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
2022-02-07茅盾
茅盾
诗人们对四季的感想大概颇有不同。一般来说,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总之,诗人们对“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有点近于“蛰伏”。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一年四季无所偏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觉得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
狂风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
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我们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們就又追上去送它。
二十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冬,理应无憎也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
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气爽的,而大家又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等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到一种愉快。
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在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前却又是满弄堂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疾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