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秘书李斐叔笔下的旧京掌故
2022-02-08李小红
■ 李小红
李斐叔(1907—1942年3月3日)[1],1923年年底拜师梅兰芳,后为梅私人秘书,随梅出访日、美、苏,为梅司笔札、代梅书画、代梅演说,其著述除了凸显舞台下、生活中的梅兰芳形象[2]外,《梅兰芳游美日记》原始稿[3]、《凭梅馆掇忆》以及《梅边杂忆》中的部分文章也记述了不少旧京掌故,这些文化遗产尚未引起学界注意。
一、呼吁教育之普及
据李斐叔《梅兰芳游美日记》原始稿记载,1930年1月27日夜,赴美演出的梅兰芳率团乘坐巨舶“坎拿大皇后号”航行于烟波浩渺的太平洋上。为消磨时间、缓解晕船之苦,梅兰芳、齐如山、琴师徐兰沅以及为梅先生化妆梳头的司务韩文祥等一起讲说故事,虽是村谈野史、无关宏旨,但涉及历史、政治、军事、民俗、民风以及梨园优伶等诸多掌故,不仅饶有趣味,而且于我们了解那个时代的多个侧面颇有裨益。
(一)“郜老爷门下”
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庚子事变”,但由韩文祥讲来,却别有景象,而且细节毕现。1900年,义和团在天津起事,没过多久就闹遍了北京城,扬言要杀尽洋人,扶保大清。他们自称南方离宫头殿真人郜老爷门下,凡是郜老爷门下的同志,枪打不进,炮打不死,能呼风唤雨,能不用火使物自焚。有一次在鲜鱼口、大栅栏一带他们看见商店里摆着洋货,便说是私通洋鬼子的基督信徒,要烧店家的房子。烧房子先要请郜老爷上身,好施用法术。他们先是拜一拜,口中念念有词,两只眼睛向上一翻,脸上涨得通红,身上的肌肉愤然而起,这就是郜老爷上身了。其形状狰狞可怕,嘴念咒语,手指哪里,哪里便火光熊熊,繁盛的街市顷刻化为灰烬。西太后为他们所惑,王公大臣也称赞他们是爱国的好汉。后来乱得不可收拾,连民间藏有洋灯洋烛之类的东西,只要有个“洋”字,一经查出立时就有性命之忧,家家只好把这类东西藏的藏、烧的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后来杀害外国人,攻打东交民巷的公使馆,引起了八国联军进京之祸。这时他们的法术不灵了,无情的枪炮照样打穿郜老爷高足的贵体,于是信用完全扫地,无知的愚民弃如敝屣,西太后同一班王公大臣如倒闭银行的债权者大失所望、后悔莫及,只得带着皇上逃到西安。后来同联军议和,赔偿外人四百五十兆两白银才算了事。事平之后,还有些糊涂人说:“起先倒是狠好的,后来自己不应该借法术去奸淫敲诈,以致郜老爷一怒之下,也不上身了!不然,这几个外国鬼子,又算得什么!”[4]
很明显,韩文祥讲此故事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对这些人无知的嘲笑和讽刺。而梅兰芳在听完韩文祥所讲故事后,首先对同行人员进行了知识普及,告诉大家义和团所称之南方离宫头殿真人郜老爷即河南商邱县人郜生文,他所传的教是八卦教的一支,乾隆三十六年犯案而死,义和团时期在河南、山东、安徽等地死灰复燃。然后强调人们之所以轻易相信枪炮打不进的谎言,是因为民气不开通:
我国穷乡僻壤之区,民气太不开通,藏污纳垢,最易扇扬歪教,引起变乱,当局事先又不能防患于未然,等到祸起眉睫,只得以武力去求安,杀戮横加,莫非是吾无知受愚的同胞,未免残忍可怜。我以为方时,苟能消灭这种隐患,最要紧、最妥善的工作,还是在教育的普及。教育若能普及,人民的智识,自然开化增进,妖言难入,祸乱也就无从而起了。[5]
梅兰芳对受愚的同胞是同情的、惋惜的,认为这是当局者的过错,当局者不能及时普及教育,等到妖言祸乱来临,便横加杀戮,老百姓也是受害者。梅兰芳此论胸怀慈爱、宅心仁厚,令人敬佩,而其思想境界与韩文祥相比,高下立现。
(二)“天下大变”
当夜,齐如山讲的故事滑稽好笑,连梅先生也大为捧腹。故事是清末人们的生活琐事,虽然比较粗陋,但正反映了当时的民风民俗。清末北京民间风气虽已渐渐醒悟,但是进步非常迟慢,对市政卫生并无改良,北京城里大街小巷依旧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甚至恶臭扑鼻——因为鳞次栉比的住户中妇女将便溺随便倾在自己门前的大道之上。“最可恨的是那堂堂的男子汉,一到便急的时候,个个就地正法,随遇而安,都已成为惯例,绝不稍有顾忌的。你若一进胡同,累累然灿灿然,遍地都是黄金,光泽焕发,臭气熏天,叫人几无插足余地。一到夏天,再加之阳光的蒸晒,与尘土混合在一起,一阵风来,吹满了眼耳鼻舌,比狱囚还要难过。”[6]民国元年,山河革新,北京当局注重卫生,下令禁止当街大便,若有犯者严惩不贷。命令初下,人民大哗,街谈巷议,异口同声说:“如今的天下真是大变了!往后去,我们小百姓怎么过日子呢?你看,连大道官街之上,都不许百姓们屙屎了!真是奇谈!奇谈!”[7]
这真是一部生动的、活灵活现的生活史,虽然大不雅观,让人不忍卒读,但却涉及老百姓最具体的生活细节,反映了20世纪最初几年老百姓的生活、卫生状况。当道泼尿、当街大便,便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突然被禁止,民众反而极其不习惯,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二十余年后的1930年,齐如山以笑话口吻来讲说这个故事,但故事描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所以当时的人们也许并不觉幼稚可笑,而是理所当然。2020年的今天,回望百余年前人们的生活,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会备感幸福,我们享受着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成果,我们感谢时代进步、文明进化。
(三)“皇上的家里大总统是谁”
受韩文祥、齐如山所讲故事的启发,李斐叔也讲了一件趣事:其家乡如皋距离欧化的上海虽仅有一衣带水之隔,但乡村人民的头脑依旧顽固冬烘。他有一次到乡间去打猎,在一个庄子上休息,一位壮年的农人郑重其事地问他:“现在皇上的家里大总统是谁?”[8]
这个问题问得奇突,使得李斐叔简直要笑痛肚皮。民间老百姓当然不像李斐叔是从大城市来的见过大世面的知识分子,他们没有机会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渠道获得外界信息,而且他们也许并不关心天下大事,因为那些时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政治斗争、军事讨伐、政权更迭等国家大事是“肉食者谋之”,均与他们无关,他们所关心的也许仅仅是吃饭问题。相信当时分不清皇上与总统关系的乡民绝非个例。
这三个故事其实都反映了普及教育的重要性,最值得重视的是梅兰芳的表现、立场和观点。他不仅呼吁开通风气,而且对于如何普及教育也有自己的良策,他说:
并非我卖瓜的说瓜甜。我觉得普及民众教育的工具,当以戏剧的力量来得最大,效用也最广,可以深入民间,变化思想于无形。同时,又能引起人民的兴趣。[9]
这里充分强调了戏剧的教育功能。梅兰芳此论放在今天显然并不正确,因为学校教育已经非常普及,网络已经覆盖千家万户,人们获取知识的手段非常广泛,书报、广播、电影、电视、微博、微信、抖音等已经占据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融媒体时代,戏剧在民众生活中的地位微乎其微,早已是小众艺术,很多人很多年都没看过戏,何谈从戏剧中获得知识。但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直至晚清民国,甚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戏剧的确是在寓教于乐中使得普通民众得到教育、获得知识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手段,所以当时的梅兰芳极力强调戏剧的重要性:
我们中国的社会里(城市的社会),近年来受了西方电影的隐毒狠深,许多新的机械式罪恶,方兴未艾,这是狠可忧虑之事。由此可知戏剧与社会的关系是何等的密切,戏剧在社会上所负的使命是何等的重大了,我们若是全国整个的积极去干,其功效当胜过施用武力。假设以三民主义为中心,在若干年之后,至少也可使全国的人民,认识了三民主义,也许由认识而生信仰,由信仰而去实行。若是以社会主义为中心,在若干年之后,至少也可使全国的人民,认识了社会主义,也许由认识而生信仰,由信仰而去实行。所以我说戏剧在社会的改进上,是狠有权威的重要工具,小而可以代表个人的思想,大而可以代表国家的思想。戏剧可以救国,戏剧也可以亡国呢!”[10]
“戏剧可以救国,戏剧也可以亡国”,这里梅兰芳认为戏剧在普及民众教育中的作用和地位至高无上,是否正确,上文已论。重要的是,他有关“三民主义”“社会主义”的论述,在今天看来,简直就是预言。我们取得社会主义的胜利固然不是一方面的因素,但是人们首先有了“认识了社会主义”并“由认识而信仰”的思想基础,才有“由信仰而去实行”的前赴后继的行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才能屹立于世界之林。
梅兰芳把拳乱归因于民智不开通,同情无知受愚的同胞,痛惜教育的不普及,自然联想到戏剧肩负的使命。他的言论不仅体现了“三句话不离本行”的戏剧家本色,更彰显了他怜悯众生、慈悲仁爱的儒家风范,而他的家国情怀、超群见识、进步思想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艺术家的认知。
二、讽刺政治人物手段之毒辣
(一)“老袁兵变”
韩文祥所讲的庚子事变故事,让梅兰芳想起了自己亲历的“老袁兵变”,即轰动一时的“北京兵变”。1912年2月29日晚,梅兰芳正同几个朋友在致美楼吃饭,突然枪声四起,时断时续,大家唬得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回家去,街上的交通已经完全断绝,只得在致美楼干坐了一晚,后来才知道是兵变。兵变的那一晚韩文祥正在四牌楼演戏,观客听得枪声,秩序大乱。后台人登场说枪声是几个驻兵因误会发生冲突,让观众安心听戏。场上接续演唱,观客重复入坐,突然枪声又起,只得停锣,各人纷纷夺门而走。梅兰芳感叹:“其实哪里是什么真兵变,完全是老袁的把戏。他不过想利用兵变,好在北京成立政府,就任大总统,免得跑到南京去而已……”[11]
对此次兵变是否为袁世凯所为,后世有诸多争议。袁世凯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后任国务总理的唐绍仪撰文回忆称此次兵变乃袁世凯幕后指使[12],唐绍仪因为后来与袁世凯闹翻,他的回忆又是孤证,从而遭到质疑。袁世凯的女儿袁静雪则说是袁克定与曹锟所为:“兵变的借口是反对我父亲离开北京。事后听说这次兵变的把戏,是我大哥串通第三镇统制曹锟搞起来的。我父亲事先并不知道。”[13]袁克文《壬子兵变记》一文回忆当晚自己出城小酌,回城时遇到乱兵,自己的车灯都被打碎了,差点儿横尸街头,整晚在东交民巷英国公使朱尔典处度过,“朱时以佳音慰予,而予心终不可安,彷徨竟夕,如历数年”[14]。第二天早上,枪声渐息,袁克文归邸,也是一夜未眠的袁世凯对其叹曰:“予练兵三十年,威信一旦丧矣。”[15]这说明那天晚上不仅袁克文惊恐失措,袁世凯对兵变也并不知情。南京国民政府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在其回忆录中也说袁世凯指使兵变“实乃诬传”[16]。袁世凯贴身秘书许宝蘅当日日记的记载显示,兵变可能是因为士兵不满“扣饷”“剪发”所致:“八时整晚饭,忽报齐化门外所驻第三镇之九标炮辎各营兵变,攻入齐化门,因传说将下剪发令,又因陆军部将该营加饷扣减,遂尔哗变。……遂与总统避入地穴内,一面派人宣谕并无扣饷、剪发之事。”[17]一百余年过去了,不管现在怎么看待这个历史之谜,当时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是袁世凯所为。南京派到北京迎接袁世凯任职大总统的专使团成员宋教仁是亲历者,他1912年3月《致岑伟生书》说:“目下至京,忽逢大难,此中隐情,定是手段。”[18]所以梅兰芳认定是袁世凯耍的手段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说:“此老的手段真辣,可惜他走的都是歪路,不然,好好的去做,倒是中国的一个大柱石呢!”[19]
除了感叹袁世凯手段毒辣,梅兰芳对普通老百姓也极为同情:“人民却因此遭殃,损失了不少生命与金钱。”[20]韩文祥也说兵变的第二天开始抢劫,首先被抢的是大栅栏的某钟表店,后来平乱的军队过来,凡是看见手拿着包裹的人,不问变兵还是百姓,格杀勿论。“中和园后台有一个挑行头的,刚走到前门桥,被守兵拦住,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刀。可怜这个人,霎时间变做了刀下冤鬼了!”[21]正是:“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二)“何不让给朱幼芬或朱素云”
张謇与袁世凯不仅有师徒之谊,而且也是清末著名将领吴长庆的文武两大幕僚之一,曾与吴长庆一起驻扎朝鲜,关系匪浅。张謇一直是帝党成员,主张君主立宪,辛亥革命后剪掉辫子转向共和,起草了《清帝逊位诏书》,应孙中山之邀,担任实业总长。作为实业家、向往和平稳定的社会以发展经济的张謇,后来支持有兵权实力的袁世凯担任大总统,但在袁世凯称帝之前与袁世凯断然决裂。他们的关系及其分分合合,学界已多有研究,这里只谈李斐叔笔下、梅兰芳口中两人决裂的片段:
老袁最辣毒的手腕,就是先利用你,等到他自己的利益已经到手,然后又杀掉你。像这些叛兵,就是些傻蛋,为人所利用,连自己的性命,都被人利用掉了。所以当老袁的时代,暗杀之风最盛,人人都有戒心。我曾听罗瘿公先生说,当老袁想做皇帝想得最热的时侯,直州张四先生(季直公,时任农商总长)去见老袁,讽劝谏阻,好教他打消称帝以免重起干戈,老袁先犹极口否认,最后才说道:此事我本无心,都是部下的友好想要为此的,他们将来如果拥戴我,我自当顺从民意,或先行暂摄,然后再还之明代遗裔姓朱的。张四先生说,你预备哪一个姓朱的呢?老袁说,或是朱启钤辈。张四先生说,你为什么要交朱启钤呢?你何不让给朱幼芬或朱素云罢(朱幼芬是京中名旦,素云是小生)?张四先生说完,老袁满脸通红,无辞以对。张四先生也就拂袖而出,没有好久,便跑回南通故乡去了!老袁心上自然不满意于他,若是再留京中,说不定也会发生意外呢!虽然张四先生在朝鲜的时候,也曾做过老袁的教师,然而老袁的心狠手辣,他才不管什么伦理纲常呢![22]
显然梅兰芳口中的袁世凯心狠手辣、虚伪狡诈、热衷称帝、忘恩负义,这是袁世凯咎由自取,当然也与张謇与梅兰芳是忘年交不无关系。最有趣的是张謇之问:“你为什么要交朱启钤呢?你何不让给朱幼芬或朱素云罢?”河南信阳人、光绪举人朱启钤(1872—1964),是张学良弟弟张学铭岳父。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朱启钤任大典筹备处处长。1916年袁死后,以帝制祸首被总统黎元洪通缉,1918年被代总统冯国璋赦免,同年11月被总统徐世昌委任为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谈判破裂后向政府辞职,1920年基本退出政坛。曾创办中兴煤矿、中兴轮船公司等企业,也曾主持改造前门、天安门广场,建设北平第一个公园“中山公园”,创办中国的第一个博物馆“古物陈列所”。后创立中国营造学社,奠定了中国古代建筑学的基础,是梁思成、林徽因之前改造北京旧城第一人。抗战期间一直未与日本同流合污。解放后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政协委员,深得周总理赏识。纵观朱启钤的一生,也算赫赫有名,堪称中国政治家、实业家、古建筑学家、工艺美术家,然而在当时却是那么不入张謇法眼,居然把他与朱幼芬、朱素云相提并论。朱素云(1872—1930),京剧小生演员,曾得徐小香教益,为清“内廷供奉”。扮相英俊潇洒,擅演《黄鹤楼》之周瑜、《虹霓关》之王伯当、《穆柯寨》之杨宗保。20世纪20年代,经常与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配戏。王芷章曾说:“余昔尝观其《黄鹤楼》之周瑜,虽年逾不惑,而风采如旧,所谓倜傥潇洒,英俊风流者,诚足当之而无愧也。”[23]朱幼芬(1892—1933),梅兰芳姐夫朱小芬的弟弟,曾和梅兰芳、王蕙芳在朱小芬家跟随吴菱仙学戏。1904年“菊榜”评选,王慧芳为状元、朱幼芬为榜眼,初出茅庐的梅兰芳仅位列第七。朱素云、朱幼芬虽都是当时京剧名角,但并非政治人物,更无称帝野心,袁世凯热衷称帝,说自己迫不得已顺行手下之意先行暂摄,之后再归还明代遗裔姓朱的,而且拿朱启钤这个绝非皇帝人选、也无称帝实力的人来敷衍搪塞,惹得张謇大怒,一顿讽刺,朱素云、朱幼芬躺枪。张謇拂袖而去,回了故乡南通。十年之后张謇在给李斐叔的诗里,多少还有点愤愤之气:
江湖哪用凌烟客,乡里还称洛社人。厚地高天容著我,芒鞵藜杖称闲身。
书来款款劝山栖,我已林塘料理齐,待子归来扶我醉,东峦西峰听莺啼。
乙丑二月,斐叔自都门
来书索近影,寄之,系二小诗,要斐叔和[24]
虽然故乡的“厚地高天”会永远热情接纳这个“洛社人”,虽然可以“料理林塘”,可以随时随处自由自在“听莺啼”,但当年的“凌烟客”,毕竟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这个“芒鞵藜杖”的闲身,也是时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李斐叔和张謇的诗为:
单车早岁能宵遯,来作人间自在人。莫问吹唇江表事,山中犹是宰宦身。
北林暂借一枝栖,鹏鷃区区理早齐。丰羽会当横纶想,伤春不作背人啼。
啬公命和即求教正[25]
可以看出,张謇与袁世凯决裂十年后,李斐叔还在劝张謇“莫问吹唇江表事”,劝他“山栖”做个“自在人”,因为在李斐叔心目中,老师张謇不管在哪里都是“宰宦身”。师徒二人深情的一唱一和间,似乎再现了当年张謇愤然离京、归隐故乡的失望与不平。
三、勾勒梨园人物之关系
(一)“好汉打架”
在《梅兰芳游美日记中》中,《好汉打架》是1930年1月27日晚梅兰芳的姨夫、琴师徐兰沅所讲。此故事1939年还被李斐叔写进《梅边杂忆》中,题为《大大王二大王荒郊争雄记——梅边杂忆之五》[26],除个别字词外,两处内容基本相同。
故事记述许德义、朱湘泉两个武戏演员的特殊关系。两人虽然同隶一班,可是彼此意见相左,情同冰火,时常发生口角,继之以动武,但彼此从不交一言。只是二人每逢冲突总被人劝开不能畅所欲为,均颇感遗憾。有一天因一件小事又龃龉起来,两人私下约好索性来个痛快,找一个清静无人的所在一决高下。第二天两人到荒草绵绵、人迹罕至的陶然亭外武力争斗,先由一人脱去上衣站立不动,致命部分不许动手,其余任由对方打,不许还手,被打者心满意足、打人者精疲力尽之后,席地而坐休息五分钟,再换一人挨打,谁先喊出声便算不得英雄好汉。打到一月之久仍不分高下,后台人有点诧异,偷偷派了一位武行尾随去侦查,发现了此秘密。第二天经后台同人公议,设宴讲和,两人这出《龙虎斗》武戏才算闭幕。两人争雄一月,虽是伯仲之间,但他们自己承认许德义略占上风,所以后台的同仁称许德义为大大王,朱湘泉是二大王。
许德义(1882—1944年),著名京剧武净演员,在净行地位仅次于武净一代宗师钱金福。其父为“奎派”老生许荫棠,兄许钧增。其师乃武净范福泰,与范福泰之子范宝亭是师兄弟。许德义曾先后搭谭鑫培、杨小楼的班,在搭班杨小楼、梅兰芳的崇林社时,地位与钱金福等同。朱湘泉是著名武生演员,其父为武旦朱文英。“朱文英有二子一女,长子朱湘泉,工武生。次子朱桂芳(艺名“小四十”),为民初之著名武旦。女适阎岚秋。”[27]朱湘泉弟朱桂芳也是著名武旦,朱桂芳外孙陈志明先生曾告诉笔者,朱湘泉生卒年均不详,其三子均在富连成坐科,长子朱盛富习武旦,50年代中期在大陆病故;次子朱世友习小生,三子朱世业习武生,两人均去了台湾,为台湾著名演员。而朱家最著名的朱桂芳,曾跟随梅兰芳访日、美、苏,梅兰芳倚如左右手。徐兰沅讲此故事的当晚,朱桂芳也在船上,可见此事不虚。
李斐叔通过勾勒许德义、朱湘泉的关系,赞扬中国人尚武好胜、光明磊落的精神,同时也遗憾于这种精神不能用于对付侵略中国的外国人,而是同室操戈。许、朱二君本非智识阶级,兄弟阋墙不足为怪,而那些号称国家人民救星的人也在自相残杀,却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此文内含的李斐叔的爱国情怀,与梅兰芳的爱国气节如出一辙。
(二)“梅祖书联”
《梅祖书联》是李斐叔《凭梅馆掇忆》中的一篇小文,谈到梅兰芳缀玉轩中存有乃祖梅巧玲先生写的一副隶书对联:“知我便当良友待,斯人况以善书名。”其字体媚娥劲遒,其志节尤显坚贞。人多重其书,而李斐叔却因书而孺慕其人,并由此更写到罗瘿公与梅兰芳、程砚秋的关系:
先生晚景侘傺,驰情鞠部。梨园子弟,多与往还,尤爱重玉霜。世有疑议之者,公曰:“吾欲以无聊疏脱自暴于时,故借一塗自托,使世共讪笑之!则无暇批评其余。非真有所痴恋也。”其怀抱澹宕清远如此!玉霜擅长《花筵赚》《鸳鸯冢》诸剧,多其手制。亦常为缀玉轩按谱填词,如《木兰从军》《天女散花》等是。其于旧剧之变迁,亦多有影响也。玉霜初从荣蝶仙习刀马旦。后以瘿公介,师事缀玉轩。既自树立,偶有芥蒂。世遂有责玉霜不应与师妬名者。实则两皆浑然!蜚语疑云悉由左右一二不肖,故弄蜮沙之技,以自幸耳!青蝇之点,固无损于垂棘也。[28]
这里寥寥数语勾勒了罗瘿公的“怀抱澹宕清远”以及他与程砚秋、梅兰芳的关系,尤其是大家非常关注的程砚秋与梅兰芳的关系。罗瘿公既为程砚秋编剧,也为梅兰芳“按谱填词”,还把程砚秋推荐给梅兰芳做学生,可见他并无门户之见。这里的“蜮”即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可以在水中含沙射人的影子,使人生病,后来用“含沙射影”比喻暗中攻击或陷害人。《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於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垂棘”乃春秋时期晋国地名,以产美玉著称。这里李斐叔连用三个典故,把谣言、谗言制造者比作“蜮”、比作“青蝇”,表达了对梅、程身边宵小之徒破坏二人关系的不屑和厌恶。不过他们的构陷完全无损于堪比美玉的梅兰芳、程砚秋亦师亦友的关系。
李斐叔还写到梅兰芳祖母去世时罗瘿公替程砚秋写的一幅挽联:“恩感吾中,岂在形影相随?痛谗口之中人,惟灵谅察!敬礼七年,自问始终如一,念真情之爱我,有泪全倾!”此联令人非常奇怪,因其“语类无端,见者掩口,且此联直若挽师者矣”。李斐叔则认为:“癭公时已病革,神志衰乱,以至于斯,可惘亦可恕也!”而且罗瘿公去世之时,“贫无以殓!赖叶誉虎、冯幼伟诸公之资助,始得如遗言葬西山之麓,由玉霜董其成。”说明玉霜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而是尊师重道的,在世道凌替、人心不古之时,“玉霜之行,弥觉可珍”。
1924年梅兰芳正在访问日本,得知罗瘿公去世的消息,特从箱根寄回挽联:“廿载荷深知,垂死犹闻相厚语。千缄余妙墨,穷愁都助远游悲。”[30]表达了对罗瘿公的深切悼念、深情缅怀,高度评价了罗瘿公对梨园界的显著贡献和广泛影响。可见罗瘿公的那幅“语类无端”的挽联并没有影响二人的关系。
四、记录优伶性行之奇异
(一)“记汪大头性行诡”
(二)“陈鸿寿祀曹操”
《陈鸿寿祀曹操》记述李斐叔从冷荭龛主人姚玉芙那里听来的故事,说黑头陈鸿寿居然礼祀曹操神像,有人问他何故,他答曰:“晚近之世,小人多于君子,依小人,富贵如拾芥,近君子,徒为沟壑之慎耳!是以予‘远君子敬小人’也。”李斐叔不仅感叹他秉性绝俗,更说陈鸿寿“可谓得‘处事要谛’者矣”。这也是对当时时事变迁、世风日下、小人当道的变相讽刺。可惜笔者遍查资料,未见陈鸿寿的任何信息,或许是不出名的演员,或许李斐叔的确写错了名字。因为李斐叔自己说:“余得其事于冷荭,惜不详其历史!且不识其姓名果此两字否?”[32]
(三)“王长林之谐谭”
《王长林之谐谭》记述武丑王长林之性行奇异,笑话本身极为粗俗,但寥寥数语王长林素善滑稽的性格特点跃然纸上,也许正是因为机趣诙谐的性格,他才能够成为一代名丑。
五、考订北平俗语之来历
(一)“一声儿不响,才是真好汉”
“一声儿不响,才是真好汉”的来历,依然是1930年1月27日晚韩文祥在赴美游轮中所讲。大意是:从前,赌风甚炽,赌场组织“宝局子”林立,有一班混混儿专门吃宝局子,而吃法很特别。有一个著名的混混儿,想在某宝局子里分肥,于是混在赌客中,走进宝局子赌博。赌家们正在兴高采烈时,这个混混儿将身体当做赌本往赌台子上一躺,嘴里说道“押孤丁”!宝局中的执事问他有什么特长技艺,这位混混儿不慌不忙拿起一根旱烟杆子,在烟锅里装满了旱烟,走到火光熊熊的茶炉边,伸出两个指拈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球儿,慢慢走到椅子上坐下,用另外一只手拉上了自己的裤管,把手上拿的煤球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就着膝盖上烧红了的煤球抽起烟来。吸了好几筒,膝盖上的皮烧焦了,肉烤烂了,而这位混混儿神色闲散,谈笑自若,“一声儿也不响”。于是,宝局子中人都过来称他一声真好汉,从此这位好汉也就吃上宝局子了,可以每天分他们一些利益。
剧界的名琴师孙老元,从前也称得起是位好汉。他也曾到宝局子去谋差事,任他们毒打丝毫不为所动,后来有人声称要剪他的手指头,他才跪地求饶,说还想靠着手指吃饭呢,京里人一直引为笑谈。后来孙老元果然靠手指生活,替谭鑫培、陈德霖拉胡琴,颇享盛名。
此故事野蛮、残忍、血腥、悲情,一方面说明无赖混混宁可忍受肉体的痛苦也不愿靠劳动赚钱的懒惰、寄生思想,另一方面也说明时事艰难,生活不易,连孙老元这样身怀绝技之人,也曾被迫到宝局子谋生。
李斐叔无意于描绘波澜壮阔的历史、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书写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俗语来历、优伶传记,均不是他的写作目的。他的这些文字,一是职责所在,如实记录梅兰芳赴美的行程;一是穷困潦倒时节,为维持生活,换钱易米。只是在记录梅兰芳行程时,李斐叔经常能捕捉到别有趣味的话题;李斐叔跟随梅兰芳近二十年,对于梨园行的人和事非常熟悉,其回忆对象自然多是梨园优伶。在《梅兰芳游美日记》里,梅兰芳的言论和观点是记录的重点,梅兰芳的形象必然凸显;《凭梅馆掇忆》为换钱易米,要博人眼球,所以难免有奇异、怪诞,甚至粗俗成分。
李斐叔笔锋所及,除彰显舞台下生活中重情重义、谦恭和气、幽默风趣、思想开化、见解独到、爱国有气节的梅兰芳形象外[33],知识渊博、才华横溢、幽默风趣、自尊敏感、郁郁寡欢的李斐叔也灵动于其间[34]。其笔下的旧京掌故折射变革时代的民风民俗、呼吁教育之普及、讽刺政治人物之手段毒辣、勾勒梨园人物之关系、记录梨园优伶性行之奇异、考订北平俗语之来历,对于深入研究梅兰芳和李斐叔本人,以及晚清民国京剧史和北京生活史、社会史均有一定参考价值,这些文化遗产值得重视。
注释:
[1]李小红:《李斐叔生平考论》,《中华艺术论丛》第23辑,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4月版。《京剧文献的发掘、整理与研究——第八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21年5月版
[2]李小红:《李斐叔之于梅兰芳》,《承传与流播:全球脉络与中国文化论集》,台北市:秀威资讯科技,2020年5月版。《梅兰芳学刊》第四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20年9月版
[3]《梅兰芳游美日记》有原始稿和整理稿两种,均非全璧,整理稿中无此内容。
[4]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19页
[5]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0页
[6]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2页
[7]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3页
[8]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3页
[9]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0页
[10]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1页
[11]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页
[12]俞樟华、俞扬编撰:《民国元年日志(1912年1月—12月)》,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9页
[13]袁静雪:《我的父亲袁世凯》,见周口市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编《周口文史资料选辑》2002年第1辑,周口市政协2002版,第48页
[14]袁克文:《辛丙秘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15]袁克文:《辛丙秘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16]俞樟华、俞扬编撰:《民国元年日志(1912年1月—12月)》,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9页
[17]许宝蘅:《巢云簃日记(摘抄)》,见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文史资料》第56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54页
[18]陈旭麓主编:《宋教仁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83页
[19]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页
[20]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页
[21]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5页
[22]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5页
[23]王芷章:《清代伶官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64页
[24]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6页
[25]傅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七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26页
[26]《申报》1939年7月25、26、27日连载
[27]苏移:《京剧发展史略》,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页
[28]《戏剧画报》1939年第1期第18页
[29]李斐叔:《凭梅馆掇忆》,《戏剧画报》,1939年第1期,第18页
[30]傅谨主编:《梅兰芳全集》第八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页
[31]李斐叔:《凭梅馆掇忆》,《戏剧画报》,1939年第1期,第17页
[32]李斐叔:《凭梅馆掇忆》,《戏剧画报》,1939年第1期,第17页。《陈鸿寿祀曹操》一节也曾登载于《戏海》,1937年第1期,第20页
[33]李小红:《游美日记中的梅兰芳》,《戏曲艺术》,2016年第3期(复印报刊资料《舞台艺术》2017年第1期•上全文转载)
[34]李小红:《〈梅兰芳游美日记〉中的李斐叔》,《剧作家》,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