共鸣。
“风骨说”经过陈子昂的大力提倡和贯彻之后,风及了整个唐代诗坛。他所标举的“风骨”是他进行诗歌创作的总的原则和纲领。陈子昂倡导的“风骨”“兴寄”是唐诗的两个最重要的品质,由此要继续发展“汉魏风骨”,并以此革除当时普遍存在的作诗过于精雕细刻、没有真情实感的思想,为恢复和继承建安文学的优良传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形成了唐诗“风骨”发展的明确方向。
中唐以来的诗歌大多注重意境创造,因此多谈“风调”而少谈“风骨”。但这并不表明“风骨”已经失去了意义,在某些时候人们仍以之作为标准进行诗学批评。如“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在《赠何兆》中就写道“文章似扬马,风骨又清羸”。中唐平易和奇崛两派代表人物论诗也经常提及“风骨”,元稹便不满沈佺期以来的“律切则骨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的习气。晚唐时期的国力已经不复往昔,诗人们也再难重现当时的积极心态。唐朝藩镇割据,国力衰微,文运不复,诗歌虽然仍有创作,但是已经没有大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