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发炎的世界
2022-02-08黄湘
黄湘
作者:[美] 鲁帕·玛亚(Rupa Marya)
拉吉·帕特尔(Raj Patel)
出版社: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出版時间:2021年8月
定价:30美元
本书从深度医学的立场出发,阐明治疗炎症的关键在于改变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
鲁帕·玛亚是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副教授,拉吉·帕特尔是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炎症是当今世界最常见的健康问题,它是身体对伤害、刺激物、威胁或感染作出反应的一种方式,免疫细胞释放强大的抗体、蛋白质和其他物质,消灭入侵的微生物或愈合伤口。然而,如果这种反应长期持续,就有可能成为慢性炎症,从而增加身体压力,伤害身体组织。换言之,在急性期对身体有帮助的炎症过程,在长时间内会变得有害,与心脏病、糖尿病、哮喘、肠易激综合症、类风湿性关节炎、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癌症,甚至阿尔茨海默症有密切联 系。
新冠疫情大流行加剧了炎症的危害。那些患有心脏病、肥胖症、癌症、糖尿病等常见疾病的人士一旦感染了新冠病毒,就会触发身体的进一步反应,导致炎症升级。因此,尽管新冠病毒本身并不会导致病人肺部混浊、呼吸困难,但是身体对新冠病毒的反应所引发的炎症却令这种状况不可避免。
对于防治慢性炎症,医学界的主流解决方案是建议健康的生活方式,诸如定期体育锻炼,不吸烟,限制饮酒,保证充足睡眠,控制体重,多吃水果蔬菜,避免食用加工肉类、油炸食品、含糖饮料和零食等等。这种解决方案的潜台词是将健康不佳归咎于个人的软弱或失败,然而,在美国学者玛亚(RupaMarya)和帕特尔(RajPatel)看来,这种将健康视为个人责任的说法,实际上是在指责受害者,导致炎症的原因并不是个人可以控制的,当市场上充斥着垃圾食品,而且没有土地来种植更多的传统食品时,穷人的饮食当然就很难健康。导致炎症的问题是系统性的,解决方案也必须是系统性的。他们在《炎症:深度医学与对不公正的解剖》(Inflamed:DeepMedicineandtheAnatomyofInjustice)一书中指出,系统性的不平等和不公正是导致慢性炎症的根本原因,医学应当把关注重点从治疗发炎的个人转变为治疗发炎的世界。
两位作者带领读者进行了一次人体医学之旅,贯穿消化系统、内分泌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免疫系统和神经系统,阐明了人体生物系统与政治经济系统之间的隐藏关系。炎症与食物、空气和人体内的微生物多样性有关,与一个人在儿童时期经历的创伤事件,乃至其祖先所曾承受的伤痛有关,与获得医疗服务的可能性,以及医生的治疗模式有关。
当今人类身体里的主流疾病是由更大的系统失控引起的。例如,世界上有超过14.4万种人类制造的化学品,大多数都没有受到监管,只有在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并导致公众反弹之后,人类才会制定相关法规。人类通过自然进化而形成的身体当然无法适应非天然化学品的日常冲击。“暴露组”(exposome)是一个科学术语,表示一个身体所承受的所有环境暴露,本书将其描述为“从受孕到死亡,人在一生中与非遗传性的致病因素接触的总和”。在工业化国家,暴露组充斥着炎症的诱因,穷人或少数族群的成员首当其冲。
在美国,导致炎症的诱因在不同族群中的分布非常不平等。与白人相比,黑人和印第安原住民收入少、债务高、压力大,生活在平价健康食品选择有限的地区,难以保持健康的饮食,而且更有可能暴露于环境危害之中,例如饮用水中含铅,因而容易受到各种炎症的影响,例如心血管疾病的发病率长期居高不下。炎症缠身也使得他们在新冠疫情中的死亡率远远高于白人。
因此,有必要将疾病的因果关系定位在个人身体之外的历史、生态、意识形态和权力的动态之中。这就需要克服主流医学的局限。主流医学其实是一种狭义的生物医学,医生并没有被训练成真正的治疗者,而只是充当“生物医学技术人员”,不仅把病人完全看成一个剥离了社会背景的单独个体,而且把这个个体当成一台坏掉的机器,一个功能失调的、偶尔不服从命令的机器人,治疗被等同于维修。医学院要求学生记住在医疗实践中并不需要掌握的复杂的生物化学反应,却忽视了让他们学习倾听和与病人建立信任。医生在诊断时目光主要是看着电脑屏幕,记录症状抄写编码,大多数医生不会询问病人的诉求,而且他们在打断病人说话之前,平均只听了几十秒钟。医生的角色越来越像是为了利润而生产产品的小部件生产商,其产品不是健康,而是一个收费代码,一个可以向病人或保险公司收费的药片或程序。
这并不是说主流医学没有带来进步,诸如预期寿命增加,孕产妇死亡率下降,儿童发育不良的比率大幅减少等等,都是它的伟大成就。然而,由于对社会背景的习惯性漠视,主流医学假定所有患有某种疾病的人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用同样的治疗方式处理,这在现实中造成了很多严重问题。
例如,脉搏血氧仪使用穿过皮肤的光来测量血氧水平,当读数达到一定阈值时,该仪器将提醒医生给病人补充氧气以防止器官衰竭。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这对于监测新冠患者的健康状况至关重要。然而,该设备自1970年代问世以来,主要是在白人皮肤上测试,结果导致它在测量黑人的血氧水平时容易出错,使黑人患者无法在垂危之际得到及时护理。
为此,本书提出了深度医学(DeepMedicine)的概念。从词源上说,英文的诊断“diagnosis”来自希腊语dia(拆开)和gignōskein(认识、知道),本义是把对象拆开来认识。而深度医学恰恰与此相反,是把碎片重新组合起来,予以理解和治愈。换言之,深度医学不是把一个人或一个社区从导致疾病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分离出来,而是汇集各种不同类型的叙事,显示疾病背后的社会关系与历史脉络。深度医学是医学与社会科学的综合。
如果说主流的医疗模式包括了注意症状、确定诊断和提供治疗三个环节,深度医学则不是在身体范围内诊断疾病并确定其发生的原因,而是试图识别和解决潜在的“暴露组”问题和系统性的不平等。例如,如果胰岛素的价格对大众来说遥不可及,那么糖尿病患者如何生存?如果心脏病患者居住的社区缺乏提供新鲜食品的销售渠道,他们又如何能变得更健康?
另一方面,深度医学也能重建人类在与生态系统之间的关系。人类的身体是与太阳、土壤、水、潮汐、季节、细菌、病毒、动物、植物、真菌等等的错综关系中进化而成的,人类的健康从来都不仅仅关乎自己的身体,而是取决于人类体内、身上和周围的生态。良好的健康基于良好的生态,那些保持着良好生态的原住民社群,例如亚马逊雨林中的亚诺玛米人(Yanomami)、坦桑尼亚的一些狩猎采集部落,不存在各种炎症疾病,也没有癌症或老年性高血压。
事实上,在殖民化之前,全球范围内的原住民社群的生活方式都注重让周边的生物群落和人体内的微生物群组保持繁荣,从而维持有利于健康的生态环境。殖民主义的征服则导致了生物多样性的消亡。
一个例子是从阿拉斯加到加州北部的太平洋沿岸地区,这里是野生三文鱼的洄游区域,曾经拥有丰富的三文鱼资源,但是近一百年来,由于美国和加拿大渔民船队的疯狂捕捞,野生三文鱼资源濒于枯竭,逐渐被人工養殖的三文鱼所取代。本来,野生三文鱼产卵后即死亡,无数尸体留在河流上游,内含氮、磷等元素以及大量蛋白质及脂肪,根据计算,阿拉斯加东南部一段250米长的溪流流域,在一个月内可以从三文鱼的尸体中获取超过80千克的氮以及11千克的磷,从而实现从海洋到陆地的养分转移,如果没有野生三文鱼的洄游,陆地中的养分就会大量流失到海洋里。野生三文鱼在当地生态系统中扮演了营养泵的角色,却被渔民船队的滥捕所摧毁,当地原住民社群的糖尿病、心血管疾病和抑郁症的发病率也随之急剧上升。
殖民主义不仅仅是占领被入侵地区的土地和资源,改变生态结构,它也是对当地宇宙观和世界观的整体摧毁,改变了原住民与自然界和传统文化的联系,也改变了他们的身份、社区乃至语言。
冲绳岛是琉球群岛中最大的岛屿,明治维新之后被日本吞并。曾几何时,岛上的居民以健康长寿著称,100岁以上的居民比例超出了全球任何其他地区。“二战”结束之后,冲绳长期处于美国控制之下,直到1972年其管治权才由美国移交给日本。在美国控制期间,冲绳建立了数十个美军基地,驻扎了数万名美军士兵,并且引进了各种美国的食品和生活方式,这些在美国将管治权移交给日本之后都依然持续。结果,成千上万的冲绳人离开了他们的土地和传统生活方式,冲绳人饮食中的脂肪含量从1960年的10%上升到了今天的30%以上。目前,冲绳人的肥胖率位居全日本首位,年轻人的死亡率上升,整体预期寿命下降。日本和美国连续几轮殖民化的影响,已经侵蚀了冲绳饮食和文化的各个方面,使得当地居民不再长寿。
殖民主义的另一面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的特征是榨取资源,却无视社区或环境为此付出的代价。例如,名为全氟/多氟烷基物质(PFAS)的化学品家族存在于从纺织品到消防泡沫的多种物品之中,它们号称“永远的化学品”,因为永远不会降解,尽管此类化学品在美国的生产在21世纪初已经基本停止,但是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中心估计,它们普遍存在于食品和饮水之中,随着时间推移在人类的环境和身体中积累,与癌症、甲状腺疾病、高胆固醇、溃疡性结肠炎和出生缺陷密切相关。
人体内的微生物群组也是资本主义的牺牲品。人的身体就是生态系统,与成千上万的单细胞动物、细菌、病毒甚至寄生虫一起进化。大多数微生物并非致病病原体,而是对人类的生存至关重要,影响身体对于食物的消化、免疫系统的运作、对药物和治疗的反应方式,乃至情绪、睡眠模式和压力水平。原住民社区通过传统智慧捍卫生物多样性,其体内的微生物群组也因此最为多样,这使得他们对于炎症具有很强的抵抗力。然而,资本主义将传统农业改造为密集型农业,破坏了土壤中的微生物群组,导致植被和牲畜产生连锁反应,反过来又影响人类身体内的微生物群组,这样一来,人体内部的生态系统就不可能健康。
除了物质条件之外,心理压力也是导致炎症的主要原因。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债务是最常见的压力来源。甚至仅仅是对未来债务的预期,都会激活体内的化学物质并循环往复地启动警报,C-反应蛋白(CR P)是机体受到微生物入侵或组织损伤等刺激时肝细胞合成的一种急性时相蛋白,是高度灵敏的炎症指标,而债务和还款焦虑同样会导致C-反应蛋白浓度升高,引发炎症乃至慢性心脏病。当慢性压力成为生活的背景噪音时,不仅身体细胞深受影响,遗传密码也会改变,上一代人所受到的压力就会成为下一代人的身体缺陷和疾病。
殖民主义的结构性不平等给弱势群体造成的歧视、创伤后应激障碍,更是令炎症雪上加霜。在美国,很多黑人和原住民生活在种族不平等的阴影中,没有办法健康,这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植根于社会架构。如果殖民主义是单一事件,比如入侵,那么其影响可能会在随后几十年内逐渐消除,但殖民主义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通过暴力、胁迫和制造同意来巩固和行使权力,并使得权力关系正常化,因此,要消除殖民主义对人类健康造成的危害,绝非易事。
两位作者指出,只要有一部分人群深受炎症困扰,那么所有人都不可能健康,新冠疫情大流行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炎症高发的社群很容易被新冠病毒攻破,并且不断产生新的变异毒株。从深度医学的立场出发,治疗炎症的关键在于改变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重组和重构资源的流动方式和决策方式,重建人类与地球,以及人与人彼此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