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悲剧的当代新解
——评伦敦阿尔梅达剧院版《麦克白的悲剧》
2022-02-08■京锐
■ 京 锐
作为莎士比亚最为著名的悲剧之一,《麦克白》历来的改编版本不胜枚举。同时,《麦克白》也以其中充斥超自然的因素、复杂的人物动机成为莎士比亚最难被重新诠释的悲剧。2021年年末,英国伦敦北部的阿尔梅达剧院上演了南非导演法伯版本的《麦克白的悲剧》(The Tragedy of Macbeth),并通过流媒体平台全球放映。其演员阵容十分强大,男女主角都是曾演过多部著名电影的好莱坞影星。其中,麦克白夫人由曾出演过《小妇人》《伯德小姐》《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女星西尔莎•罗南饰演,麦克白则由曾出演过《东城梦魇》《天使在美国》的男星詹姆斯•麦卡德尔饰演,这使此剧在还未上演前就收到了大量期待以及质疑。此剧用《麦克白的悲剧》这一并不太常用的全称来命名,扩展了通常的剧名,即《麦克白》——这种扩展不仅体现在名字上,从整体来看,导演有意在字里行间背后探究和扩充叙事的情绪,使得演剧时间被拉长至三个半小时。荧屏明星的配置并没有遮蔽演剧本身,反而使得导演鲜明风格的统率作用更为凸显;长时间的舞台演剧也并没有流于枯燥,反而充实了全剧的情绪氛围。总体来说,《麦克白的悲剧》在物质性舞台上呈现视角略有不同的叙事,探索了经典戏剧的新内涵、新可能。
长期以来,《麦克白》的改编和上演一直面临着两种挑战:一是如何将超自然的因素呈现在舞台上,如何在麦克白走向毁灭型命运之时展现女巫三姐妹的情节;二是如何处理麦克白夫人在开始作为麦克白的共谋,而后却从戏剧行动中“消失”了,留下麦克白一人。导演对这两个挑战的回答是出彩的。剧中三个女巫是极现代化的——她们短发,身着利落的西装。她们不仅在昭示麦克白命运时才出现,而是出现在全剧的大量场景中,甚至观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这里,三个女巫作为命运的隐喻更为强化,她们诅咒了失眠,诅咒了洗不干净的双手,她们是不可消失的命运。而对麦克白夫人的处理也有些相似。导演并不像许多其他版本一样让麦克白夫人下场,待梦游场景时才出现,而是让她时刻出现在昏暗的舞台上,在全剧后半作为有罪的魂魄游荡,将她的梦游和自杀与战争的场面混杂在一起,难以区分。从整体戏剧结构来看,女巫和麦克白夫人的持续“在场”,是超现实和现实的两股力量同时交织在麦克白周围,裹挟着麦克白的身心。这种交杂的力量无疑是一种深入人心的处理。
法伯版本的《麦克白的悲剧》的舞台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昏暗的、物质性的,模糊了剧本原设定时空的,乃至是仪式化的。光秃的圆形舞台上散落着装满废弃靴子的推车、立着的水龙头,以及灯泡、轮椅、氧气瓶等,既昭示着现代性的设定,却又好似对二战时期战争画面的重现。舞台的地板也是标志性的泥地板,试图暗示舞台犹如一个敞开的坟墓,早已预示了全剧的结局。
舞台的物质性、气氛感体现在许多视觉元素的运用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水。水以雾气和流出形成浅水坑的形态贯穿了整个演剧。
首先,水只是雾气,朦胧雾气塑造了全剧整体的电影感。这种电影感某种意义上在打通舞台和银幕之间的界限上做了尝试。弥漫的雾气强调了苏格兰高原的特点,模糊了观众的视线焦点,也呈现出剧中人物游移暧昧的心理状态。此外,昏暗和明亮灯光的对比、特写化的人物情感都加重了这种电影感,雾气所构建的诗化的视觉意象中和了原本残酷的文字符号。
其次,水是舞台上从那个立式水龙头流出的水,舞台上水的渗漏和流出无处不在。水的意象开始只是出现在人物的对白中,如在“在这时间的岸边和浅滩上,我们已经顾不得来生(But here,upon this bank and shoal of time,We’d jump the life to come)”几句台词中,水龙头中渗出持续有节奏的滴水声和着大提琴的背景音奏出不安的气氛;实施谋杀后,在“海王星的大海会不会将我手上的血腥洗干净?不,我的双手,会把大海染红,把绿水变赤(Will all great Neptune's ocean wash this blood clean from my hand? No,this my hand will rather 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making the green one red)”几句台词里,水的意象在这里进一步加强,麦克白夫妇反复用水龙头冲刷自己的双手。水的意象最终在麦克白夫人崩溃时达到顶峰:水缓慢地、不自觉地流出,覆盖了整个舞台,麦克白夫人倒在地上,倒映出她优雅诡异的身体形态,同时,战争中的人们踩在水中打斗,激起许多水花,乃至波及观众席。
与水的意象元素相匹配的还有舞台上的透明玻璃板,玻璃板转动,分割了冠冕堂皇和与之同时发生的密谋。比如为邓肯设的宴席在一边继续,而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则密谋着杀害;比如麦克白夫人为杀害邓肯后流的眼泪和同时马尔科姆透露逃往英格兰的计划。玻璃、水意象所具有的投射性是人前人后、外在内在的具象化呈现,更是人物之间关系的复杂张力。意象所构造的情绪和叙事同时堆叠形成了全剧较强的节奏感。
同时,法伯在剧中巧妙改写了《麦克白》的传统叙事,将视线焦点更多转移到麦克白夫人和女巫等的女性角色身上。过去,《麦克白》的叙事常被认为是后伊丽莎白时期的“厌女症”,它对男人的行为、情感和欲望倾注了全部的关注,对侵略表示支持,对父系的继承和主持秩序表示渴望,因此,此剧的性别假设一直以来都被国外学者概括为其“坚信只有不是女性所生的男性才可以拯救世界”。但在法伯版本的《麦克白的悲剧》中,女性的角色构成了特殊的图景,从女性的角度给予了更多的关注:脆弱、炙热的麦克白夫人,场边的大提琴演奏者,三位女性巫师等等。同时,作为该剧的主要女性角色,无论是麦克白夫人还是女巫,她们引诱、迷惑的作用被大幅削弱了,取而代之的作用是陈述、旁观、观察。
麦克白夫人在剧中以一种更具有性张力的形象出现。不同于原文本和大部分复排版本中常常通过讽刺来怂恿麦克白大胆夺位,此剧中的麦克白夫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麦克白成为了并驾齐驱的主角,而不仅是屈居于第二主角。她更具女主角姿态,始终容光焕发,与丈夫之间亲吻、拥抱,充斥爱情的激情,他们的激情伴随权力野心的推进,呼唤着麦克白心中最幽深的那一面;而女巫们以冷静、肃穆的姿态摒弃了这个角色塑造时常见的夸张动作。她们出现在麦克白的梦中,创造混沌的梦境;她们将床单摊开,供麦克白夫人睡觉——女性和男性的力量在此相提并论,互为缠绕,早已不是原文本中女性“推动”男性行为的样貌了。女性在此剧中作为彼此存在隐秘联系的塑造也不同于莎士比亚在悲剧中习惯性将女性角色孤立起来的做法。
这种对传统叙事的改写还体现在让麦克白夫人担任信使这一角色的改编中。通过这一改动,麦克白夫人和麦克白的界限逐渐清晰,她的独立意志凸显,正如贯穿全剧的数套白色裙装成为灰暗舞台上唯一的亮处,她象征某种力量、人性与道德边界的灯塔。原文本中提示麦克德夫夫人“不要被找到”的提醒向来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情节被忽视,此剧中则由麦克白夫人担任了这一角色。从卧室瞬间到达麦克德夫夫人身边,显然不符合现实规律,这一改动利用了舞台时空的自由,由痛苦驱使前来提醒这个看似是在她和麦克白对立面的女性。当时麦克德夫夫人在洗衣,两个儿子正在玩耍,随后上场的杀手割了她的喉,麦克白夫人看着她死去,倒在洗衣盆里。导演意在沉默地用麦克白夫人的旁观来放大毫无意义的残暴行径。因此,麦克白夫人失眠后的胡言乱语的内涵变得更为丰富了。她喃喃:“法夫勋爵的妻子何在?”她并不仅是因为邓肯的谋杀而如此一步步走向癫狂,邓肯初上场的虚弱已经象征了权威的危机和政体的病态,她是因为由此而不断衍生的无意义的暴力行径而走向癫狂。当她最后趋向崩溃时,女巫三姐妹和麦克德夫夫人一同召唤了麦克白夫人,使其倒在水中,白色的连衣裙浸在水中。与以往版本中常见的发现麦克白夫人去世后的尖叫不同,这一版本中麦克德夫夫人平静的哭泣推进了克制却悲伤的情绪。与此同时,全剧最后,男人们赤裸胸膛彼此斗争的空洞姿态和麦克白夫人等女性角色对比鲜明。
麦克白夫人从开始与麦克白呈现权利的互相变动、平衡,到逐渐与麦克白分裂,在一系列行为的变动中完成了自己的情感逻辑,女性的情绪特质在剧中被大力强调了,与之相伴随的是情感因素的放大。全剧的情感中心都集中在了开场不久的设宴上,从此之后桌上的每个人都走向了血泊中,再也无法回归。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相对地割离,指向这场蔓延开的悲剧和所谓男性气质之间隐秘的因果联系。
全剧结尾也是具有隐喻性的。最后一场,所有演员都在场,麦克德夫夫人扔掉了推车中的军靴,男人们继续用鲜血涂抹自己的身体,舞台上一把真正的机关枪交到了班柯之子弗莱恩斯的手上,诗意的意象终结,昭示着一场场罪恶将会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也因此,《麦克白的悲剧》这一名字的运用有了更深远的意义,并非仅关乎麦克白本人,还关乎麦克白及其周围的悲剧;并非仅关乎麦克白的野心,更关乎麦克白野心和权力所造就的悲剧。这种悲不仅是疯狂,更是空洞而克制的悲伤。
物质性舞台的元素运用,沉浸氛围的塑造,传统叙事的改编,这些都是法伯版本的《麦克白的悲剧》试图在当代产生共鸣的种种策略。这些策略是成功的,这场戏剧的上演在去年沉寂的伦敦戏剧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多家报刊媒体评其为2021年度最好的戏剧。此剧的上演给传统戏剧的当代新解提供了启示,即21世纪的今天,我们面对着更为繁杂的社会,政治、战争、性、女权等都成了我们密切关注的话题,从更为复杂的视角出发,悲剧或许可以在今天有不同视角的内涵扩容。传统悲剧经典中情节的熟稔、人物的纯粹都使得其在不断复排上演的过程中遭遇审美疲劳,单纯形式上的革新已不能激起观众的反应。《麦克白的悲剧》在忠实原剧文学性的基础上,从不同的视角解读人物,在字里行间填充进相呼应的视觉表达,值得被更多地讨论与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