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自得偆如君
——宁波著名藏书家倪传基史事考*
2022-02-08赵长海王雨潇
□赵长海 王雨潇
浙东宁波有悠久的藏书历史与丰厚的藏书文化,清代及民国曾盛极一时,当今亦是保存藏书楼最多的地区。近现代以来,政治风云变幻无常,一些藏书家生平事迹长期湮没,如出身于宁波镇海望族的倪传基,即是久被世人遗忘的藏书大家。
在诸多的藏书史志中,倪传基(1873—1958)长期被写作“倪春如”,其生平模糊,事迹寥寥。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及黄裳先生诸多题记均称之为“倪春如”。因二者在藏书界影响很大,故此后的《上海图书馆事业志》(1996年版)、骆兆平编纂《天一阁藏书史志》(2005年版)、黄百竹著编《杂读偶记》(2009年版)、范凤书编《中国私家藏书史》(2001年版及2013年版)等众多著作,均将倪偆如写作“倪春如”。据1924年倪传基主持编纂《镇海西管乡后倪倪氏宗谱》[1](民国十三年培德堂木活字本)卷一之《仕进表》及卷十《世次录》等明确记载,倪传基字偆如,又字春墅。此宗谱为倪传基所主持编纂,故其名字当是确定无疑的。因“春”“偆”“蠢”音同义通,故倪传基生前或并未拒绝亦未纠正别人以“倪春如”“倪迂”称之。
倪传基在五十年代初期的藏书捐赠活动极具悲喜剧色彩,颇有研究价值。其生平情况仅在《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稍有记述,而其藏书散出情况,海上藏书家黄裳的藏书题记有零星记载,但在诸多片段记载中,前后矛盾歧义之处甚多,故很有考证的必要。
1 倪传基名字之涵义
倪传基(1873—1958),字偆如。“偆”之涵义,汉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有:“阴始于秋,阳始于春。春之为言,犹偆偆也;秋之为言,犹湫湫也。偆偆者喜乐之貌也,湫湫者忧悲之状也。”[2]故“偆如”即喜乐自如。而“偆如”与其名“传基”,又何以相应?盖名传基,字偆如,源自《诗·小雅·南山有台》:“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3]义谓喜乐自如的君子,是家国的根本和依靠,传基之名与字偆如正相应。偆、蠢通假。汉班固《白虎通·五行》又有:“春之为言,偆偆动也。”[4]《礼记·乡饮酒义》:“春之为言蠢也。”而《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即谓倪传基为“倪迂”,曾到倪传基家读书的周采泉谓其“藏书家之‘蠢’”,黄裳等则谓之“垃圾马车”。而纵观倪传基之一生,办实业,营货殖,热公益,兴教育,嗜藏书,真乃喜乐自如。其藏书不钤印,不编目,唯在喜好与抢救,故被行家称之为“垃圾马车”;直待土改时藏书被没收,几沦为还魂纸而又被售卖到旧书市场之时,八十高龄的倪传基戴着老花镜“厕身于群书之中,将几十年前所购之物再度购回。”[5](20-21)此后再捐给政府。其行迹则近“蠢”。
故倪传基以字敬称倪偆如,喜乐自如真君子,恰符其一生行实;而以名称之倪传基,基厚传远,其子倪家玺为近现代著名实业家,其孙倪维斗为中国著名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副校长,亦当符其名。
因偆、春音同,所有的藏书史志均谓倪传基为“倪春如”,盖以字敬称其人而又误其字。又谓其号“椿墅”,藏书处曰“椿墅精舍”。据倪传基所编家谱内《镇海倪氏宝墨书楼记》一文,其藏书处当为“宝墨书楼”。
2 倪传基家世及生平概况
2.1 家世源流考证
倪传基之家世生平,原概莫能晓。近查上海图书馆藏《镇海西管乡后倪倪氏宗谱》[1],此谱即为倪传基所编纂,其家世生平得以明了。此谱由倪传基聘请里人陈祖诏(字敏逊)总纂,谱名由慈溪周毓邠署签。周毓邠又有《倪氏宗谱序》谓:“今镇海倪氏,为汉兒宽之后。宋时有讳绵者,官节度使,高宗绍兴初,扈跸南来,居镇海清水里涧桥。宽之二十一世孙也。绵九世孙讳胤恪,复迁县之西管乡。实为后倪之祖。”[6]汉代兒宽与唐代倪若水均为其先祖,而倪胤恪,即是西管乡倪始之初祖。
倪传基为迁西管乡后之十四世孙,此谱编纂即由倪传基总其事,聘请总纂及资金主要来源亦倪传基所为。倪传基所作《续纂宗谱序》谓:“爰于辛酉之秋商诸宗老,聘同里陈君敏逊为总纂,新昌石君之英佐之,而就正于慈溪周苇渔先生。三阅寒暑,幸观厥成。因以毕升板排印若干部。”[7]又据民国十一年(1922)孙启炆《重修宗谱记事》,光绪庚子(1900)即开始修纂宗谱,传基曾出一百五十金赞襄此事,此后即由传基掌管所积资金。此后共得银一千二百余元。其不足者,悉由传基出资卒成之。
此谱体例精整,资料丰富,记载其先世源流十分清楚。
倪传基之祖父倪镛(1814—1862),初名孝元,字雪堂。“幼勤敏,好读书。先世曾设药肆于嘉兴,公继主其事,兼攻举业,累试不售。咸丰间,粤匪窜浙,药肆荡然。家乡遭变,匪退,公旋殁。”[8]有子四人,仁泮乃其三子。倪传基之父仁泮(1841—1883),乳名阿利,字怀清,号芹香。清船政局采办,分发江苏通判加四品衔,赏戴蓝翎赏换花翎,诰授中宪大夫。
由以上可知,倪氏发家,起自倪传基之父,为船政局采办。倪传基之母朱太夫人,娴静文雅,教子有方。传基之父仁泮去世后,“偆如君承先志设肆于沪,益张大之。会其时海禁大开,异邦之货日至,偆如君乘机亿中积赀致钜万,家以大饶”[9]。
2.2 生平经历介绍
对于倪传基情况,“仕进表”“职衔”一栏里有“传基,第十四世,居行字偆如,一字春墅,仁泮之子,国学生,敕授徵仕郎,中书科中书衔。民国十一年二等金色单犀河务奖章。”[10]家谱“世次录”又谓“仁泮之子传基,字偆如,一字春墅,清中书科中书,中华民国十一年二等金色单犀河务奖章。生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十一月初九日寅时。元配鄞东五乡碶傅经浚次女,生清同治十二年癸酉十一月初二日,卒清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十月二十四日,存年二十三岁。继配鄞城王磐泉三女,生清光绪四年戊寅八月二十二日申时。生子三:长家镇,傅氏出;次家剑;三家玺。女三,长适杭籍武昌高等师范毕业,官费游学美国,周其曛。次适鄞城湖西袁锦堂,三未字。王氏出”[11]。
其有子三人,“家镇,第十五世,家行字子静,传基长子,南洋路矿学校毕业生。”“家剑,第十五世,家行字治仙,传基次子,四明高级中学毕业生。”“家玺,第十五世,家行字绾章,传基三子,肄业四明高级中学”[11]。
清末民初,倪传基继承其父产业,在上海“虹口设有五金、颜料、煤炭等十余家商号,都有相当的规模。尤其设在百老汇路的老顺记、新顺记五金号,以专营船上五金闻名于上海。又于1904年与朱葆三等一起在上海成立商务总会……在上海、宁波商帮中享有极高的声望。”[12]对于倪传基所经管的家族产业,倪家玺及倪维斗对其父其祖亦有大略的描述,谓倪传基“早年有投身仕途之意,一直在原籍攻读经书,后因科举废除,遂继承祖业,但不直接管理企业,继承的商号都由资方经理人经营,只在需要做出重大决策时才亲自过问。”[13]从以上叙述可知,倪传基有浓厚的书香情怀,并不直接参与商业的经营管理,故使其有充分的精力和时间从事抢救图书的“伟业”。
倪传基醉心典籍的抢救收藏,晚年或皈依佛门。1953年底至1954年,金陵刻经处补刻《大毗婆沙论》缺版,其题记有载“佛弟子倪传基、王定基合施壹百零叁万玖仟伍百元,认刻第百九十一卷壹卷”[14]。
倪传基之子家玺(1908—1990),毕业于沪江大学,为著名实业家。许涤新1990年主编之《中国企业家列传》第4册载有张帆撰《路遥知马力的倪家玺》一文,详载其商贸实业盛况。三十年代曾在上海创办大华实业社,抗战期间在大西南后方从事运输业,抗战胜利后创办义利食品公司,1950年迁至北京。
倪传基藏书散失沪上书肆之1952年,正当“三反”“五反”运动之时,而“五反”对当时私营工商业震动颇大,亦正是其子传玺创办企业最为困难之时,故倪传基此时于书肆重新购回自己的藏书,献之国家,其情景或可揣摩一二。
倪家玺之子倪维斗,为清华大学原副校长、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教育部科技委员会主任、北京市科协副主任,现居北京。
3 倪传基的藏书生涯
3.1 藏书的积累与搜求
倪传基,浙江宁波庄市(原属慈溪)人,为当地望族、清末诸生,因大量收书,故有绰号“泥菩萨”“垃圾马车”。盖“‘垃圾马车’这一不雅的外号是当年黄裳等内行的古籍藏家所称,为其多财而少学,收藏上免不了做冤大头之故”[15]。
倪传基一生不理家业,唯书是嗜,苦心网罗,搜寻精善。对于其藏书来源,黄裳在其《书丛杂识》一文中谓:“其收书也,不论完缺与佳否,凡明刻,每册一金,尤重白棉纸书。其收书在民国初元,又居浙东文献之邦,所识遂富,凡数屋。”[16](659)《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则谓:“清末民初沪杭甬铁路初辟时,沿路一带故家旧族纷纷携所藏部籍于宁波出售,京沪书估麇集甬上,坐庄收书,先生以本地人士且不惜金钱,力与外地书客角逐,多得精善。”[5](20)宁波著名藏书楼郑氏二老阁藏书散出,倪氏即曾入藏。据虞浩旭考证,“民国初,郑姓七世孙公议,将二老阁存书及版片卖于上海书贾,为沈氏抱经楼所得,后大多归北京图书馆。郑氏先人手稿卖归杨泰亨。剩残者为倪春如所得,焚于火。”[17]据此得知,倪氏藏书又曾得之于二老阁。但所谓其书曾遭火厄,不知虞先生此论来源何处。
随着藏书的剧增,倪传基于1920年代在宁波乡间构精舍五楹专以贮书,并聘请绍兴籍工人严阿毛为其修补旧书,从其专构书楼五间的规模来看,知其藏书量可观。
此时期倪家做塾师的周颂清(字品立,1829—1934)携其子周采泉(1911—1999)在周家伴读,其父子得以阅览倪家藏书。周采泉,原名周湜,新中国成立后,曾长期任职于杭州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室,晚年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其于古籍是十分熟稔的。其在倪家读书时目睹宝墨书楼藏书情况,并有如下记录:
1922年我随先父、先兄到宁波市去读书,先父为江北岸镇海“倪公馆”的西席。主人倪椿曙先生是以煤业起家的,家赀钜万,新建了一幢“洋房”,有门房,专看守一道铁门,铁门上有金光闪闪的“倪公馆”一方铜牌。这在甬上的绅士家里要算最阔气的了。主人经年不出门,为的是防匪徒绑架,而却喜欢购买旧书、古董,每天书估和古董掮客麇集其门。并请了一位专修补旧书的邵老,和先父朝夕相处,奇书堆案,先父可以信手翻阅。主人买进书以后,有破旧的书即修补完整如新,大致都做“惜古衬”,在爱书、抢购文献,珍护丛残方面,确是不惜工本的。但他的缺点是自己买了书后,把书打入“冷宫”不再会面,既不盖藏印,也没有藏书目,家里究竟藏了多少书,有哪些好书,自已也心里无底,藏书家之“蠢”,无过于此公[18]。
周采泉所记倪传基藏书细节,很是宝贵。但其仍把倪传基之名误作了“倪椿曙”,盖为“春墅”之误读。又其所记为倪氏修补古书的为“邵老”,而在黄裳笔下所记则是在上海开春秋书店的严阿毛,究不知孰是孰非,或另有他情。而《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及黄裳笔下多次提到的春秋书店店主严阿毛,本名严慕陵,是个很有趣的小旧书店店主,在诸多和其打过交道的淘书大家笔下,也多不知其本名了,这在当时也是极平常的事儿。
以上所记多为外人之观感和猜度,对于其藏书动机及何以收藏宏富,还是其主持编修的宗谱中《宝墨书楼记》述之真切:“镇海倪君偆如,今之君子也,质实谦冲,嗜古尤好聚书。凡携册籍登其门者,皆弗之拒。杭湖苏松诸贾客,闻君之风,率多远道而来。君一一延接之,亲为抉择,非必宋雕元椠,苟合其意,无不受。日积月累,居室寖不能容,乃别建楼以贮之。楼凡五楹,缭以周墙,池亭卉木错落其间。”[19]倪偆如嗜好藏书,为着文献抢救目的,凡携册籍登门者,来者不拒,故不数年其藏书即“当其盛时,善本甲于东南”。
《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有咏倪之诗曰:“抱残守缺有倪迂,耄岁犹收劫后书。明刻元钞供俯拾,竟无目录志璠玙。”[5](16)此处所谓之“倪迂”能“耄岁犹收劫后书”,其作为着实令人不解。好在周采泉先生于1986年所写自传中道明了其主要因由:“他常对先父说:曾看到一个洋鬼子在买大批线装书。他问洋人买这些做什么?洋人是个‘中国通’,他回答说:你们中国人有宝不知宝,我们代你们去保管着,将来你们感到需要时,再向我国去求学就是了。他就是听了洋人‘有宝不知宝’这句话,发愤收购旧籍的”[18]。
对于这位发愤抢救国宝的倪传基,现在查考各类资料,均无倪氏藏书印鉴及藏书目录的记载。或正如周采泉所谓不读、不编、不钤之谓。唯在其捐赠后,上海图书馆整理捐赠,据云有倪氏捐书目。
3.2 藏书的散佚与复购
新中国成立之初,宁波乡间土改,倪之藏书丧其大半,残零烬馀亦论秤归之还魂纸厂。在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对倪传基藏书的散佚曾有如下记载:
(倪传基)抗战前于乡间构精舍五栋以贮藏书,解放后经土改,乡间藏书丧其大半。时绍兴人严阿毛设春秋书店于复兴中路淡水路口,严原为倪家修补旧书之雇工,深知先生家藏之精美,于1952年上半年贷款人民币数千元将倪家旧藏剩余部分悉数捆载以归。因严急于偿还本利,不敢居奇,不得已由三马路(即汉口路)数家大店先行挑选,其中元明钞本几被席卷一空,据阿毛回忆,有清一代不经见之书不胜枚举。时春如已八十高龄,不辞辛劳亦厕身于群书之中,将几十年前所购之物再度购回,日数十种,不乏秘本,其嗜书如命之情可见[5](20-21)。
对于此时的“垃圾马车”,黄裳不无动情地说到:“解放之初,严阿毛秤取来沪,倪年已八十馀,闻讯亦来,坐小矮凳,戴老光眼镜,续选若干以归。其人颇趣,亦藏书家之别格,而有功于书林者也。”[16](659)“闻讯亦来”句,可知售书者并非其本人,最有可能的则是倪氏藏书于土改中被没收后,再次流入市场。
倪氏藏书散出后,同为宁波著名藏书家的朱鼎煦(字酂卿、赞卿)亦曾入藏。朱赞卿在其1950年代为《读庄穷年录》题记中说到:“《读庄穷年录》上下二卷,镇海倪春如所藏,近年散出,余于旧书担上得之。书根之字乃倪手笔,虽识其人,未识其字,此与‘一见书根之字即知为范氏天一阁之物’同一他年佳话也。倪君兼收并蓄,当其盛时,善本甲于东南,今夫已无,可慨也夫。”[20]同时同城的藏书家朱鼎煦所言当是实情。但倪氏藏书规模、质量及最后散出的具体情况,竟然没有一篇完整的文字有所记述。
严阿毛于1952年下半年(1)周退密,宋路霞著《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谓严阿毛于1952上半年购归倪氏藏书,据黄裳题记及日记,则当为下半年。贷款将倪家旧藏剩余部分悉数捆载以归,安置于书店隔壁弄堂中。黄裳先生曾从中选取数十册残刻。黄裳1952年10月26之日记云:“下午去严阿毛许,闻奉化旧纸联购处有旧书六屋,将次第化为还魂纸。中多白棉纸书,可慨也。”[21](16)由此可知,倪氏藏书被严阿毛捆载至沪,当在1952年的10月末至11月初之间,共计有2万斤12大包。此后严阿毛尚有“甬上尚有故书一屋”之说,则可推断,此亦当为倪氏藏书,其地或当在宁波市内倪氏老宅。故倪氏藏书被以废纸运至上海,待黄裳及郭石麒等挑选后,绝大部分仍为倪氏本人选去,所以,才有此后的1952年倪氏家人不愿再次因书惹祸,把书捐赠上海市文管会的举动,捐赠之书尚有17000余册。
几十年后,黄裳先生在其为《古逸诗载》题记中曾记述此事,谓:“我曾借与购书款五十元,书至后承先期见告,拆包观书。从早晨直至傍晚,两手如漆,选得书数十册,大半残本,未见明以前刻也。此《古逸诗载》即当日所得诸书之一。”[16](660)对于《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倪春如”条所记失实,黄裳先生纠驳谓:“记严阿毛贷款人民币数千元去甬收书,实未确,秤斤不需如此巨数也。又云由三马路数家大店先行挑选,其中元明抄本几被席卷一空,亦未确,当时选书者仅书友郭石麒等三数人耳。”[16](660)历史尘烟浩渺,故人踪迹难寻,黄裳先生亲身所历之说或更符当日之实。
黄裳在购到倪氏藏书《唐文类》后,于1953年曾为此书题跋谓:“严阿毛自四明倪姓家买来旧书二万斤,约余往观。共十二大包。自日中至黄昏,只毕七包。尘垢满身,两手泥污,只检得此四册书,尚堪快意。此明初铜板活字印本,当在正、嘉以前。卷首有‘祁东李氏铜板印行’一行,绝未经见。较兰雪堂、桂坡馆等为罕见也。书名亦古,迨自南宋坊本出者,自是孤帙,因为题记。癸巳正月廿五日。”[22]而在黄裳晚年2004年的回忆文字《买书记趣》中,记忆则稍有差别:“春秋书店的严阿毛,旧日曾在宁波倪姓家装潢书籍,知道倪家尚存旧书一屋,即将论斤卖作还魂纸料,欲往收购,却没有路费,向我借了五十元得以成行。书到之日,通知我往看。书有七大麻袋,堆在书店隔壁的弄堂里,打开来看,多半是残零册籍,从中午直到傍晚,弄得两手乌黑,还只看了三袋。我选出了几十种,其中却有澹生堂抄本两册,但都是残本。还有铜活字本《唐文类》,范大澈抄本《史记摘丽》也是残书。全的只有《果堂集》和《第一香笔记》,还有点意思。如此而已。”[21](121)同为一事,黄裳先生五十年前后的回忆亦相差悬殊,前者言十二大包,自日中至黄昏,只毕七包;而后者则言书有七大麻袋,从中午直到傍晚,只看了三袋。看来回忆是难靠谱的。如果以时间论,则1953年的回忆,因即在倪氏藏书散出之次年,或更可靠些吧。
对于范大澈抄本《史记摘丽》,黄裳于1953年初有题跋:“范大澈卧云山房抄本书,远较天一阁书罕见。余去夏于北京买得《离骚草木疏》四卷,绝珍重之。洎残腊,余客四明,重于林集虚家买得抄本医方一厚册,诧为奇遇。近严阿毛自甬上贩来倪姓书二万斤,约余往观,乃又拣得此稿本九册。墨格精写,钤章累累,实至精之册也。当日写此,以备墨板,乃终未果,或编辑迄未毕功,未可知也。余所收明人写本书多矣,若言精丽,当以此为甲观,得书归来漫题。”[23]而黄裳在得此书后,尚有续记,谓:“得此书后闻严阿毛言,甬上尚有故书一屋,即以三百万金付之,倩其载来”[24]。此处所言“甬上尚有故书一屋”,或当为倪传基镇海老宅之藏书;严阿毛所贩来之二万斤则当倪氏之新宅“宝墨书楼”之藏书。而黄裳又付款之“三百万金”,即币制改革后的三百元,这于新中国成立初的物价而言,亦不为小数。
从以上藏书题记可知,黄裳所选出的几十种倪氏藏书,并非普通之物。且这些散至沪上的藏书,当为劫后所余,其中精善或许真的为他人所攫取。黄裳等虽称之曰“垃圾马车”,盖藏书旨趣不一,当时郑振铎、黄裳这样的新一代藏家眼光更高而已。
3.3 藏书的捐赠
倪氏宝墨书楼藏书劫后犹有17000余册捐赠上海有关政府。但其藏书质量及总量究竟如何,现仅能从零星记载中勾勒一二了。对于倪传基藏书的捐赠事宜,目前在周退密、宋路霞所著《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仅有如下简要记录:
1952年8月上海市政府号召大搞爱国卫生运动,家人诳以他语,促先生将新购之书连同旧藏图籍悉数捐赠市政府,未留目录,亦未见钤盖藏印。书至上海图书馆后,该馆为之整理,历时一年,编有书目一册,尚得书一万七余册云[5](20-21)。
而此17000余册藏书,盖为倪传基在上海原有藏书及这次抢救自藏所得。据20年代在倪传基家读书的周采泉回忆,“倪家的书分贮三处:一处是他的故乡镇海,主要是江北岸的新宅,一部份是抗战后在上海收购的,解放后,捐赠上海图书馆,据说这部份倒有书目的。”[18]周采泉之说及验之藏书散出情形,则倪之藏书当为三处,镇海新宅藏书散出后自己抢救出来部分,加之上海原有藏书,一起捐赠给了上海图书馆。而其第三处藏书,当即镇海老宅所藏,或当捐赠给天一阁后,其余则逐渐散失。
但据黄裳先生的多种记载查考,倪之捐赠当在1952年末或1953年初期,而《上海藏书纪事诗》仅记之为1952年8月后。又谓“促先生将新购之书连同旧藏图籍悉数捐赠市政府”,亦不确。据天一阁博物馆虞浩旭先生对倪之藏书考察,在此后的1954年,倪向天一阁捐赠图书296册,其中大部分为抄本。此事宁波市文物保护讨论会第十二次会议有记录[25]。据此,则1952年末或1953年的捐赠,并非新购及旧藏悉数捐赠,其重要的抄本在1954年捐赠给了天一阁。
上海图书馆在得到其捐赠的17000余册藏书后,究竟有否完整的捐赠目录,现在亦不得详。至于在50年代初期土改中,其藏书何以被没收,重新购回又是怎样捐赠的,仅在一些零星的他人题记中稍有涉及,然终不得其详,令人叹慨。
4 结语
黄裳在购得倪传基藏书《史记摘丽》后,曾再次联系严阿毛收购倪传基藏书,“未几而严病,三月后终以不起,其事遂寝。寡妇孤子,勉支门户,书遂不可更问矣。倪菩萨亦颠于地,中风,不能行矣。曾几何时,而人事变换如此,深可慨也。”[17]倪传基在捐赠其藏书后,不久即中风,延至1958年在大跃进中离世。
纵观倪传基的一生,其喜乐自如,要做的正是世人目中的“蠢”事,戆直宝墨孜孜所念的全是典籍的抢救。对于倪传基藏书情况,《镇海西管乡後倪倪氏宗谱》卷十四载有一篇著名的藏书楼记,为慈溪周毓邠撰《镇海倪氏宝墨书楼记》,因此文从未他见,宁波藏书史志亦从未有人涉及,是考证倪氏藏书最重要的文献,故予以标点附于此。
附:镇海倪氏宝墨书楼记(原载《镇海西管乡後倪倪氏宗谱十六卷》之卷十四)
物之可宝者安在乎?在乎人之所好而已!夏鼎、商彝、楚璧、隋珠、珍禽、奇兽、瑶草、琪花,非不可宝,然皆不过供一时之玩赏,不若以书为宝之足以千秋也。《四库》三阁弗论已,以吾所知,如长塘鲍氏、吴门黄氏、维扬阮氏、阳湖孙氏、归安陆氏、番禺孙氏,其最著者也。即以吾郡论,如鄞之范氏、卢氏,慈之郑氏、冯氏,亦莫不筑室储藏,名垂不朽。此无他,其所见者远,而其所宝者遂令人景仰钦慕而不能置。
镇海倪君偆如,今之君子也,质实谦冲,嗜古尤好聚书。凡携册籍登其门者,皆弗之拒。杭湖苏松诸贾客,闻君之风,率多远道而来。君一一延接之,亲为抉择,非必宋雕元椠,苟合其意,无不受。日积月累,居室寖不能容,迺别建楼以贮之。楼凡五楹,缭以周墙,池亭卉木错落其间。凭槛远望,太白诸峰历历在目;俯瞰大江,帆樯往来,昼夜不绝。君日寝馈其中,俨对古人,赏心悦目,陶然自得。署其额曰“宝墨”。介余友新昌石君之英,属为之记,蓋以余与君有同嗜也。虽然,余之好书不过好吾所好,不能如君知书之可宝者无不好。故余以君所见之远与古人同,拳拳于吾心,有愿得一识荆以为快,不自觉其戆直而窃有所贡于君者:
君好书,尤愿君与众共好之,如鲍氏之知不足斋、黄氏之士礼居、阮氏之文选楼、孙氏之平津馆、陆氏之皕宋楼、孔氏之三十有三万卷楼,每得宋元椠本,辄师毛氏汲古阁遗意,景写重雕以公诸世。虽其间或有子孙不能守,流入于书贾人之手,而其姓名垂天壤间,亘万古而不可磨灭。即鄞之范氏天一阁、卢氏抱经楼,慈之郑氏二老阁,冯氏醉经阁,虽刊布不能如鲍、黄、阮、孙、陆、孔诸家之多,而其人之流传千古,亦足与之相埒。外此则金山钱氏、南海伍氏、镇洋毕氏、鄱阳胡氏、钱塘丁氏、江都秦氏、江阴缪氏诸庋藏家,莫不各有刊布,嘉惠士林。以视虞山钱氏绛云楼之秘而不出,造物忌之,卒罹祝融之阨者,其所见之远,相去何啻千万也哉。
君之先世唐尚书右丞若水公藏书甚富,列架不足,叠窗安置,使子弟直日观览。君筑斯楼,吾固知君之不徒宝书,必将继右丞公之志,俾宗人得共观摩,并将追鲍、黄、阮、孙诸先辈流通古书之盛意,取奇古秘佚世所罕见者,精校而丛刻之,广播海内,则岂特一乡一邑拜君之赐,宝君之书,将胥天下后世宝君之名矣!君倘有意于一得之见乎。中华民国十三年古历甲子三月,慈溪周毓邠苇渔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