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戏剧《波斯曼与尼拉》的创伤解读
2022-02-08黄坚喻小婉
■ 黄坚 喻小婉
南非白人戏剧家阿索尔•富加德在六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先后创作了三十多部戏剧,毫不留情地鞭挞了南非种族主义。可以说,他近乎用创作编写了一部“南非种族隔离史”,为自己赢得了“南非鲁迅”的称号。富加德的剧作通常以社会的真实事件为依据,且多采用纪实和象征的写作手法来描绘种族主义在人们心中的创伤印迹。他“不仅创造了一种戏剧模式和戏剧语言,为南非戏剧发展开辟了道路,更重要的是在戏剧作品中反映了南非种族歧视制度灭绝人性的黑暗社会状况,唤起了人们对种族歧视制度的愤慨与仇恨”[1]。
凭借高超的艺术造诣,富加德在国际上获奖无数,戏剧作品也多次被搬上大银幕。他的代表作《波斯曼与尼拉》(Boesman and Lena,1969)创作于种族隔离时期,讲述了一对在种族主义压迫下飘零流徙的有色夫妇的日常生活,毫不避讳地揭露了种族隔离对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群体所造成的精神创伤、性别压迫和社会动荡。该剧于1971年获得奥比奖最佳外语剧提名,引起了更多被欺压的弱势群体的共鸣,唤醒了他们关于种族主义的创伤记忆,进一步促进了他们自我意识的觉醒。
一、南非的创伤溯源
自殖民主义登陆非洲后,“非洲人天生低白人一等”[2]p66的种族主义思想接踵而来,跟随着历史的进程逐步渗入非洲社会的方方面面。纵观非洲殖民主义史,我们不难看出,种族主义是宗主国维护殖民统治的必然产物,其覆盖面之广、荼毒之深,对非洲诸国产生了难以磨灭的伤害,南非自然也不例外。
“南非是非洲大陆白人移民及其后裔人数最多的聚居区(总数最高达500多万人)。这个地区的殖民化过程始终交织着白人种族主义和白人移民的归化问题。”[2]p383显而易见,当殖民者开始掠夺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时,不平等的种族主义思想已经埋下了种子。从一开始的冷酷暴力掠夺,到破坏原始部落生态激发其矛盾而从中获利,再演变成强制收税,最后发展为剥夺土地主权、侵犯人权,列强在蚕食非洲资源的同时让不平等的程度逐步加深。随着殖民统治的演变,南非土地上的种族主义从恶如崩,愈演愈烈。
19世纪末,由南非金矿和殖民扩张矛盾加剧激化的英布战争宣告结束。尽管在这一阶段中英布两国“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和斗争,但是在推行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镇压和奴役非洲人以及其他非白人这个基本点上是完全一致的”[3]p85。英布两国于战争结束后结成白人联盟以谋求更长远的利益。英国人扯掉了伪善的面具,脱下了反种族主义的伪装服,与布尔共和国站到了同一个阵营,彻底剥夺了黑人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逆历史潮流的新殖民主义之风在南非大地上愈刮愈烈。随着“黑人家园计划”与“星座计划”的先后出台,种族主义的阴霾已彻底将黑人笼罩,种族隔离已完全丢掉了遮羞布。
实际上,英国开普勒殖民地先前发起的将非洲土地私有化的“文明改革”,已然引发了南非土著保留地制度的泛滥。在此基础上,白人借用圈地运动的经验掠夺优质土地、占领政治高地、颁布歧视性的法律法规等方式削弱原始部落的话语权。久而久之,非洲土著已无力挣扎,落入了贫穷和饥饿的恶性循环,甚至不得不委身于农场的主仆关系而丧失了自主生活的主动权。白人政治集团用“通行证法”和“流入控制”等法律条例营造了有益于控制黑人的氛围,以“不平等的法律地位”保证强制劳动力的供应。由于南非人民的基本权益得不到法律的庇护,他们遭受了全方位的种族歧视、人身限制甚至暴力驱赶,自由追求美好生活的意愿几乎成了奢望。生活在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的夹缝中的女性更为不易,承受着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面对白人殖民者对劳动力和土地的高压控制,她们无可奈何地成为了游离于社会底层的边缘群体。
长期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导致黑人群体普遍处于社会的底层,能够选择的谋生职业仅限于服务业或重体力行业。牢牢把持着政治经济命脉的白人集团垄断了政治事务和技术性工作,使得“白人优越”“白人上等”等思想变得越来越理所当然。职业称呼潜移默化地强化了等级观念和种族歧视,借此逐渐固化的社会阶层和政治化的种族偏见也已初露端倪。富加德无法再对南非日渐严峻的种族隔离视若无睹。作为一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剧作家,他将亲身经历过的历史层层剥开,将自己满是创伤的记忆融入创作,去探寻南非社会痼疾与种族问题的根源,思考打破种族隔离的途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努力加速了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分崩离析。
二、剧中人创伤记忆的呈现
剧中人物波斯曼与尼拉朝起晚栖、辗转奔波,为的就是觅得一处容身之所。尼拉为每日漫无目的的奔波感到心力交瘁,急切地想要回忆清楚往日以找回自己的位置。《波斯曼与尼拉》中的创伤记忆由此一一带出,“零散的、印象式的记忆慢慢汇聚成一个整体”[4]p95。
“从米西翁瓦尔的红房子到沃特斯的途中,布尔人拿枪指着我们。当他们拿出子弹的时候,你立马扔下锡罐,像兔子一样沿着那条路一溜烟就没影了。”[5]p201在尼拉的回忆中,波斯曼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的样子颇具喜感,而这背后隐藏着现实的悲剧内核。彼时的波斯曼手中仅有一块拾来的破铁块,当他面对枪口下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时,毫无反抗的勇气,唯有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他的退避不及是黑人面对白人强权的无力之举。像尼拉记忆中软弱开溜一样,波斯曼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无力感,“一遇到麻烦就跑”[5]p244。不管尼拉怎么说、怎么做,他只是听着、看着,将自己置身事外。“创伤作为一系列行动,从事件的发生到压抑,再到回归,最震撼的不是……事故发生之后忘记的阶段,而是事故受害者在事故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7]面对尼拉的嘲讽与模仿,他也像个局外人似的无动于衷。直到尼拉说出“拜托”[5]p206,他才不再装聋作哑,却又回馈给尼拉一个戏谑的回应:“换个更好的名字吧,白人太太的名字怎么样?”[5]p207波斯曼的逃避、麻木、沉默和他的戏谑玩笑,无一不揭示了他内心所承受的创伤。
“不同于‘普通’记忆(包括好与坏)具有易变性、会随着时间发生动态的变化,创伤记忆是固定和静止的。它们是从过往的势不可挡的深刻体验中获得的记忆痕迹,这些深刻的记忆痕迹镌刻在受害者的身体、大脑和心灵上。”[6]p11在波斯曼的记忆中,被歧视是一种常态,被驱赶的解决办法也总是趋向于逃离。他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于是极度压抑自己的生活需求和内心的欲望,并且选择屏蔽尼拉的需求,拒绝接受来自尼拉的自我意识启蒙,将压力与屈辱发泄给尼拉。在整个剧情中,他基本上以一种回避现实的弱者示人。直到剧终,他才正视了自己对创伤的沉默。
尼拉的创伤记忆则更多地以承受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压迫来呈现。长期生活在种族歧视的阴影下却又得不到发泄的机会,让波斯曼怒火中烧。然而他却不敢挑战白人的权威,只好将自己的怨恨转移到更为弱势的黑人女性同胞身上。他表现出来的是极度缺乏耐心,甚至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视。这种态度无疑给尼拉造成了深深的伤害。例如在两人回忆过去时出现分歧的时候,尼拉希望与波斯曼深入沟通,可是后者根本不屑与之争辩,粗暴用一句“和你说不通”[5]p197终止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对于尼拉而言,这种行为无异于冷暴力,“说不通”更是暗示了波斯曼认为自己“不可理喻”的心理。作为朝夕相处的伴侣,平等沟通是最起码的要求。然而,波斯曼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尼拉觉得自己或许只是一个附属于他的存在,缺席和失语应该如影随形。已然觉醒的自我意识使尼拉再也忍受不了这份压抑。“在酒也不能使我们睡着的黑夜里,我知道,你明明听见了我的声音也不理我。”[5]p208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后,身体上的瘀伤和心灵受到的冷遇大大加深了尼拉的心理创伤。在种族主义的高压下,女性的话语权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即便在理应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安全的国家统治机构——警察局中也是如此。剧中代表着正义的警察在面对尼拉找上门来的独立诉求时,仅仅听到与尼拉同行的波斯曼说的“她是我的女人”[5]p207那一句话,便马上选择了用一种敷衍的态度去应对尼拉。公至警察、私至同伴,尼拉所感受到的只有冷漠和忽视。白人政府的种族歧视和同胞的性别歧视成为她身上的双重枷锁,让她深感无奈、步履维艰。
种族主义阴云密布下的南非也没有给波斯曼留有余地,他和尼拉历经驱赶、辗转奔波仍然难以获得容身之地。黑人的身份导致他们没有工作、不能谋生,甚至被视为垃圾一样的存在。作为有血有肉的人,食物、饮水以及其他生活用品这样的最基本生存需求都被完全忽视了。最为可怕的是,当一个国家默认这样的不公正时,南非底层黑人的“生来卑微”的心理创伤将无法愈合,并伴随他们终生。
三、创伤修复的象征
一如其他物种所遭受过的创伤,人类的创伤也会被慢慢地修复,而修复的速度取决于受创伤者的主观能动性。为了给自己留存一丝希望,尼拉本能地试图通过回忆路过的地方来讲述创伤经历并与外界建立联系,借叙述记忆的方式将碎片化的记忆拼凑起来,从中汲取恢复信心、焕发新生命的力量。
弗洛伊德在其创伤理论中曾认为,释放个体对创伤体验的记忆正是心理学中缓解痛苦甚至治愈创伤的有效途径之一。“从记忆的主体角度而言,记忆的二次诞生本质上就是一个语言符号的建构和叙事过程”[4]p43。记忆本身是一种不会消失的过去,尼拉的回忆性叙述“使时间和经验的顺序变得无效了”[4]p101。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回忆中交汇碰撞出了新的发展导向。尼拉个体化的创伤记忆勾勒出了被记忆塑造过的历史,不仅帮助尼拉在复杂的生活中看清了困境,也成功地影响了波斯曼理应顺应过去的固性认知。在这个过程中,尼拉和波斯曼逐渐打破了常规,最终不再逃避而是选择了迎难而上。
剧中的名字是象征着尼拉找回自我意识的语言符号之一。波斯曼回忆到尼拉曾主动询问“我是谁?”[5]p207这个让他听起来觉得好笑的问题。他半开着玩笑:“你选一个最好的名字吧,像是罗婕、罗斯这样的好名字。玛丽亚、安娜、桑妮埃呢?这些怎么样?姓什么呢?‘萨默•桑妮埃’感觉不错!”[5]p207在波斯曼的怂恿下,尼拉选择了一个“好”名字——“玛丽”。可她依旧改变不了自己的皮肤颜色,也奈何不了充满歧视的社会环境。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玛丽”不是一名“能理所当然地住进房子里”的白人夫人。一番思考过后,尼拉从“好名字”的虚荣漩涡挣脱了出来,重新认可了自我。她喃喃自语道“我是尼拉”[5]p207。“从记忆的客体角度来说,记忆就是一系列被选择、被征用、被赋予意义的符号”[4]p43,此处名字的选择象征着认知的转变。名字的改变不仅承载着过去的回忆,也给尼拉带来了新的启示:换一个好名字并不能让一个人立马脱胎换骨,这也意味着黑人永远无法顶着白人的名字而改头换面过上白人的生活。
象征符号不仅包括了语言文字,也包括了非词语性的身体符号。在《波斯曼与尼拉》中,自我释放的舞蹈显然是非词语性的身体符号。剧作家在第二幕波斯曼与尼拉的冷战期间,特意设置了尼拉偶遇奥托并与后者共舞的片段。这段舞蹈出现的场景与两人在奥托的去留问题上针锋相对、各抒己见的场景交织在一起。由于双方都丝毫不肯让步,尼拉破天荒地对波斯曼予以拒绝,态度明确而坚定,随后和奥托一起离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尼拉特意领着奥托在离波斯曼稍远一些且又能被他看到的地方一起跳舞。很显然,尼拉的舞蹈是她最肆意的肢体语言。在音乐的伴奏下,尼拉纵情狂欢、挥洒舞姿,眼下的窘迫、对未来的担忧以及来自波斯曼的打压,统统被她抛在脑后。
尼拉的瘀伤和第二幕中出现的奥托被波斯曼打出的瘀伤,也都是创伤记忆的载体。有的伤痕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恢复如初,但这并不意味着记忆也会同消失的伤痕一样被忘却。简单地说,伤痕是过去时的创伤印记,而剧中的伤痕更大程度上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武装工具之一。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被表征身体创伤的瘀伤揭露出来,转而成了弱者的武器。
历经重重磨难,尼拉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正面临着极其不公平的现实境遇,并认清了所处社会环境的本质。最终,她愈发坚定了内心诉求,克服了内心深处“逆来顺受”的思维惯性。至此尼拉对波斯曼的不主动、不拒绝、不配合达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她以自己的伤为引子循循诱导,想方设法让波斯曼承认他随意伤害自己的事实。波斯曼起初应和了几声,不过当他猛然意识到尼拉的目的后,便断然拒绝了尼拉的请求,甚至想赶走奥托,杜绝让其他人知晓事情的真相。尼拉绝望地恳求波斯曼当着奥托的面打他一次,甚至急切地在奥托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累累伤痕。在这一幕的强烈刺激下,波斯曼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隐藏的痛苦,冲他们大喊:“你以为只有你有秘密吗……我们不是人,我们不配拥有自由……我们两个的结局就是埋入土里。”[5]p238话虽如此,他仍然坚持想要赶走奥托,因为在内心深处,波斯曼还是不愿承认对尼拉的伤害,不愿相信她高谈阔论中谈到的“自由”。
当波斯曼的口中再次蹦出“走”[5]p244这个字的时候,尼拉的回答是:“不。波斯曼,我不会和你一起走了。”[5]p244此时此刻,波斯曼终于意识到了尼拉的意图:她不想再漫无目的地上路,宁愿选择赴死也不甘愿活成白人眼中的垃圾。争吵中口不择言说出的真心话,让波斯曼意识到了不应如此长期压抑自己的错误。不管尼拉如何拒绝和嘲讽,波斯曼借着递出他收拾好的行李向尼拉示好。曾几何时,物质作为客体存在见证了他们漂泊所经历的磨难。为了凸显这一点,剧作家在剧中特别描写了男女主人公的穿着和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那些抵得过一顿打的破瓶子、能让人“饱一天”的一片面包和比得上奢侈品的红茶都是底层生活的物质支撑。通过这些承载着创伤记忆的载体,剧作家让所有人明白了表征下的内涵:递给尼拉的不仅仅是物品,还有物品承载的记忆、妥协与认可。
《波斯曼与尼拉》将两位主人公经历过的身体、精神及社会创伤搬上了戏剧舞台。通过他们对创伤记忆的讲述和剧目演员对剧本的演绎,即对南非殖民史的表征转换,剧作家成功地将剧本中的个人创伤经历深化为种族主义遗留在南非人民心中的创伤性集体记忆。波斯曼与尼拉的创伤表征最初只是呈现在个体层面上,而后借叙述记忆展露出了黑人的困境和深藏的人性反思。富加德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了彼时南非黑人的境遇和种族隔离的诸多细节,将殖民主义的残酷和荼毒直接呈现在观众和读者面前。为了达到自己的创作目的,他采取直面现实的策略,毫不回避地将创伤具体化、细节化,用尼拉重复絮叨为引,多次呈现创伤并逐步激化矛盾,最终逼迫主人公面对问题、解决矛盾、修复创伤。显而易见,富加德的戏剧创作始终饱含着他对南非未来发展的热切期望,而剧中人波斯曼与尼拉的改变恰恰呼应了这一点,即生活在南非的人们都应该直面创伤、认同创伤并积极寻求创伤修复的有效途径。
注释:
[1]刘炳范:《20世纪南非文学简论》,《国外文学》,1999年第1期,43~48页
[2]郑家馨:《殖民主义史:非洲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3]夏吉生:《南非种族关系探析汇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
[4]赵静容:《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5]Athol Fugard:《Athol Fugard Selected Plays》,Oxford Cape Tow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6](美)彼得•莱文(Peter A Levine):《创伤与记忆:身体体验疗法如何重塑创伤记忆》,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7年
[7]王欣:《文学中的创伤心理和创伤记忆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版)》,2012年第6期,第145~150页
[8]郑家馨:《南非史:非洲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