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热的冰球
2022-02-08肖文杰
肖文杰
2018年9月19日,NHL中国赛北京站,波士顿棕熊与卡尔加里火焰的比赛,在凯迪拉克中心举行。
冰球是冬季运动中的“皇冠”。
冬季奥运会的赛程表上,男子冰球决赛总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比赛日上演,2022年北京冬奥会也不例外。在北美,冰球是极具商业价值的大众运动,国家冰球联盟(NHL)与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是北美四大职业体育联盟之一。每支NHL球队仅凭借电视转播,每年便可从联盟获得8000万美元的收入。
但在中国,冰球是典型的小众运动。因为气候原因,中国的冰球人口之前集中在东北地区。整个国家的注册运动员只有约1万人—在加拿大,3个小镇的冰球运动员就可以达到这个数字。中国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冰球职业联赛,2019年曾有过一届“中国冰球联赛”,不过整个联赛只有5支球队,最终的冠军是来自美国的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校队。
北京小狼国际冰上中心。摄影:孟凌霄
但就是这样一项运动,最近几年在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兴起了。根据中国冰球协会的数据,2016年至2020年,全国冰球人口从38.2万增至69.2万。其中,少儿冰球人口增长最迅猛,从不足2000人增至近3万人。
越来越多的家长投入大量金钱和时间,让孩子从幼儿园开始接受专业冰球训练。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指望孩子成为职业冰球运动员。
2021年12月一个周末下午,北京朝阳区东五环的一座冰场,12名9岁左右的少年正在激烈较量。比赛充满身体对抗,不时有队员撞上四周的护板,发出砰砰声。护板的上方是广告牌,其中一块印着“藤校之门,冰球之路”。二楼看台上的观众,多是场上球员的家长。
这里是小狼国际冰上中心,拥有按照NHL标准建造的专业冰场。参赛一方是职业冰球俱乐部昆仑鸿星的青训品牌“小狼俱乐部”。他们参加的是2021/22赛季北京市青少年冰球联赛。
那句广告词指明了国内冰球青少年培训的一大目的—“爬藤”,指为申请8所美国顶尖大学(它们有“常春藤联盟”之名)而做的前期准备。所谓“冰球爬藤”,是以冰球特长为敲门砖,登陆美国大学联赛(NCAA)体系下的美国青年联盟或加拿大青年联赛,在申请高中乃至大学时会取得优势,甚至获得奖学金。
美国大学招生时一贯注重体育特长,冰球是其中一个重要项目,顶尖大学都有自己的冰球校队。
不少中国家长之所以选择冰球,是因为这个项目相对更容易出成绩。只要长期接受正规训练,即便能力无法进入职业球员轨道,但在青年联盟打球已经足够。
“在北美,非洲裔学生在许多体育项目中先天优势明显,只有冰球,非洲裔选手参与很少。”冰球比赛解说刘安常分析说,“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排名靠前的顶尖大学并非冰球强校,靠这一特长入学的难度不大,但学校又足够好,正好符合爬藤需求。”在多伦多等城市,有的中国家长甚至会斥资入股当地青年联赛的球队,保证自己的孩子有更多机会登场。
相比“爬藤”,不少北京家长送孩子学冰球,有更明确清晰的目标—升学。北京是最近几年冰球培训最火热的城市。2016年到2020年,全国举办各类青少年冰球赛事近2700场,参赛人数超过8000人,绝大多数都发生在北京。
2015年,北京成为2022年冬季奥运会的主办城市。在此背景下,北京推出了诸多青少年冰球运动的扶持政策,学校组建冰球校队可以获得补贴,青少年联赛也因此壮大,而最大的红利还是升学上的帮助。仅2019年,北京就有61所中小学被纳入冰雪特色学校,其中许多名校的特色就是冰球。虽然2019年起,北京取消了小升初的体育特长生招生,但对于重视冰球的学校来说,在市级联赛里表现优异的学生仍然可能受到青睐。送孩子去练冰球的家长,也试图抓住这块新的名校敲门砖。
王野在冰球比赛中指导他的队员
“不光是小升初,北京有的小学也开始选拔冰球人才。尤其是一些校级联赛的强校,非常重视生源的冰球水平。”在北京一家冰场担任总监的方成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几乎所有学校都没有冰场,他们的校队其实就是委托给专业冰场的俱乐部训练,校队队员本身也是冰场俱乐部的队员。
相较于其他传统的体育特长,冰球的基础不深,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又是集体项目,只要球队能取得名次,队员都有荣誉。
2017年,北京练冰球的孩子只有1000多人,到了疫情之前已经有将近5000人。冰球被家长们选中,成为体育领域的新“奥数”。
一旦把冰球視作升学的工具,家长就开始不计成本地投入。
冰球是一项门槛极高的运动。初学者从首次上冰到能参加比赛,需要两年。它还是典型的“童子功”运动,从小培养对冰场的感觉非常重要。根据美国冰球协会(USA Hockey)的青训大纲,推荐的入门年龄是6岁以下,并且详细规划了每个年龄段应该掌握的技能。
冰球培训价格不菲,课程费、装备和比赛是三项主要开支。首先是大头,课时费。王野是上海世纪星滑冰俱乐部的冰球教练负责人,他告诉《第一财经》杂志,一对一训练是初学者的主流培训方式,每个课时500元,一周3至4个课时,一年下来,课时费就在10万元左右。
其次是装备。学冰球的孩子往往处于快速生长发育期,除了头盔,身上的球服、护具、冰刀,一两年就要换一次,一套下来要上万元。球杆也是消耗品,2000元左右的球杆,每年要换8至10根。再加上疫情之前每年数次的外出参赛支出,在中国,培养一位冰球少年的费用每年在15万元以上。
一份中国冰球协会的内部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国内练习冰球的家庭,97%在一线及发达省会城市,65%以上家庭的净资产在1000万元以上。
其实,按照过去的刻板印象,冰球并不属于中国家长喜欢的项目。它的规则鼓励身体冲撞,进入青春期后球员很容易受伤,同时又对训练时长有很高要求,会挤占学习时间。但因为它与升学的关联,部分家长会以对待补课的态度对待冰球培训。
不少“冰球家庭”中,全职妈妈或全职爸爸成为标配,家长的陪伴对于孩子打好冰球并不是一种精神慰藉,而是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
全职妈妈吴鹤的孩子4岁开始学冰球,吴鹤这样描述训练日的生活:“除了冰上训练还有陆地训练,冰上教练教一个小时,自己下来还得再练一到两个小时。幼儿园的时候,我每天下午两点半接他,三点半上冰,通常练到晚上九点半,晚饭一般是在冰场点外卖,偶尔会花半小时出去 吃。”
小升初的节点是12岁,所以冰球少年的KPI变得十分明确:在12岁之前把球技练好,在重要比赛中有好的表现。
想快速出成绩,就得不断加课时,一对一训练变得至关重要,这种特殊的市场需求也推高了国内的培训费。“在北京,目前冰球教练供不应求。之前500元/课时是标配,现在有的地方已经涨到700元/课时。”方成说。
在冰球水平最发达的北美市场,这种级别的金钱和时间,只有目标是成为职业球手的家庭才会投入。绝大多数人接受的普及性培训(house league)没那么贵。方成9岁的小外甥在加拿大安大略省打冰球,一年的训练花费折合人民币约2000元,而且最初的装备均由政府免费提供。
“有些家长整天盘算怎么让教练给孩子开小灶,让孩子保持在俱乐部的A队不被刷下来。你家孩子练5个小时,我这边就得练6个小时。还练不出来就要怪教练了。”吴鹤 说。
这种焦虑甚至衍生出了一些特殊现象,有的学员会频繁换冰场。冰球训练讲究延续性,一支球队也需要长时间磨合,但有的家长会因为对教练或俱乐部不满意,不断让孩子转去成绩更好的队伍。
当然,也不是所有冰球少年都把冰球作为明确的升学工具,有的家长只是把冰球作为“软性”的出国准备。冰球强调团队,冰球队与当地社区往往关系紧密。通过打冰球,留学生将来可以更容易地融入当地社会。
和大多数冰球教练一样,上海世纪星的王野是体制内培养出来的专业运动员。他认为现在的冰球青少年培训和体制内训练最大的不同,就是教练要掌握沟通技巧。
“一旦家长自己开始熟悉这项运动,就可能深入介入训练细节,比如想让自己的孩子换个位置,比如要求多练习某项技术。这时既要尊重他们的想法,又要体现专业性,还要保证队内公平,把握这个平衡非常重要。”王野分析说,“过去打冰球,就是训练、比赛,听教练的话。但现在要意识到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练冰球是为了帮助他们成长。”
在这一轮培训热之前,冰球在国内就是诸多体制内体育项目中的一个,专业的运动队与普通教育体系是隔绝的。又因为国字号球队成绩一般,并不特别受重视,担任教练几乎是专业冰球运动员退役后的唯一对口选择。
上海世纪星的入口处,张贴着所有教练的头像。经验丰富、运动员时期成就高的教练,往往拥有更高的头衔,比如“金牌教练”。
“在1980年代,东北很多工厂都能组起冰球队,后来经济衰落,但体工队的模式还在。那里的固有观念是,孩子学冰球是为了早点进体制内挣钱。”刘安常说。
如今,除了专业队,冰球培训成了完全市场化运营的生意,并且高度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
大城市不缺冰场,但缺冰球场。过去十多年,室内真冰场是许多购物中心吸引客流的重要业态,但这些休闲为主的冰场没法用来练冰球,它们的面积通常低于1000平方米,而符合国际比赛标准的专业冰球场面积是1800平方米。这让专业冰场拿地困难。
目前,上海只有4块可以举办冰球比赛的冰场,北京是中国专业冰场最多的城市,也不过40余块,而且基本开在五环外。这也天然限制了散客客流,消费者都是专门为了冰球或花样滑冰训练而来。
一边是旺盛且目标明确的培训需求,另一边则是大城市有限的专业资源,现有的专业冰场变得很抢手。
上海世纪星位于上海万象城。这座大型购物中心的半径5公里范围内有上海协和双语学校等国际学校,它们的学生构成了这座冰场最主要的冰球客源。在上海万象城的会员体系中,最高级别的黑金卡用户,很大比例是有冰球学员的家庭。每逢周末,他们是最早上门的顾客,商场还未开门,就拖着冰球装備在停车场等电梯了。上海万象城在规划设计之初就是考虑到这一潜在需求,才把4楼最完整的主力店空间留给冰场。
中国的冰球培训由专业冰场主导,它们不仅拥有场地,还聘用教练团队、组建俱乐部、参加比赛。上海世纪星目前有10 0名左右的固定冰球学员,他们贡献了整个冰场约1/3的收入。北京的专业冰场收入结构也基本类似。
装备昂贵、场地稀缺、没有亮眼的国家队成绩和顶级明星,从各个方面看,冰球在中国都很难成为普通人的兴趣爱好,但依靠运动以外的因素,冰球还是在中国最发达的地区积累起了一些原始参与者。虽然这个群体的人数相比于其他项目仍然很少,但他们极具消费力,足以支撑起任何一项小众运动的发展。
從运动本身的发展角度看,这不是坏事,至少青少年冰球的竞技水平的确跃升了。目前,北京的青少年冰球联赛各年龄段加在一起有近300支球队和近3600名球员,水平在整个亚洲地区都算领先,面对有冰球传统的东北地区球队也经常能大比分赢球。
但一项运动要想长期流行,还是要靠本身的吸引力,以及配套的完整商业体系。青少年培训只是其中一环。
理想状态下,专业冰场应该有更多收入来源。北美的成熟冰场最大的收入其实是为职业联赛等正式赛事提供比赛场地;其次,作为冰上运动会或冰上演出的活动场地,也能给冰场带来一定的收入。
这就需要中国有更多的冰球爱好者和消费人群,以及稳定的职业联赛。这种模式在疫情前一度发芽。2016年至2018年,位于上海三林的飞扬冰上运动中心曾经作为昆仑鸿星万科龙这支职业球队的主场,承办过大陆冰球联赛(KHL)的比赛。KHL是竞技水平仅次于NHL的全球化职业赛事。
那两年的周末,下午在球场练习的冰球少年,晚上还能在同一场地的观众席观看一场高水准的冰球比赛。
同一时期,NHL也曾试图开拓中国市场。它举办过两届“中国赛”,在深圳、北京和上海举办训练营,还邀请过奥维奇金、麦克戴维等大牌球星来华,棕熊队与火焰队在凯迪拉克中心的比赛,曾吸引1.3万名观众到场。
不过,疫情中止了这些良好的发展势头。职业冰球运动员左天佑曾在美国第三等级联盟(USPHL)打球,回到国内后加盟了职业球队昆仑鸿星奥瑞金,并参加中俄合办的丝路杯冰球联赛。疫情之后,球队因无法继续参加联赛而解散,左天佑现在也回到了体制内的专业 队。
目前,中国仍然存续的男子职业冰球俱乐部,只有昆仑鸿星万科龙,它仍在参与KHL的比赛。本赛季,截至2022年1月初,昆仑鸿星万科龙在KHL的24支球队里积分倒数第一,中国冰球国家队的主力英如镝,在效力球队的3个赛季共45次出场中,共收获2个进球。
连冰球培训的生意也因为疫情受到影响,尤其是招新变得困难。在疫情之前,上海世纪星冰球业务最主要的获客途径受到限制,它没法到附近国际学校去上冰球公开课,也没法定期组织队员外出比赛,在这些学校的口碑,是它最重要的吸引力。
悲观的预计是,冬奥会过后,专项拨款和扶持政策会逐渐退坡,政策导向引发的冰球热会迅速降温;乐观的预计则是,一部分群体的运动习惯已经养成,尤其在“双减”政策出台后,体育的重要性继续提升,冰球培训形成稳定的产业,以此为基础,这项运动的其他重要环节逐渐生长。
当然,这股冰球培训热究竟是星星之火还是揠苗助长,取决于有多少冰球少年和他们的家庭真正喜爱这项运动。
在《第一财经》杂志采访的冰球少年中,有的进入初中后就不碰球了,有的原本只是为了升学,但最后萌生了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想法。而一名冰球运动员的黄金成长期是14至16岁。
王野对《第一财经》杂志说:“冰球不是一项轻松的运动,最终坚持下来、表现出色的,往往是真正对项目有兴趣的人。”任何运动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