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屏书话
——纪录片《岳麓书院》中的古籍掌故杂谈*
2022-02-09龙耀华
●龙耀华
(长沙图书馆 长沙 411105)
白 杨
(长沙群众艺术馆 长沙 410000)
赵月林
(湖南广播电视台 长沙 410003)
大型历史人文纪录片《岳麓书院》2021年9月底在湖南卫视、芒果TV、金鹰纪实卫视同时开播。千年庭院,弦歌不绝,对于一座有着深厚历史沉淀的书院来说,如何用新时代语言讲好千年学府的“故事”?据创作团队介绍,他们“历经7年策划、召开3次全国性研讨”“组建国内顶级学术顾问团队,整理相关研讨文本30余万字,为纪录片撰写学术台本30万字”[1],就是为把纪录片《岳麓书院》打造成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传世之作。从播出的效果来看,索福瑞收视份额3.55%,芒果TV播放量超1 500万次,微博主话题阅读量超1.8亿,特别是受到了年轻观众的认可[2]。
纪录片《岳麓书院》中呈现了大量古代典籍的故事,与书院历史上众多杰出人物的故事一样,“书”的故事与“人”的故事共同丰盈了岳麓学院厚重的历史、文化和思想内涵,支撑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命题。
1 书院与书
书院原为藏书之所,后来才演变为授徒育才的教育机构。
袁枚在《随园随笔》中说:“书院之名, 起于唐玄(原书作‘元’,避康熙讳)宗时, 丽正书院、集贤书院皆建于朝省、为修书之地, 非士子肄业之所也。”[3]可见书院之名始见于唐代。据《旧唐书·职官志》载“集贤学士之职掌:刊缉古今之经籍,以辩明邦国之大典。凡天下图书之遗逸,贤才之隐滞,则承旨而征求焉。其有筹策之可施于时,著述之可行于代者,较其才艺考其学术而申表之。凡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经籍,月终则进课于内,岁终则考最于外”[4],书院是宫府收藏整理书籍之所在。
在民间不少书院用来藏书、读书,唐朝宰相、邺侯李泌退隐衡山,其子在烟霞峰下建南岳书院。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中说“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极言藏书之多,以致后世用“邺侯架”代指藏书处。
藏书是书院出现之初的主要功能,其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教育制度是在宋朝。一千多年来,书院藏书不断发展,独具特色,与官府藏书、私家藏书、寺院藏书共同构成中国古代四大藏书体系,为中华文明的发展和进步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古人将藏书、讲学、供祀合称为书院的“三大事业”。邓洪波教授更是直接定义:“书院是我国古代读书人围绕着书,开展包括藏书、读书、教书、讲书、著书、校书、刻书等各种活动,进行文化积累、创造与传播的文化教育组织。”[5]
不光是岳麓书院,历史上的大小书院对藏书都非常重视,把藏书看作书院的根本。清朝学者戴钧衡创建桐乡书院,并撰《桐乡书院志》,他说:“书院之所以称名者,盖实以为藏书之所,而令诸子就学其中者也。”[6]
书籍是书院培养人才的基本条件,崔焘在《捐置益津书院书籍禀文》中指出“书院肄业生童,类多寒士,购书甚艰。使平日诵习无经籍以供其研讨,无书史以供其考证,则虽有奋志向学之士,而启迪无由,囿于闻见,终不能成其才。是经史典籍实为淑士育才之要具也”[7]。书院的学术研究及教学活动均离不开对书籍的利用。没有足够的藏书,书院的正常运转几乎无法想象。
2 岳麓书院的藏书
建书院必聚书,岳麓书院的起点也是从书开始的。五代时两位僧人思见儒者之道,割地建屋以居士类。“时经籍缺少,又遣其徒市之京师而负以归。士得屋以居,得书以读”[8]。
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潭州太守朱洞在原僧人办学的基础上正式建立岳麓书院。咸平二年(公元999年),潭州知州李允则修复书院时“尽获故书”并“中开讲堂,揭以书楼”,岳麓书院从那时起就有专门的藏书楼,更重要的是形成了藏书、讲学、供祀、学田四大根本规制。后几经兵燹,几度废兴,藏书建设总是与书院的创建、恢复活动相伴而行。
宋、元、明、清各朝皇帝为了博取文雅和以正教化,都曾为书院赐书。岳麓书院是获得赐书次数最多的书院,一共有六次。所以岳麓书院的藏书楼又称“御书楼”。
“把藏书和读书联系起来,突出读书的重要性,这是对书院藏书注重利用、注重发挥藏书社会教育作用的精辟见解,是书院藏书楼的特性所在”[9]。湖南巡抚陈宏谋在1763年为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制定条规,明确提到“书院内所贮御纂经史并古今人文集、通省志书,皆历任院司陆续备贮,听诸生随时取阅,用资诵习,增广学识”[10],可见书院藏书很早就开始由“藏”到“用”的转变,体现出现代图书馆的公共性与开放性。
今天岳麓书院的藏书楼依然在使用,地下一层的古籍收藏室藏有2万多册线装古籍,其中的15册元刻本《新编古今事文类聚》极其珍贵,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11]。
3 纪录片《岳麓书院》中的书
纪录片《岳麓书院》的成功除了对人物的刻画,还在于对书的讲述,片中书的镜头非常多。
第一集《源流》中五代二僧智璿与弟子为了购书办学,乘舟楫冒风波出洞庭,“士得屋以居,得书以读”,开启了岳麓书院的历史,令人动容。画面中士子们专注读书的模样也很认真,但是由于拍摄者古籍知识不足,片中的“典籍”出现了不合史实的瑕疵——明朝中后期广泛流行的“线装书”,穿越了600年,提前拿在五代时读书人的手中。
中国古代书籍的装帧形式是一个不断发展演化的过程,主要有简策、卷轴装、经折装、梵夹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等。一般认为,受帛书和编简成册的影响,南北朝至五代时期最为流行的装帧形式是卷轴装(也叫卷子装)。后来出现了更加便于阅读的经折装,将长卷反复折叠,成为折子,因多用于佛教典籍,故称经折装。流行于唐、宋,是卷轴装向册页装过渡的中间形式。
古印度佛教经典以梵文书写在贝多罗树叶上,传入中国后演变为梵夹装,主要流行于隋唐时期的中原地区,宋元以后仅见于少数民族刻印的书籍。
还有一种缝缋装,把几张书叶按顺序摞在一起对折,成为一帖,然后将若干帖书叶再集中,用针线在书叶折叠处反复连缀,把许多书叶装订在一起。书衣外几乎看不到线,但是翻开书本后,缝线痕迹明显,而且其版面排列顺序与中国传统版面顺序不同,和近代印刷技术中的排版基本相同,是近代精装书籍装订技术的滥觞。敦煌遗书中某些唐以后的文献使用这种装订形式。
蝴蝶装是印本书籍的早期装帧形式之一,因其版心在内,翻阅时左右书叶如蝶翅般展开而得名,盛行于宋元,明初仍有使用。与线装和包背装的区别在于它是以糨糊逐叶粘连版心。
线装和包背装的折叶方式一样,书背外露,钉眼穿线,装订成册,故名。它们出现在明中叶以后,成为中国古书最常见的装帧形式。纪录片宣传海报中张栻手里拿的书是线装,南宋时期应该还没有出现。
这里插一个题外话:片中拍摄的《赠了敬序》碑为近年所刻,碑文“自鹿洞诸书院经近世诸大贤主张扶持”一句,朱汉民主编的《岳麓书院》中写作“自鹿洞诸书院”(朱汉民主编.岳麓书院[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第144页)。郑佳明主编的《历代名人记长沙文选》中收录时作“白鹿洞诸书院”(郑佳明主编.历代名人记长沙文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第42页)。湖湘文库《岳麓诗文钞》本则作“自白鹿洞诸书院”(清,欧阳厚均编.岳麓诗文钞[M].长沙:岳麓书社,2009,第558页)。由此可知典籍流传中鲁鱼亥豕的故事实不鲜见。
4 书也有好故事
纪录片中出现了相当多的书的镜头,《船山遗书》《皇朝经世文编》《海国图志》《湖南通志》等等,这些书都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但是由于纪录片篇幅和主题限制,许多故事没有办法展开。
4.1 “每本书都有它的命运”,《船山遗书》的传奇经历
要说岳麓书院乃至湖南的历史上最有影响的一部书,首屈一指的当数《船山遗书》。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人称“船山先生”,湖南省衡阳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湖湘文化的代表人物。雷树德在《〈船山遗书〉流布、影响论例》一文中指出,王夫之的著述博大精深,可谓登峰造极,他在荒山野岭造就了前无古人的学问,为湖湘文化准备和埋下了的理论弹药库,随着《船山遗书》的不断传播,湖湘文化逐渐迸发出震撼湖南、震惊全国、影响世界的耀眼火光,对于湖南经世派、湘军集团、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的领袖人物都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12]。
毛泽东说“西方有一个黑格尔,东方有一个王船山”。苏联学者说:王船山的学说是中世纪哲学发展的最高阶段,他是真正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代表了中国古典哲学的最高水平。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王船山及其思想名言。
船山先生著述等身,生前却没有出版过。他生前说“吾书两百年后始显”。拉丁谚语说“每本书都有它的命运”,书的命运往往比人的命运还要离奇。《船山遗书》就是最好的例子。
王船山生前除青年时曾自刻一部诗集《漧涛园初集》外,其余著作全未刊布;他去世十余年后,其子王敔曾选刻十数种(湘西草堂原刻本),但流传甚少。清朝大兴文字狱,王船山的著作被列为禁书,在湖南极小的范围内(亲属、师生、少数地方官吏)流传。
150年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船山遗书》第一次系统刊刻,共收十八种,一百五十卷,是为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刻本。没过多久太平军攻陷湘潭,书版毁于战火。直到同治四年(1865年)曾国藩曾国荃攻克南京后,在原有的基础上“增益百七十二卷”,“海内学者始得见其全书焉”,是为金陵节署刻本,或称“曾刻本”。此后,1930年上海太平洋书店铅字排印本《船山遗书》在曾刻本基础上增加新发现的六种手稿,共七十种。1982年,湖南岳麓书社重新精校编印的《船山全书》是目前最通行的版本。
纪录片《岳麓书院》第四集《经世》中讲到《船山全书》是曾国藩刚开始办团练时,需要给湘勇找一个“共同认可且崇高的战斗目标”,“王夫之这个名字就出现在脑海里”。这里有处瑕疵:画面中郭嵩焘拿出一本书推荐给曾国藩,说是“左宗棠参与主编的《船山遗书》”。按照上文说的《船山遗书》的刻印版本可知,郭嵩焘所拿之书应该是道光二十二年的湘潭王氏刻本。纪录片中说左宗棠参与主编实属牵强。
当时主持这项工作的人是邓显鹤,编辑团队中参与审阅的5人:新化邓显鹤、鄞县沈道宽、道州何绍基、长沙毛国翰、湘潭吴淞;参与编校的8人:新化邹汉勋、湘阴左宗植、善化汤彝、湘潭马敬之、湘潭欧阳兆熊、湘阴左宗棠、湘潭罗汝怀、袁芳英等。可见左宗棠只是参与编校,存在感很有限,排名非常靠后。放到现在类似在出版后记中提一下“本书编辑出版过程中得到了某某某的支持和帮助,在此表示感谢”的意思。可能摄制组的老师认为这些人中左宗棠的名气大一些,提他观众可能才有印象。好比某位明星确实参与了某部影视剧作品,但他并非主演,可是在标注主演的时候,竟然只提这位明星,而把真正的主演忽略掉,这不应是纪录片应有的陈述方式。
其实主编邓显鹤大有名气,虽然官当得不大,晚年任宁乡县训导,相当于教育局副局长。他一辈子致力于湖南地方文献的搜集整理,“博究群书,足迹半天下,凡海内荐绅大夫才俊士多慕与为友。晚居长沙,客造请诗者日相踵,岿然称楚南文献者垂三十年云”,梁启超称他是“湘学复兴的导师”。邓显鹤纂集的地方文献计有《资江耆旧集》六十四卷,《沅湘耆旧集》二百卷,《楚宝增辑考异》四十五卷,《宝庆府志》百五十七卷,《武冈州志》三十四卷;复搜刻《蔡忠烈公遗集》;编校《欧阳文公圭斋集》;重订《周子全书》等。
曾国藩其实早就读过《船山遗书》。邓显鹤整理《船山遗书》时有一个关键人物欧阳兆熊,他把王船山的七世孙王世全介绍给邓显鹤,他又是曾国藩的好朋友。耶鲁大学中国史博士裴士锋(StephenR. Platt)在《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这本书的第一章“重新发掘王夫之”有比较详细的记述,但是裴教授把六世孙王承佺和七世孙王世全辈分搞错了。
欧阳兆熊(1808—1876),字晓岑,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举人。欧阳兆熊与曾国藩结交于道光十五年至十七年之间,“曾国藩会试下第,时道病,势危甚,兆熊知医,为留逆旅月余诊治之,初不相识,后遂为布衣交”。此后,曾国藩入翰林,升侍讲学士、礼部侍郎,欧阳兆熊则返湘参与编校《船山遗书》。两人就船山学术常常研讨切磋,道光二十七年欧阳兆熊写信给曾国藩介绍《读通鉴论》,曾国藩随即请欧阳兆熊的儿子欧阳勋为其代购一部。《船山遗书》印出来之后,曾国藩不仅自己读,而且买了赠送朋友。
纪录片中提到攻打南京战事最紧张的时候,曾国藩和曾国荃在书信中讨论重新整理出版《船山遗书》的事。其实这也是欧阳兆熊强烈建议的结果。欧阳兆熊因为性格原因,后来不得曾国藩喜欢,他就拉上曾国藩最信赖的幕僚赵烈文一起建议。曾国藩当时对于刻印《船山遗书》有不少顾虑,先是让欧阳兆熊与赵烈文的同乡、时任湘乡知县刘达善商议。但欧阳兆熊并不满意这一安排,觉得刘氏非湘籍人士,地位又不高,不足以主持其事,还是希望能由曾国藩这样位高望隆的大人物出面。过了一年多,战局好转,最终曾国荃慨允出资重刻《船山遗书》。
曾国藩想刻书又不愿出面倡议,根据兰秋阳的研究“就刻书一事,曾国荃与曾国藩是否有过沟通,单从逻辑上推测,两人不仅应该沟通过,而且曾国荃答应出资很可能也是授意于乃兄。但这一推测苦无任何直接史料支撑,考二人此一时期的日记、信札等史料,竟未有一语提及此事,这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13]。纪录片《岳麓书院》中径直说曾国藩给曾国荃写信讨论刻书的事,不知是否有新的史料佐证。
王夫之逝世一百年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用鹅毛笔蘸着墨水,写下了一句至今令我们深思的话:“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历经天灾人祸能够幸存的古籍,都是我们的先人仰望星空的杰出思想精华。正是依赖这些珍贵的文献,中国向世界贡献着的传统文化的智慧,值得我们永远珍惜和保护[14]。
4.2 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畅销榜上的《皇朝经世文编》
纪录片中提到“道光七年(1827年)一套煌煌一百二十卷的《皇朝经世文编》震撼面世,收集了清代以来关于政事、文教、刑律、经济、军事等领域的文章,出版后很快被翻印七八次”。
《皇朝经世文编》确实是当时的畅销书,刻印出版之后,好评如潮。俞樾在《皇朝经世文续编》序言中提到:自贺耦庚先生用前明陈卧子例辑《皇朝经世文编》,数十年来风行海内。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奉此书为榘矱,几于家有此书。陈邦瑞在《皇朝经世文四编》序言中认为《经世文编》为前云贵总督贺耦耕先生所辑,凡文字足备经济,有关志士者无不搜采,洵称大观。曾国藩甚至说:“经济之学,吾之从事者二书焉,曰《会典》,曰《皇朝经世文编》。”[15]所以李肖聃“左侯问业,首及是书,曾公经济,亦资于此”[16]。
如此受好评的《皇朝经世文编》被多次翻刻,清代刻印的版本计有:道光丁亥七年(1827年)刻本、同治癸酉十二年(1873年)上饶重校本,并在光绪朝到达空前热潮,先后有癸未九年(1883年)江右翠筠山房刻本、丙戌十二年(1886年)思补楼刊本、丁亥十三年(1887年)上海点石斋石印本、乙丑十五年(1889年)上海广百斋校印本、乙未二十一年(1895年)积山书局石印本、丙申二十二年(1896年)扫叶山房重校印本、戊戌二十四年(1898年)上海宏文阁铅印本。
在《皇朝经世文编》的影响下,晚清至民国掀起一股“经世文编热”,《皇朝经世文续集》《皇朝经世文新编》《皇朝经世文编补》《皇朝经世文续编》《皇朝经世文三编》《皇朝经世文四编》《皇朝经世文五编》……多达二十余部。不但自己热销,还带动了一大帮“蹭热点”的书商。
世人皆知“这套书的编辑者正是魏源”,其实这项工作的发起者和主持人是贺长龄。
贺长龄是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嘉庆十一年(1806年),21岁的贺长龄进入岳麓书院学习,在山长罗典的指导下,为他的经世之学奠定了基础。次年(1807年)参加乡试,取得了第一名。嘉庆十三年(1808年)中进士,23岁为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旋充广西乡试副主考官,仕途一路顺畅。1816年出任山西学政,1821年任南昌知府,1825年任江苏布政使,协助江苏巡抚陶澍办理漕粮海运,大获成功。
贺长龄主持编辑《皇朝经世文编》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漕运改革寻找理论依据。道光四年(1824年)运道冲毁,漕运无法正常运转。解决漕运问题的方案有三个:引黄济运、盘坝接运和改行海运。贺长龄赞同海运,多年的为官生涯丰富了他在漕运改革和清理亏空方面的实践经验,也取得了杰出的成绩。为了给自己的改革主张助威,也为了宣扬经世派的思想,编纂一部以“经世致用”为宗旨的大型文编便提上了日程[17]。
魏源出生在邵阳隆回,小贺长龄9岁,嘉庆十八年(1813年)进入岳麓书院学习,比贺长龄晚7年。贺与魏系同乡,又是岳麓书院的师兄弟,且贺长岭与魏源的父亲魏邦鲁曾共事多年。嘉庆二十四年,贺长龄任山西学政,就曾延请魏源为幕宾。由是,贺长龄于江苏布政使任上,延请魏源,把编辑《经世文编》的工作委托给他。
此时的魏源31岁,虽汲汲于科场,但时运不济,屡试不中。书编成后的第二年(1826年)魏源赴北京参加会试落榜。1828年,魏源花钱捐了一个官,候补内阁中书舍人,大约相当于图书馆档案馆秘书。他借此机会浏览内阁档案书籍,为后来撰写《圣武记》搜集史料。
受贺长龄之邀编辑《皇朝经世文编》是魏源“留意经济之学”的开始,正如左宗棠指出:“《皇朝经世文编》系贺氏取仕学论议阅历有验之言,仿陆耀《切问斋文钞》例集录成书。”[18]编辑过程中的主要思想来自贺长龄,具体工作由魏源负责,江苏宜兴人任晟等人参与。魏源的突出贡献是在编纂时明确了编纂原则和选文标准的“五例”。所以《皇朝经世文编》的署名全面地说,应该是主编为贺长龄,编辑为魏源、任晟,校勘为曹堉。
4.3 揣在怀里偷走的《海国图志》?
纪录片中说鸦片战争之后魏源认识到中国失败的原因是对西方世界不了解,便以最快的速度推出经世巨著《海国图志》。
鸦片战争失败后林则徐被流放新疆,1841年6月途经镇江时,老朋友魏源从扬州过江与他见面,朝夕深谈,“与君宵对塌,三度雨翻苹”。林则徐把《四洲志》的书稿和收集的国外图书资料交给魏源,希望魏源在此基础上编写一部更完备的世界史地概览,以唤醒国人。一年后《海国图志》编成,除将林则徐所译的《四洲志》录入外,内容增加了六七倍。
《海国图志》版本有五十卷本、六十卷本和一百卷本三种。五十卷本在1842年刊行,全书57万字,地图23幅,主要是对各国情形的简要介绍。1847年,扩充为60余万字的六十卷本,增加了七卷“西洋技艺”内容,介绍西方的科学技术。1852年,增加到一百卷本,约88万字,75幅地图之外还有57页西洋技艺图、7幅地球天文图,对各国的政治体制有了比较全面地介绍。
与纪录片中说的“首次刊印后迅速风行全国”的情形不同,《海国图志》面世之初印行数量不多,传播有限。1858年兵部左侍郎王茂荫“以时势危急,奏请将《海国图志》予以重刊”,奏章中说:“臣所见海国图志一书,计五十卷,于海外诸国,疆域形势,……,而于英吉利为尤详”。此时距百卷本问世已有6年,王茂荫向咸丰帝所推荐的却还是最早的五十卷本,可见其传播之滞后[19]。
《海国图志》被保守派批评“张外夷之气焰,损中国之威灵”,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只在国内主张经世致用的学者官员中传播,没有转化为向西方学习推动变革的共识,从而使中国错失至少二十年机遇(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左宗棠在《重刻〈海国图志〉叙》中喟然长叹:“魏子殁廿余载,事局如故。”这种情况一直到洋务运动与维新运动兴起后才得以改变。
但是《海国图志》在日本的命运截然不同。甫一传入就广为流传、影响深远,对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兴起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纪录片中表现《海国图志》流传日本的过程,用一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的日本人行踪鬼祟、鼠盗狗窃的模样,怀揣着一本《海国图志》献给一群日本武士。生动则生动矣,却与史实不合。
《海国图志》1851年首次由中国商船亥二号带入日本,共三部。负责检查进口书籍内容的长崎官员发觉内有介绍基督教的文字便将其全部没收。而没收了的书,分别被“御文库”“学问所”及老中牧野忠雄取去。1852年又由子二号船传入一部,为长崎会所所保管。到1854年寅一号船带入15部时,幕府征用7部,剩下8部在市场上公开出售。幕府正式批准进口《海国图志》,该书开始在大阪、江户、京都传播。书价一路上涨,从1851年、1852年的130目,到1854年涨到180目,1859年更高达436匁,可见受欢迎的程度[20]。
在中国,从1842年五十卷本成书到1852年一百卷本问世这十年中,所刊刻的《海国图志》仅有6版,而其在传入日本后仅仅三年内就出现了多达21种版本,其中和解本14种、训点本7种,另有和解本的盗版1种[21]。
日本的翻刻本都是缩水的节选本,原书中占主要篇幅的地理知识部分未被系统翻刻,这与日本对这部书的认识和当时的政局有关。在鸦片战争及佩里黑船的刺激下,日本需要寻求应对西方坚船利炮的良策。1854年,盐谷世弘在翻刻序言中说,《海国图志》虽“名为地志,其实武经大典”,而其“精华所萃,乃在筹海、筹夷、战舰、火攻诸篇”[22]。
深感改革之路艰难的中国维新人士,带着一股怨气,认为幕府和清政府一样愚昧无知,而《海国图志》在日本被当作了开眼看世界的起点,既羞愤,又自豪。
实际上,虽然江户幕府也实行锁国政策,但主要是为了防止基督教的传播。当时的日本对于西方的信息非常留意并收集。1641年日本锁国后,幕府规定:来日通商的中、荷船只,在长崎入港时必须向长崎地方官——长崎奉行提交有关海外世界情况的报告书,并设立专门机构风说定役专门负责收集、整理这些报告书。这种情报、信息的书面呈递书,就是风说书。风说书分三种:兰风说书(荷兰商人的世界见闻),唐风说书(中国商人关于中国的见闻),别段风说书(外国商人口述或摘译外国报纸上的时事新闻),幕府对这些相当重视,对世界局势始终也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日本锁国时代通过荷兰人传入的西方科学文化知识被称作“兰学”。借着兰学,日本得以学习当时西方科学革命的新成果。在《海国图志》传入日本之前的1730年至1853年,日本关于世界史地译著及地图达到260多种,大多出自兰学家之手,远超同一时期的中国。所以《海国图志》传入日本时,日本知识分子已不十分需要通过《海国图志》来了解海外、认识世界了[23]。
《海国图志》主要介绍外国历史地理知识,一百卷本中“地图”两卷、“地志”六十六卷,地理知识的部分占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二以上,而且所获得的资料非常有限,其中错误也颇多。但《海国图志》最核心最重要的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思想的提出,所以日本的维新人士把魏源引为“知己”“同志”以推广他们的主张,而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近代史,正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体现。
如果说康有为、梁启超所处的时代,中国知识界盛赞《海国图志》为日本人打开看世界的大门,是明治维新的头号功臣,是为了宣传维新思想的话,尚可理解。今天的我们如果还沉迷于“我们本来可以很强,被日本人偷偷学去抢了先”,迷恋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期望武侠小说中的各种得之便可以雄霸天下的各种武林秘籍是多么不靠谱。
5 余论
古代文献典籍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蕴含着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价值、思维方式和想象力、创造力。古籍保护工作除了要做好普查登记、保存修复、整理研究等专业领域的工作之外,还需要加强对古籍保护的宣传,讲好古籍背后的故事。《典籍里的中国》等电视作品让冷门的古籍“活”起来、“火”起来,成为现象级传播产品,让网友直呼“震撼人心”,《古书复活记》《我在上图修古籍》等纪录片也逐渐唤醒了人们对于古籍的关注。走上荧屏的古籍在文化传播方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纪录片《岳麓书院》追求艺术和美学的呈现,在“人”的故事里,以生动的角色演绎,勾勒出古代士大夫的傲然风骨,对于岳麓书院变迁与湖湘文化流变,有了一个精练的梳理。在“书”的故事中,梳理千年文脉,为青少年感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精髓和时代内涵,打开了一条精彩纷呈的文化通道。
镜头掠过书架的静寂,借着荧屏的火热带动古籍保护工作打破传播壁垒、专业壁垒、学术壁垒、代际壁垒,让大众了解更多古籍背后的故事,但这都需要古籍保护工作者、纪录片创作团队的共同努力。
对普通读者或者观众普及古籍知识,尤忌艰深晦涩,书话就是一种很好的形式。繁简得当,清丽可读,大抵不离书人书事,用唐弢的话说:书话要有“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24]。倪墨炎认为“书话的核心就是史实、掌故、版本知识以及对这史实、掌故、知识的观点”[25],比较新鲜的史料,加上有点意思的见解,也就为古籍与当下的读者架起了桥梁。笔者不揣浅陋,略谈片中涉及的古籍掌故,姑且称之为“荧屏书话”,作美芹之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