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通向社会大众的典范之作——《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一书评介

文/王本朝

温儒敏老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的名家，他的研究贡献主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前者著述如《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文学史的视野》《现代文学新传统及其当代阐释》《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现代文学研究自选集》等，后者如《温儒敏谈读书》《温儒敏语文讲习录》《鲁迅作品精选及讲析》《温儒敏论语文教育》《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等，各有近10种。在笔者看来，这些著述中，《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有着特别的价值。尽管温老师在这本著作里多次提醒读者，不要只顾寻找作品的思想意义，要放开阅读，注重阅读的整体感受。

《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在大学文学史教学和中小学语文教学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真正打通了大学现代文学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大学中文学的是文学史，中学语文教学多年沿袭“思想意义”和“写作手法”二分法，久而久之，使得学生思维方式僵硬，阅读能力浅表化，审美感受粗糙化。近年来，大学老师和中学老师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并设法作出改变，但多数苦于无门。大学老师习惯性地按自己熟悉的文学史和西方文论讲解文本阅读，虽起到开拓视野，换一种读法的作用，但总体效果并不明显，其讲解太深奥，离作品太远；而中小学老师的作品阅读，包括整本书阅读，总体上还是没有逃出思维方式和感受的局限，不免落入窠臼。《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把这两者很好地融合起来了，并提供了一套既有文学史背景又适合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阅读方法。

针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温老师提出了“三步阅读法”——直观感受，设身处地，明理分析。直观感受就是先获取直观的“第一印象”，设身处地就是回到历史现场去理解去感觉，名理分析就是理性判断，恰当评价。

他以《天狗》为例，不先入为主预设理论和观点，要“赤手空拳”放松地读，不急于分析，不考虑主题意义，先获取第一印象，将知识性的了解和某些定论“抛到脑后”。分析诗歌要从“诗性”角度去感受、体味，只归纳思想内容、写作手法是远远不够的，先入为主的分析是“有害”的，容易造成青少年对经典不感兴趣。他说：“阅读《朝花夕拾》最好先放弃所谓‘意义’追索，去投入更多的兴趣与感情。”强调读出作品原味，体验人间味和散文之美。“不急于分析‘意义’，放松去体验、去整体把握、品味。”

温老师还特别强调阅读作品要放松心态，从作品出发，从“最能引起特别的感受和思考”“最有创意”的那些部分出发，“切忌用既定理论”套用。阅读作品不是满足寻找主题和创作方法。阅读方法不是万能的钥匙，角度和方法多种多样，应该在阅读中不断调整阅读姿态。不预设观念，甚至抛开作家和社会背景，直面作品。特别感受出语言的“味道”，坚持“整体感受”和“细读”，重感受，弃理论，整体把握，细读语言，不忙着去寻找作品的中心思想。可以说，温老师给中小学老师和读者松绑，提供在“意义”之外的阅读方法，回到了传统感悟、体悟、直感和形象思维的方法，而不是概念演绎、知性把握和归纳总结的方法。

如何欣赏作家作品，温老师也提供了一套方法论，就是抓关键词和文本细节。在欣赏作品时，温老师不面面俱到，而抓住作家作品之关键词和文学史细节，力求贴切、传神。如欣赏作家，“忧愤深广”的鲁迅，有涩味和简单味的周作人，“不可重复之美”的“冰心体”，“真性情”的郁达夫，“带着镣铐跳舞”的闻一多，“跳着溅着的一道生命水”的徐志摩，面对世俗难题的“莎菲女士”丁玲，“两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的艾青，“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的穆旦，“土得掉渣”的赵树理，等等。欣赏作品，如“五四摇滚”的《女神》，《雷雨》中的“情欲”，《边城》的“白日梦”，《呼兰河传》的“越轨的笔致”，《十四行集》的“冥想的艺术”。这些关键词，或来自作品本身，或来自学界评价。一个关键词，就是一个作家的身份证，就是一个作品的Logo。

《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要特别关注的，就是它的写法和文体。一是它不讲大道理，从文学史，从作家作品细节出发，从可能存在的阅读问题出发，角度小巧而机智。如李金发的“客家话和翻译腔”，“如何看待‘女一号’虎妞”，《雷雨》被删去的“一头一尾”很重要，“《生死场》的‘场’是什么”。二是它采取谈话、交流的表达方式，放得开又收得拢，像随笔，像札记。今天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文字了，可以当作美文读，很像朱光潜、朱自清、叶圣陶和夏丏尊他们的文风。在阅读时，很容易想起朱光潜的《谈美》《谈文学》《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想起朱自清的《论雅俗共赏》《经典常谈》，极像叶圣陶的《文章例话》和叶圣陶、夏丏尊的《文心》。行文平易近人，如谈话，如书信，可称为“给语文老师的30封信”，30讲都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短小精粹之文。

众所周知，温老师担任过中小学语文统编教材总主编，有丰富的感受和认识，他以前也写过《温儒敏论语文教育》《温儒敏谈读书》《温儒敏语文讲习录》等，但《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的写法不同，它不是理论分析，而是阅读示范，是在“思想意义”之外和在“平等对话”中的倾心交流，中小学语文教师、大中学生是其“拟想读者”。温老师常常站在大学生和中小学生的立场，作阅读示范，有的用语新潮，口语化表达。如说《女神》是“五四摇滚”；说《尝试集》开新诗风气之先，对待历史要尊重、理解和同情，理解“粗糙的《尝试集》有里程碑的意义”，同时也看到胡适“尝试”的“造反”“无厘头”“好玩”；说李金发诗歌有一种“范儿”；说《五猖会》的民间风俗“写得多么有趣”，《无常》也是“多么妙趣横生”，《父亲的病》“发人深思的力量”，《琐记》《范爱农》“有趣好读”。 于是，他提出，“读《故事新编》可以放松一点，那才读得更加有味”，这样才“会发现，鲁迅这么富于情趣，这么‘好玩’”，不要把鲁迅想象得那么威严、难懂、难于接近。

这些写法和说法，让人耳目一新，设身处地，拉近了距离，很切合今天的中小学生。当看到温老师在著作里模拟孩子语气和流行语言说话时，大家就有读下去的愿望，读起来轻松愉快。

可以作为散文美文阅读的，如第11讲讲读徐志摩，以朱自清的评价，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为标题。说他有不少“粉丝”，是新月派的“招牌”诗人，“好像永不过时”不会有时代的隔膜，年轻人天然喜欢徐志摩，因为他是那种“有情性的无拘无束的歌唱”，“大概每个人总有那么一段时光，是和‘徐志摩式’的诗歌亲近，并能把它当作知音的”。读徐志摩不需要太多的人生历练，也无须掌握写作的时代背景，甚至不需要精致的鉴赏力，“只要尽情投入，就能找到熟悉的情感的‘频道’”。这和读郭沫若、闻一多和其他诗人都不一样。分析徐志摩诗化的人生与创作的合体，联系徐志摩的人生，而不是寻找“思想意义”，他的诗化人生，对纯真、自由、爱情和美好的追求和幻想。一说徐志摩，就是浪漫、潇洒和青春，以及他的情感如何化成意象，他诗歌整体的音乐感和旋律感。接着带领读者欣赏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偶然》《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它们在美好里藏着的忧愁，它们的音节、节奏和想象、情绪的融合，美的韵律和旋律透露的感伤。闻一多的诗很有韵律感，但那是“阅读的诗”不是“朗读的诗歌”，徐志摩的诗是“天籁之音”。这样，在赏析《再别康桥》就不必套用闻一多的“三美”，而是在反复诵读与沉思中获得“整体感受，细细体味徐志摩那种自然、潇洒而又唯美的诗风，以及他那独有的纯真和才华”。还将新月派的抒情与郭沫若比较，又以林徽因《别丢掉》为例，说明它如何隐曲达情，通过幻化的意象，采用暗示、象征，曲折地表达情感。这一讲的最后一句：“假若徐志摩九泉之下有知，读林徽因此诗，会有怎样一种感受？”

该著作是温老师以40年大学讲授现代文学课程为基础，再融入他“新的研究心得”和“他人新的研究成果”“重写”而成。该著作新见迭出，不堆砌文献，不板着面孔说话，不故作高深立论。无论是从学术研究创新，教育教学方法指导，还是对普通读者的阅读欣赏，它都具有学术见解独到，欣赏方法精妙，阅读指导具体实用的特点。笔者认为，它的写法接上了朱光潜、朱自清、叶圣陶的路子，将学术之论、感悟之真、语言之美有机地结合起来，也会像《谈文学》《经典常谈》《文章例话》《文心》一样，成为学术研究走向普通读者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