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新事物的诞生,及其他
2022-02-08王俊煜
2021年5月8日凌晨一点多,我走出办公室。我记得有一个瞬间有点想哭,但很快冲动就消失了。没有必要。
刚刚结束的这一天,我们的App被下架,随后服务器也被关闭。处理完种种应急事务,已经是凌晨。一直没时间停下来想,等到开车回家路上的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个公司,已经被按下了停止键。
虽然理论上旁边有我的介绍,但既然是初次见面,还是想向读者介绍一下。我叫王俊煜,36岁了。从2007年本科毕业起,有11年的时间在做自己的公司。我的第一家公司,从2010年开始做,2016年时被收购。被按下停止键的是我的第二家公司,从2016年开始做,到5月8日这一刻,也5年有余了。
其实原本情况也不太乐观。关停几天前的4月30日,我们刚刚搬离位于什刹海的办公室,来到雍和宫南面的新办公室。
什刹海那个办公室多美呀,距离什刹海百米之遥,一个独立的小院子,秋天铺满落叶,春天一地槐花;冬天的雪,夏天的雨,上厕所的路上都要经历。院子里可以吃火锅,屋顶上可以看星星,以及远处鼓楼的轮廓。
但,它太贵了。刚开始做这家公司的时候,也算是踌躇满志。一开始几十个人,租了一座两层小楼;后来剩下十几个人,搬到什刹海。到2021年,只剩下四五个人常在办公室,就实在太贵了。几位合伙人都劝过我放弃这个办公室,我还舍不得。现在,只是在勉力维持,实在不能再在这些地方浪费钱了。新办公室,租金只要原来的1/3。
搬家那天,收拾完东西,在什刹海划了一下午船,又回办公室看了一眼。一些文具散落一地,有些是我刚开始做这家公司时从美国买回来的,不舍得扔掉,捡了一些带走。那时候误打误撞还算成功,多的时候公司有五百人。虽然回想起要管理这么多人也觉得很烦,但越做越小,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每次和投资人见面,虽然大家也都很客气,但还是感觉是从前的尖子生变成了考试不及格的差生。
以为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吧。现在被按下停止键,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但的确可以让我停下来,想一想,到底怎么走。
5月19日,我们一行人落地萧山机场,取了租的车,往杭州西郊的径山去。
此行,是要去崔瑾家。我的第一家公司,就是和崔瑾、冯锋三个人一起做的。崔瑾后来从北京搬到了杭州,在径山脚下建了一个小院子。她一直说让我有空过去住几天,我之前推托没有时间。现在也没什么可忙的了。
更重要的,还是想一起聊聊天。一同前往的还有曹蔚、范怀宇和周梦婷。他们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在第一家公司的老同事。我们在一起工作有十年了,但这趟旅程中最重要的议题,还是要重新认识一下彼此,跳出来想一想各自想做什么事情、接下来怎么走。
过去几年,除了做自己的事情,我们也做投资孵化,还通过咨询服务为其他公司教授创新方法论、解决战略问题。这些工作主要是曹蔚在负责,这几天的日程也由她来安排。我们对这些方法论都很熟悉,现在用在自己身上,也很熟练。
院子在一条小溪旁,可以听见溪水流淌。白天爬山、吃农家菜,晚上聊天、头脑风暴。5月的杭州还是凉快的,乡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微风吹过,只有树叶的声音。我记得我很困,模模糊糊中听到朋友们兴奋的声音,听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说自己人生中会为什么样的事情而兴奋。
友情和使命感,似乎在那个时间定格下来。
那是我这几年来最快乐的几天。我在日记中写道,其实快乐还是蛮简单的,把不快乐的东西去掉就可以了。我也会被再次提醒,朋友们始终和我是在一起的,虽然我常常忘记。
消耗了许多记事贴。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四个主意。在教别人如何做头脑风暴的时候,我们常常说,主意并不完全是灵机一动的东西,是需要去动手、去验证的。曹蔚提议,我们每周开一次视频会议,来落实这些主意。
我拿走了其中一個我最喜欢的,做了一些试验,拿到了一些数据,继续完善方案。到了7月的某个时间,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回避的一件事情是,这个主意,其实和我们刚刚被停止的那个App,还是一个东西。
其实从杭州拿回来的四个主意,全都是我们过去业务领域内的,也就是和高品质内容相关。我一开始觉得有些失望,本来是要讨论一些新主意,可想出来的东西还是在这个领域,是不是说明思路不够开放?这几年来,每次和投资人讨论我们的项目,他们都会希望我去想一些其他的方向,也总说我思路不够open minded,不够hungry。他们是很好的人,我也蛮同意的。
和几位合伙人讨论了这个问题后,我在理性上接受了这一点。人总是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才能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热情。我们喜欢的东西又稳定得很,甚至我们正是因为喜欢共同的东西才走到了一起。所以,我们反复问自己,如果从个人热情出发,想做什么事情?我们自己没有变化,一直做很多研究,对用户的理解和几年前相比也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输入没有变化,那输出自然也就没有变化了。从这个意义上,的确就是不够open minded的。只能接受了。
说好听点,也可以叫专注。反复做同样的事情,应该可以越做越好吧。
但我还是有些沮丧。我后来明白,我希望能想到一些新的主意而不是继续做原来的事情,不是因为再次失败的概率很高,而是因为我想努力摆脱过去做这个事情的过程中的不快乐。
第一家公司被收购后,算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一些底气,觉得可以去做一些更难、自己更喜欢、对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还是没有想到这么难。
难也不应该是问题,我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有信心。我说不清楚让我不快乐的是什么:可能是被停止运营,可能是没办法向用户解释清楚我们做的事情的精妙之处,可能是被同行误解,也可能是看到自己团队做出来的错漏百出的东西……我的确常常会感到不快乐。
在做第一家公司的时候,我经常半夜开车在北京二环上转圈,大概二十分钟可以开一圈。那时二环半夜修路,我经常堵在路上。做第二家公司的时候,改成去北京郊区开山路了。不得不说,电动车开起来很舒服。
这几年也屡次想“躺平”。就好像我另外一位同事辞职时说的一样,无非就是做这件事情带来的不快乐,在某些时刻,超过了它带来的快乐。每次和爸爸打电话,他也都会这么劝我:为何要做这么累的事情,去找个大公司上班不好吗?小孩也已经两岁多了,有时间也可以更多陪伴。你不是非得做现在这件事情的。崔瑾也觉得我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
但我会想起离家上学前的晚上,爸爸和我说,以后赚不赚钱并不重要,对社会做了贡献,里面总有一部分是你的。
7月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合伙伙伴,对方的合伙人同时也是一位很有经验的CEO教练。我说起我的困扰,他追问一些问题,在手机上打开备忘录,写了三条。最重要的,还是想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然后就毅然决然去做。在他看来,就是这么简单。至于中间那些让人不快乐的事情,都是可以调整的技术问题。
道理没有那么复杂,但好像总需要别人告诉你并写下来。其他几位合伙人其实也告诉过我一些类似的道理,我在自己的笔记App中也都写了下来,偶尔看一下,果然有奇效。
8月,四个主意都完成了验证工作,难以取舍。心头之好,还是我直接负责的那个,其实就是继续做原来的事情。
我对自己做产品的能力有信心,最担心的还是怎么赚钱、怎么生存。这个问题在我手上卡了大概一个月,9月中旬,周梦婷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召集我们完成了最后一次头脑风暴。我们希望在这之后,能作出一些决定。
这次头脑风暴聚焦在如何生存上。和过去不同,这并不是一次特别发散的头脑风暴,相反,是一个很收敛的推导过程。我们当时几乎穷举了国内外各种可以抵御风险的办法,然后在这些解决方案里面排列组合。其实,这也说明了我们对赚钱和生存的忧心。这种担忧贯穿始终,直到12月16日开启预售前,我们根本不认为预售目标有带来任何有意义收入的可能性,以至于我还在和家里商量,能不能拿一些钱出来先启动。
和一切的头脑风暴一样,面对未知,没有任何方法能给出确定的答案。我们的确想了一些主意,也估计了可能的收入,但估算出来的范围都很大。唯一确定的,是它赚不了大钱。我们也无法知道能不能保证自己有体面的生活。
头脑风暴结束,已经是9月底。大家也都知道,10月的工资比较难有保障了。我自己因为生活已经没有太大压力,觉得不赚钱也没有什么关系,过去几年只是领象征性工资,也贴了不少钱进公司。但是另外两位合伙人经济压力却不小,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我也一直有一些惭愧,春天有一次在郊区开车的时候,想起这家公司做了五六年,虽然能保证和行业看齐的薪水,但许多前同事都去了其他的独角兽或者准IPO公司,实现财富自由的人也不在少数。考虑到机会成本,留下来的人其实放弃掉的收入是很多的。
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赚钱,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想法没办法继续了呢?似乎只是我想做一个事情,却要别人来付出。不论如何,这都不是让我舒服的。
随后就是国庆长假。有一位朋友在阿那亚办书展,邀请我们一家过去。办书展,也不赚钱,但还是可以办得很漂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说,现在还是想做内容产品,太难了。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看到许多美好的事情在发生。有些单纯依靠爱和勇气,如书展上看到的许多艺术家;有些依靠活下去的生存智慧,如阿那亚本身,将美好做成了一个不错的生意。我属于哪一种呢?还是希望是后者。如果一个事情对社会有价值,那么作为一个公司,应该也是能获得应有的报酬,也就是能找到商业模式。
但,假如两位合伙人不能参与的话,我觉得我也很难有力气自己去做这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买了一条热狗,想快乐地走到海边,听着音乐把它吃掉。我一路小心端着,走到离海浪很近的地方,准备坐下的时候,热狗掉到了地上。
国庆后的10月13日,约两位合伙人吃饭,决定我们是不是继续往前。我们行事的原则,是希望能在出发前尽可能知道更多,但也明白,有些问题,停在原地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只有做了才知道。
办公室旁边有一家俄罗斯菜。作为害羞的人,前一天晚上我们就列出了这顿饭的聊天提纲,大家分别做了准备。于是,就着各种肉,我们聊了聊。“躺平”是不是更好?我们继续一起做这个事情,一年之内做到什么程度比较满意?我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具体地说,经济上能承受的代价?
不做的话,我们可以分头去找工作,也可以一起去找工作。我们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有信心的,觉得随时都能找到非常不错的工作。做的话,那还是要做好准备,未来一段时间的收入会更加不稳定。
这顿饭的结论?其实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景。两位合伙人说,两三个月没有钱,还是可以忍受的。两位合伙人还说,一起做事情很开心,比去打工拿少一点钱是可以接受的。两位合伙人又说,按我们做事情的能力,两三个月应该就足够了。那要不就先做了再看吧。
好像也没有谁主导着把这个决定给作了,没有什么戏剧化的瞬间或者慷慨激昂的内心活动,就是一起作了个决定。这个决定,也只有三个人才有力气一起做。
5月被停止服务后,我花了不少时间,给团队找到了几个设计研發外包的项目,维持运转。我对人其实很挑剔,但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不愿意给别人提要求。同时,我还一直执着于想维持团队在一起。个人的很多不快乐也来源于此。几位合伙人也明白这一点,很多这样的时候,他们会替我作一些困难的决定。
6月11日,曹蔚召集我和范怀宇、周梦婷在紫竹院公园中间的茶馆开了一次会,我们决定,既然重新做事情,一开始人还是要少,我们自己动手就可以。9月底,我们又一同看了一下运营情况。必须承认,我们不可能在做外包项目的同时,还有精力做自己的事情。虽然这些项目大多品质不错,合作方也很好,但毕竟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单纯为了活下来而活下来没有什么意义。合乎逻辑的决策,就是关闭公司解散团队了。
接受这个事实花了我一些时间。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家公司在商业上是失败的,这是一个事实,不由得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重新开始,对所有人都是更好的。
12月,和投资人们沟通公司解散的事情。大家似乎也早都默认了。只是我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和愧疚,电话打着打着,也差点哭了出来。
12月16日,我们发布了我们的公司将要倒闭的消息。同时,也公布了我们的新项目:阅览室。
完全没有想到,预售目标当天就完成了。之前一直的担忧,就这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