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定风波

2022-02-05胡弦

诗选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秤杆

胡弦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玩乐,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 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她说,婚后有一次,

她和老公吵了架,

他跑出门去,很久没回来,

她有点心慌,抱着婴儿假装

出去散步,

实际是去找他。

先找到的,是运河边,

他的一双鞋子。

她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沿着河

上上下下找了许久,

终于远远看见了

他扒在一艘船的船帮边,

优哉游哉,半个身子吊在水里。

她气坏了……

我们却笑起来,原来,

生活,还有更加可爱的处理方式,

烦恼,是丢在岸边的一双鞋子,

能确认的是,他不会真的跟着船远走,

因为无论走多远,即便

到了另一个朝代,还不是一个

大同小异的故事在等着他!

所以,不如吊在船帮上,安心待在

“现在”中,享受快乐的

浪花冲刷着身体的“现在”。

1

它已快落到地平线上,

不刺眼,不响亮,几乎是幸福的,像个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体内,金色骨架泛着温和的光。

嶙峋尊严,低吼,性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

无声,鬃毛披拂,渐渐黯淡,

开始领受奇异的宁静。

2

曾经它是一幅画,

挂在客厅的墙上,

连同光线下的田畴和小镇。

那时,它面色柔和,管理大地,晚上

则照看一个几平米的客厅。

有时灯灭了,它待在黑暗里,

让发光像一件记忆中的事。

现在,列车飞驰,地平线在晃动,

他想起那面墙壁,仿佛

晃动着,从消逝的年代中回来了。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們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楼下是泳池。路灯

照着远处的椰子林。林子后面,

没有灯的地方就是大海了。

后来,我们出现在那里,

海,就在脚下,有微弱的反光,仍难以看清。

浪潮一波波涌过来,

带着波尖上闪烁的一痕细亮,然后,

哗的一声,撞到堤岸,把自己

摔碎在那里,

—— 是的,如果你是海,不管你有

多大,多苍茫,多有力量,

到最后,也只有这样

处理你的秘密了。

而在更远的海上,波浪起伏,

它们的思考,

因为不安而永无休止。

有一对小夫妻,养了条狗,

他们宠着它,那狗

被宠得像个顽劣的孩子,

它打碎碗碟,践踏床单,乱撒尿……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分走了

大部分爱,

被冷落的狗,忽然变乖了,

坏习惯竟然全部消失,

有一天,它摔断了腿,

又重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给它固定夹板,打针,换药,它因

重新得宠而用三条腿快乐地跳来跳去,

再后来腿好了,一切如前,但每当

主人生气,或者,它想引起主人注意的时候,

就会突然改用三条腿走路,

最搞笑的是,它已经忘记了是哪条腿

骨折过,于是,

有时把左后腿悬空吊着,

有时,吊着的则是右后腿。

有人在种树,使沙漠

一点点变绿,

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他们希望

不要改变什么,

以便我们离永恒更近。

但树一点点变绿,并在秋天落叶。

—— 总有人

在被忽略的光阴中种树,

不留名字,

不愿进入被我们控制的历史。

树,仿佛一直被种在

失踪的时代中,也从没有

一棵树知道自己那来自人类的赐名。

谁砍伐,它就倒下;

谁用它造屋,它就庇护谁;

谁点火,它就燃烧,用火光收留晃动的脸孔。

枯叶旅行,根,留在黑暗中,

它们给出的一小片儿阴影,其意义

一直是不变的。

一棵树苗,它叶片的欢欣是不变的。

有些正在死去的树,死得

很慢的大树,

它们说出过另一种终结。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小孩子爱哭,也爱破涕为笑。

一个驼子,最高的是背脊。

有人把药渣倒在路口,

祈祷它被车轧,被践踏,病被带走。

乱石无言语,蝙蝠多盲目。

池塘快干时,绿如胆汁。

一夜暴雨,小狗丢了衣裳,大狗丢了忧伤,

疯丫头,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姑。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

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

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

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南风送来的爱人,

影子看上去有点甜。

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去见我的母亲。

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体重

就会减轻一点。

她去小解,从一大蓬绿植

后面回来,她是无声而快乐的。

地米花谢了,金佛莲

正在开,一粒粒花骨朵,像控制着

声音的纽扣,带着夏天的神秘,

和微微羞怯。

我不替谁代言。

我这样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漩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计划提前发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个时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在青铜中亦在

镜像中。当初,

是我从矿石中提炼出铁砂,

是我让大海蔚蓝山脉高耸,

是我折磨月亮让它一次次悔过自新因为

这也是真理产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从我这里出发

又回到我这里。

我建立过无数已毁灭的国家今后仍当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声并不存在别的宗教。

我的上一个念头是北欧的雪崩下一个

会换成中国屋檐上的鸽子。

我让爆炸声等同于咳声,

我让争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恋人有同一个结局。

我是完美的。不同的语言述说

同样的鸟、城市、天空,这是我的安排。

我创造世界并大于这世界。

我不哭不笑不解释不叹息因为

这永远不是问题的核心。

当我停步我仍能把你们抓牢犹如

国王在宫殿里打盹。远方

军队在消灭它能找到的东西。

我写作时,

猫正在我的屋顶上走动,

没有一点声响。

当它从高处跳下,落地,

仍然没有声响。

它松开骨骼,轻盈,像一个词

完成了它不可能完成的事,并成功地

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它蹲在墙头、窗台,或椅子上。

它玩弄一个线团,哦,修辞之恋:浪费了

你全部心神的复杂性,看上去,

简单,愉悦,无用。

它喜欢在白天睡大觉,像个他者。

当夜晚来临,世界

被它拉进了放大的瞳孔。

那是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去寻求

新的呈现的世界……

这才是关键:不是我们之所见而是

猫之所见。

不是表达,而是猫那藏起了

所有秘密的呼噜,或喵的一声。

它是這样的存在:不可解。

它是这样的语言:经过,带着沉默,

当你想写下它时,

它就消失了。

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

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

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

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

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

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也没有。

另一个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

二十六岁,因为宅基地、丈夫酗酒……外遇……

她喝下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

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两个人的死,相距

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

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

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同龄,同班。

但在阴世,他们的年龄却相距悬殊。

如今我想起这些,因为

我正走过这片墓地。他们的坟包

相距不远,串个门,

也许用不到三分钟。在另一个世界,

哦,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愿他们相逢。

——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我愿他们辨认,并且拥有

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

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

做他善良的母亲。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楚;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被放进

某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指针,

你都有些茫然,像个从远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 最准确的一刻总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许多刚刚被看见的东西。

看见一本抄经,

想起抄经者已不在了。

看到一则讣告,惊讶于

我以为已死去很久的某人,竟在世间

又默默活了那么多年。

昨夜暴风雨,失眠者在床上

辗转反侧:要在激烈的

扭打过后,才能分辨什么更适合怀抱。

我也曾在泥泞的路径上跋涉……

而阳光照着今晨的理发店。

经过梳理,一场

暴风雨渐渐恢复了理性,消失在梳齿

偶尔闪现的火花中。

倾听一棵树,

每一阵风吹,它的声音都有

微妙的变化。所以,

质询简单的事物,如同拍打自身。

而爱一首简单的诗类似

听取绵绵不绝的回声。

—— 风穿过树林,

有时会传来咔嚓一声……

风穿过我们刚刚结束的谈话,带着

时间突然脱臼的声音。

(选自《定风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 年6 月版)

猜你喜欢

秤杆
蒲桃
一杆老秤挑起尘世的盖头
书法日课
给地球称重
我做小杆秤
秤上风情
长寿图
秤杆上的“星星”
荷叶秤
自制杆秤找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