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为什么是“诗人作家”
2022-02-05唐晓渡
唐晓渡
虽说很早就读了张炜的《古船》,但直到2000 年我俩才第一次见面。这里有一个小故事,我对炜兄本人甚至都没有说过。那年秋天我受邀去法国里尔参加第一届世界公民大会,问了邀请方,知道张炜将与我同行,且文学界的受邀者只有我俩,不免心中忐忑。因为95 还是96 年炜兄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发表后被广泛征引;我对此一现象颇不以为然,于是97 年写《九十年代先锋诗的若干问题》时,就在反对“现实在握”的上下文中趁便对此做了针砭。在我看来,问题不在于诗人该不该愤怒,该不该“拷打良心的玉米”,而在于为什么似乎只有诗人才需要愤怒,才需要“拷打良心的玉米”?为什么没有人向那些几乎无需“拷打”就能发现大大的“良心”问题的领域,比如新闻领域;或者进一步,就造成社会性“良心危机”的根本所在提出同样的要求?更让我不忿的,是许多人在责难诗人时那种不屑的,甚至洋洋自得的口气或神色,仿佛他们可以自外于良心,仿佛他们就是一再请求“拷打”,却被一再延误的“良心的玉米”本身。这番话连讽刺带挖苦,虽不是针对炜兄本人,却也免不了连带的嫌疑,担心他看到或听说过受不了,所以忐忑。结果在候机楼门口见到,张炜一个笑容就把我的担心全部化解了。那是某种心意相通、“一潭清水”式的笑容,非常宽厚非常诚恳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省悟到,张炜所谓“诗人你为什么不愤怒”,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自问,而不是对诗人的指责。我们之间已无需就此再多说一个字了。
更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天到了巴黎以后,快凌晨两点了,炜兄忽然给我房间打电话,说读了我在飞机上给他的一篇又臭又长的访谈,想好好聊一聊,问能否现在就过来。我自是立马应下,同时深深感动于他的激情:类似的激情八十年代我也曾有过,但十几年下来,好像早就耗得差不多了,而在他身上居然还完整地保留着!那次我们都聊了些什么,聊了多久,现在已全然记不得了,但炜兄冷静外表下如火的激情,却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不必说,这种持恒的激情,是一个诗人才会有的激情;而其后不久读到的《九月寓言》更使我确信,无论张炜的小说成就达到了怎样的高度,他本质上都首先是一位诗人。由此,前些年在一篇谈张炜散文的短论中涉及他的“身份”时,我不得不“发明”了一个复合词,叫“诗人作家”。一个朋友看到后颇不以为然,说你既已明言此一说法参照了昆德拉有关作家和小说家的区分,而在昆德拉看来,所谓“作家”,除了有其独到的思想和一种无法仿效的声音外,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可以运用任何文体形式写作,其中当然也包括诗歌;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叠床架屋,再在前面加一个“诗人”呢?又说,张炜在小说和散文界早已声名盖世,就不必非当全能冠军了吧。当然,后面那句更多只是个玩笑,但还是揭露并自我反驳了前面那句中暗藏的小心眼儿。因为我所谓的“诗人作家”非关成就,只关乎某种写作性质和语言状态;就构词法而言,则既非偏正结构亦非并列结构,而是在复合中使“诗人”和“作家”相拥相济,要在突出张炜的写作,乃是一种出自心灵、为了心灵并创造心灵的一体化“诗性写作”。这样的写作超然于一切有关写作者的身份界定之上,并使所有拘泥于文体特质的辨析统统沦为第二义。
当然,同样基于昆德拉的区分,说张炜是个“诗人小说家”也未尝不可,但我总觉得有所欠缺。欠就欠在一体化的特征不够突出。考虑到传统和接受的因素,在中国当代语境中,一个小说家往往更多意味着一个能把故事讲得精彩纷呈的人,他的思想——如果他有思想的话——就溶解、隐藏在他的故事及其讲故事的方式中;而对一个作家来说,仅仅会讲故事还远远不够,他更多致力的,是在他的全部作品中,通过叩问人性和人的命运,勘探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生存、文化和精神地图。从《古船》开始,三十多年来张炜在小说中一直在做这件事,最能体现他在这方面成果的,不必说是十卷本的巨著《你在高原》。他的散文同样属于这规模巨大而又持续深入的勘探的一部分,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在例如《我跋涉的莽野》《世界和你的角落》,尤其是《游走:从少年到青年》等集子中对个人心路历程和精神地图的自我勘探,包括他对胶东和古齐国地域文化系统而广泛的发掘,那是他的根脉所系,是他自我辨识和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小说家也涉笔散文,可更多只是将其作为处理故事边角料的一种方式,但对张炜却不能作如是观。他的散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小说的副产品,倒不如说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同一场壮阔的精神漫游。他在散文上所花费的心血,所表现出的精湛技艺,所取得的成就,较之他的小说一点也不稍逊,甚至可以说,从中能更分明地听出他那“无可仿效的声音”。那是他个人的声音,一种融合了他所坚持的社会正义而又更富弹性和张力,更能体现其“美学正义”的声音,其鲜明的节奏、多变的调性和波涌的旋律感,正与其澄澈深邃的思致运行、结实柔韧的语言织体互为表里,虽丰富程度或不如他的小说,但其灵动,其纯粹,毋宁说更胜一筹。
不过,更能突显这一特质的,要我说还是他的诗。必须承认,尽管早就注意到张炜小说和散文在语言上显著的诗性特征,尽管《你在高原》任何意义上都当得起“史诗”的称誉,但若不是炜兄近年来写诗的热情大炽,我大概也想不到对他使用“诗人作家”这一指称。前几年出版的《家在万松浦》就不说了,这里只说刚出的《我与沉默的橡树》。看看每首诗末签署的日期吧,其中绝大多数作品,包括两首小长诗,都写于短短的一个半月之内。我知道张炜的写作生涯始于诗歌,其实许多作家、小说家也都是这样;问题在于,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散文,且取得了如此卓越,如此有说服力的成就以后,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写诗,并且是以如此的规模和密度?转移阵地,谋求什么“全能冠军”肯定不会是张炜的思路,那他这么做的道理又在哪里?他本人曾说过所有文体中写诗最难,依此逻辑,就是要尝试再次攻坚克难啰。这样看,倒是和今天这个会的主题“精神高原”若合符契,因为“高原”不仅意味着高度,更重要的是意味着登攀,而张炜一直在登攀。不过,这里的“精神高原”应该还有一重涵义,即“精神家園”,否则令人感到“高处不胜寒”,就又不是张炜了。对应“高原”的关键词是“高度”和“登攀”,对应“家园”的关键词则是“漫游”和“寻找”,张炜同时呈现了这两种精神向度,两种话语姿态。如果说可以据此贯通张炜的全部作品,那么,透过他在诗中发出的那更加个人化,更无可仿效的声音,我们不仅可以更清晰地辨认出前面所说的那种“美学正义”,而且可以发现某种被浓缩了的“精神图式”。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诗集开篇的同题小长诗《我与沉默的橡树》。毫不奇怪,这首诗的第一章就是“寻找”;以下次第为:草顶泥屋、这一餐、思念、辟谷、垦与播、落叶和花,等等,共计十四章。孤立地看,它们只是一个个日常生活的具体场景和特定感悟,但只要把它们串起来,让它们动起来,就成了同一精神世界中不同节点和要素的隐喻,就能据其切换,大致勾勒出内在于张炜全部作品的抽象图谱。这首诗的最后一章是“五个兄弟”,初读时有点纳闷:为什么仅仅、必须是五个呢?直到抬右手扶额才恍有所悟:对坚持手写的张炜来说,这可不是他登攀/ 漫游中最亲密、最可信赖的五兄弟吗?如此收束也格外强化了这首长诗的“元写作”性质:五棵蓬勃挺拔的橡树,在这里不仅对应着五根手指,还象征着一个扎根大地,沐浴天风,与万物彼此吐纳往还的生机无限的精神世界。
相信所有朋友都已注意到,乡村情境、自然意象,尤其是植物意象,在张炜的作品中占有特别大的比重(这本诗集中甚至包括了一首中等长度的《半岛草木篇》),以致有人怀疑这是否表明他过于留恋正在消逝的农业文明?甚至引申怀疑他的批判立场中是否有太多道德主义的成分?我完全不能同意此类把问题简单化的观点,其根据首先不是来自什么更高深或更体恤的理论,而是我第一时间的阅读感受。那是一种灵魂受洗、“澡雪精神”的感受,读他的诗更是如此。几年前读到《家在万松浦》时,我曾長时间惊讶于其风格的洁净;反复品味后我意识到,这洁净其实更多源于诗中那无所不在的寂静。在这种近乎无语自在的寂静中,一颗草籽在地下悄然萌动,一朵野花在溪边独自怒放,一只松鼠踌躇着从树端滑下,而你的心也在不觉中变得旷远。那一刻我脑海里油然浮起一个略显激愤的声音,他在追问,追问勒内·夏尔之后,战后欧洲还有哪一位诗人能让人们听到虫鸣的声音,庄稼拔节的声音,总之大自然的声音。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领会到“自然”的不可或缺,领会到相对于写作,所谓“自然”不只专指某一领域或某类题材,同样不只专指某种清纯的情怀,更重要的,是指人与万物在笔下同在,并依循各自本性,在种种有意无意的冲突、压抑、遮蔽中生生不息,那样一种对称于世界本相的精神生态。对真正的写作来说,揭示这样的生态乃是份内之事,换句话说,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尽管远非所有的写作者都能做到,尽管达至此一境界有多种方式和途径,然而,忽略以至无视此一根本,却肯定算得上一个写作者的不幸。
立足这样的根本看过去,张炜作品中最易受人攻讦之处,也正是他最无可替代的价值所在;某种自在的寂静稳居核心,是其“精神图式”中最柔弱,也是最有力、最富生长性的部分。就个人趣味而言,我其实更喜欢像莎士比亚那种不避俚俗、矛盾纠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作品;与此相平行的,则是对一切疑似精神洁癖的本能反感和警惕,生怕它们妨碍、遮蔽了自己对当代复杂诗意的发现。我不能说张炜的作品从未令我产生这方面的困扰;奇怪的是,疑惑的浮云从来不能久驻,我总能很快在仿佛被催眠般唤起的洁净中安顿好身心。这是在赞美他语言的强度和魅力吗?当然,但同时也在赞美他弥漫其中的生命能量。要形成如此丰沛的能量,再杰出的才华、再丰富的阅历也不够,还必须有赖思想的深长。“一个除了沉思一无所有的人/ 菜叶是灵苗,是生命的原形”——张炜的这两行诗,于此恰好可以视为他的自况。某种程度上,正是对存在深长的本真之思、原初之思,持续从内部塑造着集智士、勇士与修士于一身的张炜,并源源不断地为他的作品注入清灵素净的活力。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样的“思”本身就是“诗”;就此而言,与其说张炜的诗是他作品的一部分,不如说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一直在书写,并将继续书写下去的大诗的一部分——诗既是他开始其精神勘探的原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其归宿之所呢?
据2019 年5 月在北京师范大学“张炜和他的精神高原”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整理。